獻給倒懸少女的鋼琴奏鳴曲

［日］北山猛邦

一

放學后，小圣在書店發現了一本奇妙的書。那是一本舊書，被塞在書架的上部。當小圣把一本緊挨著它的參考書抽出來時，它也連帶著掉了出來。小圣撿起書本，隨便翻了翻，發現每一頁上都印滿了樂譜，封面上則是自己看不懂的德語。小圣百無聊賴地合上了書。明明自己已經過了好幾年和樂譜無緣的日子了，可現在卻……他抬手打算將它放回書架，這時，他突然發現書底下有紙片露出一角，像是被書夾著似的。

他翻開這一頁，里頭是四張紙，還被對折了兩次。展開紙張，內容依然是樂譜，但從紙質來看，它似乎是在這本集子之外另作的作品，樂譜紙的一角上還用日語潦草地寫道：

曲名·獻給倒懸少女的鋼琴奏鳴曲

作曲家·不詳。

真是個奇怪的名字。不過更加吸引他注意的是，曲名旁還寫了這樣一句話——絕對不要彈！而在樂譜紙的邊沿處，還沾著點點黑跡，竟然像很久以前飛濺上去的血跡。

為什么不能彈呢？彈了會出什么事呢？小圣生出好奇心，拿起書，朝店主走去。

“請問這本是什么書？”

“嗯？”店主邊調整著老花眼鏡的位置，邊看向書本說道，“《德國無名作曲家的樂譜集》——寫的是德語，其他的我就看不懂了。你要買嗎？”

事到如今也沒法不買了，無奈之下，小圣只得買下了這本并不怎么想要的書。

考試間隙，小圣有天心血來潮，上網搜索《獻給倒懸少女的鋼琴奏鳴曲》，然而一無所獲。其實小圣已經讀過樂譜，還在腦內模擬了演奏，并未發現什么特別的地方，彈完全曲也就五分鐘左右。雖然有兩三處需要用復雜的指法來炫技，不過和李斯特、拉赫瑪尼諾夫他們相比可算低難度了。

要是實際彈一次也許就能干干脆脆地弄個明白。小圣自幼學琴，只不過現在他家里已經沒有鋼琴了。初中三年級時，他作為備受期待的天才少年參加全國鋼琴大賽，卻拿了最后一名，鎩羽而歸。自那天起，他每當想要觸碰琴鍵，手指便會顫抖，于是便把鋼琴處理掉了。不過，學校里的音樂教室里有架三角鋼琴，可以趁沒人的時候去借琴一彈。光是想象一下要接觸鋼琴，小圣的心里便涌起了一絲恐懼……可是他更為《獻給倒懸少女的鋼琴奏鳴曲》這首神秘的曲子所吸引。這到底是怎樣的曲子？

這天，他正心不在焉地翻動那本樂譜集，突然發現有一頁上淡淡地寫有兩個人名：AlbertMiller，EthanFranklin。他去網上檢索這兩個人，得知他們皆為音樂家，而且這兩人的大名是出現在一些收集了英語版都市傳說的網站上的。這兩人有一個共同點，即“挑戰過一首任誰都聽不得的曲子”。網站上說，有一首被詛咒的曲子，從中世紀的德國流傳下來。盡管有譜子，但據說不知為何至今都沒人聽過它。為了確認傳說的真偽，一位名叫阿爾伯特·米勒的人決定用鋼琴彈奏，沒想到卻在演奏開始時發生了瓦斯爆炸，鋼琴和阿爾伯特·米勒的雙手都被炸得粉碎。伊森·富蘭克林的故事和阿爾伯特很相似，他也向“任誰都聽不得的曲子”發起挑戰。可演奏剛要進行，一輛卡車卻沖了進來，伊森也因此次事故而被炸去雙手。

從“絕對不要彈”這行潦草的字跡以及有人在集子里隨手寫下兩位犧牲者的大名這兩點來看，它很可能正是那首“被詛咒的曲子”。小圣一次又一次地看著樂譜，憑借想象在腦中演奏，覺得它并沒有那種“被詛咒”般的可怕氛圍——反而還挺優美的。果然“被詛咒的曲子”也不過是都市傳說罷了。

