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說，睡覺最重要

王宇清

一

在那個升學主義至上的年代，我就讀的初中“最前段班”中，有個瘋狂的班主任。他考核學生認真的程度，主要是采用“計時制”。他認為，坐在書桌前越久的人就等于越用功，越有機會在中考時考高分，人生越有希望。

他會在半夜十一點到凌晨一點“出巡”，不定時地出現在你家樓下，看看你書房的燈是否仍亮著。如果亮著，他便會用響亮的聲音喊你的名字，等待你的回應。接著老師會問“有沒有認真念書”，聽見你說“有”之后，他便回“很好”，然后才離開。如果燈未亮，或者沒有響應，明天可有你瞧的！

我是一個既老實又聽話的學生。老師的話我絕對服從，并且深信不疑。

“快去睡覺！”正在挑燈夜戰的我，一邊和習題戰斗，一邊和沉重的眼皮戰斗。媽媽又出現在我身后催促我去睡覺。

“好，我讀完就睡。”我低著頭看書，頭也沒回。

“睡覺最重要。精神好，腦袋才清楚。”媽媽又碎碎念了。

“噢，老師會罵人的。”對于媽媽的打擾，我總是不耐煩。

這樣的對話幾乎天天上演，終于有一天……

“我看不下去了！我跟你們老師說去，青少年正在發育，要好好睡覺，我明天就去找他。”

“不要！”我連忙阻止，“你如果去跟老師說，以后我在班上就混不下去了！我同學沒有一個人是十一點以前上床的！”

“呵，你放心。”媽媽露出一個神秘詭異的溫柔微笑，離開了我的房間。

天啊！那是什么意思？我脊背發毛。接下來幾天，我每天都提心吊膽，生怕媽媽去跟班主任說什么“睡覺最重要”

一類的事。但奇怪的是，自從那天之后，老師再也沒有半夜到我家樓下來視察，也沒有特別苛責我。這太不對勁了。

“媽，你是不是跟我們老師說了什么？”

“說什么？沒有啊？”媽媽露出小女孩般無辜的神情。

然而，我并沒有因此而“墮落”，仍堅守老師的苦讀之道。

媽媽又來勸我早睡時，我總會對她咆哮：“你別管啦，好煩！”

媽媽只能無奈地離開。

說實在的，每天早上還未到七點就到學校早自習，一直學到深夜，甚至凌晨，我怎么可能不想睡呢？只是中考迫近，為了在班主任面前能夠毫無愧疚，為了光明的前途，為了光宗耀祖，我不能聽媽媽的話！

二

中考，我考得還可以。我又“幸運”地進入了最前段的升學班。幸好，高中班主任是個樂天派，從不勉強學生用功。少了魔鬼班主任的恐怖統治，我緊繃的精神螺絲不知不覺中慢慢松開了。更可怕的是，媽媽仍不厭其煩地在我耳邊叮嚀：“累就早點睡”“沒事早點睡”“想睡就睡”……

以往殘留的熬夜戰斗力一點一點被瓦解……在初中時，連稍微打瞌睡都會產生罪惡感的我，到了高二后，每當讀書感覺疲累時，媽媽還未現身，她的“睡眠魔咒”就已經在我耳邊輕響：“睡吧，睡吧。”我熬夜念書時打瞌睡的頻率越來越高，在渾然不覺中睡著，直到口水滴落，下意識伸手擦拭時才狼狽驚醒。媽媽卻從來不叫醒我，一次也沒有。

“媽！你怎么沒叫我？！”某天，我又氣急敗壞地沖下樓。

“喲！你這么早起床？”媽媽一派輕松，煎著荷包蛋。

“我今天要考試！你怎么沒叫我？！”真的要瘋了。

“沒睡飽，精神不好，怎么考試？”媽媽把蛋翻到另一面。

“可是我根本還沒讀完啊！”我快崩潰了。

“哎喲……到前一天還沒讀完就是來不及啦！應該前兩天就要讀完了，還是得睡飽……”

“算了！”我阻止媽媽繼續說下去，我知道她接下來要說的一定是：“睡覺最重要！”

“咦？我不是設了鬧鐘嗎？”猛然想起，為了防止自己睡著，我設了鬧鐘半夜起床，“怎么沒有響？”

“有啊！響過啦！”媽媽一邊吃著蜜餞，一邊說，“響了幾聲你都沒醒，可見你有多累，我就馬上關掉了。”

“啊！”我真想發火。怎么會有如此阻礙孩子讀書上進的媽媽呢？

我每天睡得越來越飽，成績卻在慢慢下滑。不出所料，我的高考結果并不理想。這讓青春歲月全在“前段班”度過、人生價值建立在高考成績上的我十分沮喪。我氣惱自己，也遷怒媽媽沒有逼我用功一點，害我沒有考上理想的學校，為此跟她冷戰了很久。

三

多年后，幾個高中同學來我家玩。

當我洗完澡時，聽見媽媽正得意地對我同學說：“他常常讀書讀到睡著，我都不叫他，讓他好好睡。你看，這樣還有大學念！很不錯！”

我聽了幾乎暈倒。說不定我睡少一點，多念一點書，就可以考得更好呀！

“睡那么多，考試也沒比較好啊，”我賭氣回嘴，“會不會根本就是被生得太笨了？”

“呵！”媽媽沒有生氣，反倒笑了起來，“你要是真的笨，睡得太少，肯定連大學都考不上。都是媽媽讓你睡飽，你才可以考得不錯。”

“你對我都沒有期待嗎？”我沒好氣地問。

“有啊！我就是希望你能夠壓力少一點，身體健康一點。”媽媽笑著說。

隔天出游，我正想向同學抱怨媽媽的可笑，沒想到朋友說：“天啊，我們超羨慕你的。”

“羨慕？羨慕我什么？”我全然不能理解。

“我媽要是這么開明就好了！”同學大興嘆了一口氣，“她巴不得我更用功一點，成績更好一點。我常常熬夜，身體都熬出毛病，結果高考成績還是讓她失望地哭了，說我不夠用功，讓她丟臉。”

“你媽媽對你真好，希望你睡得飽，身體健康，一點也不在意成績，”阿澤悻悻地說，“真希望有你那樣的媽媽。”

“你睡得那么多，成績也沒比我差多少。難怪每天看你上課很少打瞌睡，原來是因為你每天都睡得飽飽的。”潘仔狠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咦？是這樣嗎？本來還想趁機小小抱怨一下媽媽，見朋友們如此羨慕我，害我把話全都吞了回去。

多年后的今天，電視上成天報道關于睡眠不足和熬夜可能帶來的健康危害。在我成長的那個升學主義掛帥的年代，有多少人會去注意青少年的睡眠問題呢？我的媽媽不在意我的成績，只在意我有沒有睡飽，簡直是健康觀念的先驅呀！年輕時，不懂得珍惜健康，還一直怪媽媽，直到現在自己當了爸爸，才懂得媽媽的苦心。原來那讓我又氣又急的叮嚀，其實蘊藏了媽媽綿密細膩的關愛。

“睡覺最重要。”不知道會不會有這么一天，輪到我不厭其煩地碎碎念著這句話。

（白丁儒摘自《我媽說：十二個我和媽媽的故事》，晨光出版社，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