越是了解這首曲子背后的故事，小圣就越想彈奏它。這種想法或許和自我毀滅的愿望非常相近。

二

在某個下雪的日子，小圣下了決心，他要彈《獻給倒懸少女的鋼琴奏鳴曲》。

那天上午，他所報考的大學張榜了，沒有他的名字。前往音樂世界的道路已經斷了，就連不得已而選擇的普通的人生道路也容不下自己。他有一種被全世界拒之門外的感覺。

來到久違的校園，他義無反顧地走進音樂教室，在鋼琴前坐下，把曲譜放好。它要是能把演奏者的雙手炸飛了倒也不錯，這樣就不用再去思考鋼琴、思考人生……想到這里，小圣將手指放到琴鍵上，彈出了樂譜上的第一個音符——隨后他的手便自動奏起了《獻給倒懸少女的鋼琴奏鳴曲》。

節奏還不賴，可是——有些不對勁——自己彈出的旋律居然沒什么回聲。他環顧周圍，雖說音樂教室本來就很安靜，然而……在這份安靜背后，卻連空氣都給人一種緊繃且靜止的感覺。他抬頭看向窗外，不禁懷疑起了自己的眼睛。空中飄落的雪粒一顆顆懸空靜止，簡直像在看照片一樣。

時間——停止了。

小圣的目光好半天都沒法從窗外移開，但其間他沒有停下雙手。不能讓演奏中止，小圣直覺般地如此理解。如果此刻停手，也許就會跟阿爾伯特·米勒和伊森·富蘭克林一樣遭遇不幸。他們可能把曲子成功演奏了出來，但在時間靜止的世界中，聽眾唯有演奏者自身，因此此曲再無他人得以聆聽。這就是“誰都不曾聽過的曲子”的秘密。

就在小圣領悟到這一點的瞬間，恐怖感也向他襲來。光論演奏，這不是多難的曲子……但假設彈錯了一個音呢？會因此就被視為演奏中斷，從而導致事故發生嗎？好在，他順利地奏完全曲，當最后一個音符的余音消散時——時間重新動了起來。小圣松了一口氣，回頭看向掛在墻壁上的時鐘，果然指針一分鐘都沒有前進過。

既然已經知道了曲子的秘密，小圣便再次遠離了鋼琴。他把至今已搞清的秘密記在便條上，放進書桌深處。

曲名·獻給倒懸少女的鋼琴奏鳴曲

作曲家名·不詳

演奏時長：約五分鐘

備注

·演奏期間，演奏者本人以外的時間都靜止了

·演奏途中停止，就會失去雙手？

·只要彈錯一個音符，就會失去雙手？

三

春天來臨，到了舉行高中畢業典禮的日子，飄散的櫻花花瓣在教學樓的窗邊隨風亂舞。

班上的同學們都迎來了光輝燦爛的畢業儀式，而小圣卻痛切地感受到自己并非其中一員。他沒有到班上露臉，而是去了音樂教室。雖說高中生活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寶貴回憶，但通過這架鋼琴體驗到的事情可是讓他畢生難忘啊。

掛在墻上的時鐘指針指著9：05，正是召開畢業典禮的時間。畢業了。畢業了……也一無所有。連鋼琴都沒有。

小圣做好了最后的打算，將指尖搭上琴鍵。既然到處都找不到想去的地方，那么就將這首與“結束”最相符的樂曲獻給自己吧。要是真出了什么事，那到時候再說了。小圣奏響了第一個音符，臉上掛著若無其事的表情，一副已經放棄希望的樣子。這時，他覺得視野的邊角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便快速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一個女生正從樓上墜落——小圣的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但手指上的動作卻依然保持冷靜平穩，沒有停止演奏。于是，全世界的時間又停滯了——下墜中的女學生懸空定格在音樂教室的窗外。

櫻花花瓣漫天飛舞，她長長的頭發飛散著，姿態宛如墜入深海。她的臉則朝向室內，就這樣停在了半空中，雙眼還凝視著小圣。

她應該和小圣一個年級，不過小圣并不認識她，但即便如此，小圣眼下也必須專注于演奏。一旦產生動搖，哪怕彈錯一個音也就完蛋了。可是……如果就這樣把曲子彈完，這個女生又會怎樣呢？結果顯而易見——演奏結束，時間再度啟動，她會墜亡在地。現在看來，這個曲名是多么諷刺，簡直就像是獻給眼前這位倒懸少女的曲子。

小圣再次快速地看了一眼那位女生，而她居然也回望了過來。小圣忍不住發出一聲慘叫，手指幾乎要離開琴鍵，但好歹還是穩住了。他冷靜下來，再次看向窗外的女生，她的眼睛確實在動。

“你看得見我嗎？”他隔窗問道。

隨后，只見對方眨了一次眼睛，仿佛在回答小圣的提問。這是怎么回事？時間已經停止了，她卻仍保有意識，既聽得見也看得清。因為是將死之人，所以意識還殘留在這個時間停止的世界中嗎？不對，更有可能是因為在我開始演奏的那一瞬間，我們的眼神交匯了吧。

“這是什么情況？”聲音來自窗外。

“你能說話嗎？”小圣不由問道。

“能啊。”她的嘴部確實在動。不過沒法改變臉的朝向，身體也動彈不得。

“這到底是什么情況？”她又問了一次。

“是鋼琴的影響。”小圣簡潔地回答道，“演奏期間時間就會停止，你只是碰巧誤入了停止的時間中。”

“鋼琴……”她喃喃自語般說道，“能在最后聽到這么美妙的曲子真是太好了。”

演奏已接近尾聲。隨后，即將結束。自己的演奏已經關乎她的性命，演奏一旦結束，就是她的死期。小圣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先敲出最后一個音符——在余音消失前，他又從頭開始重新彈奏這首曲子。正如他所想，只要有人在彈《獻給倒懸少女的鋼琴奏鳴曲》，時間就不會流逝。于是，她又能在墜落的過程中多停留五分鐘了，只要不彈錯就行……

小圣開始和她交流，知道了她是同年級的吉野八重，一個高分榜上的常客。小圣也把樂譜的神奇說給她聽。

“所以，只要你繼續演奏這首曲子，我就會一直這樣？”

“是的。”

“那就請停手吧。”

“很遺憾，要是中途停下，我的雙手就會被炸飛，要停也只有等全曲彈完才行……”

說著，這一輪的演奏便又臨近尾聲，小圣再一次從頭開始演奏。“我不會停下來的。”

“為什么要這么做……我的死活跟你沒關系吧？”不知為何，她似乎有些生氣了。

“我們對視過，也講過話，已經扯上關系了。如果我停手，那就相當于是我殺了你啊。”

“我不會恨你的啦，我是自殺，我的死由我自己負責，所以這遍彈完就不用再繼續了……”

“不行，做不到。”小圣說，“如果因為我結束演奏而害你死掉……那我大概會后悔一輩子，后悔得比死還難過。不過，雖然不知道具體情況，但也沒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吧？”

“有的。我辜負了父母，辜負了大家的期待……大學落榜了……”

“你也落榜了嗎？我也是啊。原來身邊就有一起落榜的小伙伴哦。”小圣笑著說道，想緩和緊張的氣氛，結果卻差點因此彈錯音，他趕緊收斂表情，好好面向琴鍵。同時，他必須想怎么解決目前的困境，一直彈下去顯然不是辦法。

“你的手指和手腕都已經很累了吧？彈出來的聲音也越來越虛了，大概最多只能再撐著彈一遍……對嗎？”

“我還能繼續。”

“就算繼續彈下去，只要彈錯了也會完蛋了呀，所以抓緊在還能好好演奏的時候彈完抽身才對。這是我的請求……要是你真為我著想，那就別再彈了，好嗎？”

“你……你說我的演奏很優美，已經很久沒聽人這樣說了，所以我不想讓你死！”

全曲的中間段落已經彈完，接著就是進入尾段了。一定有什么法子能夠救她，可是小圣卻什么都想不出來，而就像吉野同學說的，小圣的指尖已經接近極限了。

還有三小節，她動了動嘴，無聲地說出了永別；還有兩小節，小圣下定了決心；還有一小節，然后——還有最后一個音符。

四

小圣結束了演奏，疲軟地趴在琴鍵上。下一瞬間——巨大的聲音響起，小圣緩緩抬起頭。

太好了。剛才傳來的并不是什么東西摔到地面上的聲音，而是音樂教室的門被大力推開的聲音。出現在門口的，是——吉野八重。

“我這輩子最好的一次演奏，確實有傳達給你了呢。”

“這……是怎么回事？”吉野走進音樂教室，凝視著鋼琴，隨后又看向支在譜架上的樂譜，似乎明白了一切。

“在畢業典禮結束前能聽聽我的演奏嗎？”小圣笑著說道。

吉野一邊擦拭著眼角的淚水，一邊點頭同意。

墻上鐘表的指針，正好指向9點。譜架上的樂譜，被上下顛倒地放置著。

（秋水長天摘自《千年圖書館》，臺海出版社，本刊有刪節，一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