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華裳

擦完黑板,拖完地,作為值日生一天的工作就結束了。就在我上鎖的一瞬間,居然看見朱曉凱正朝我這個方向走來!
一看見他,我的心頓時怦怦亂跳起來。我趕緊低下頭,裝作沒看見的樣子,心想:千萬別找我!我可不想和他扯上關系,一點都不想!
朱曉凱和我一樣都是高費生。高費生,顧名思義,就是指中考的時候,因為分數未達學校分數線,每學期要比其他正常錄取的同學多交兩倍學費的學生。高費生在班里通常是被老師和同學看不起的。尤其我們班的班主任馬老師,不,應該說整個九中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每個學生按成績排座位,學習好的坐前面,學習差的坐后面。
高一開學第一次月考,我的數理化成績全不及格,成績出來后,馬老師直接把我的座位從第三排調到倒數第一排。每個學生都按照馬老師的安排,乖乖挪著桌凳。只有朱曉凱還坐在座位上——他除了語文成績還行,其他各科成績都慘不忍睹,這次排座位,直接被老師安排到了講臺上面。
第二天下午,馬老師剛一上課,就發現朱曉凱不在座位上。她正在班里厲聲詢問,這時校長忽然出現在教室門口,而校長身后跟著的——竟然是朱曉凱!
原來朱曉凱不滿意馬老師把他的座位安排在講臺上,所以直接找來校長給自己主持公道。大家明顯注意到,回到教室的馬老師,那張臉真可謂是陰云密布,沉得簡直能滴下水來。
而身材高大的朱曉凱,也垂著頭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因為位置的特殊,他臉上的懊喪和失落,班里所有人都看到了。
說實話,對馬老師把朱曉凱的座位放講臺上的行為,我也覺得不對,可朱曉凱真是太沖動了!他和班主任把關系搞得這么僵,以后在班里能有好日子過嗎?果不其然,從那天以后,馬老師就徹底不管朱曉凱了。
受班主任影響,同學們也不再搭理朱曉凱,他在班里簡直就像一個透明人一樣。
“寇舒丹,你能幫我填一下這個同學紀念冊嗎?”朱曉凱的聲音打斷了我紛亂的回憶。
“啊?”我一怔,驚詫地看著遞到我面前的同學紀念冊:暗藍色的封面,淺色的藤蔓花紋,看著很精致。但朱曉凱的舉動著實讓我很意外,一向在班里沒有朋友的他,居然也想寫同學紀念冊?
同學紀念冊最初是高三學生在畢業時,請關系要好的朋友為自己寫祝福語的冊子,現在已經流行到我們高一和高二學生中來。班上不少同學,在課間喜歡捧著紀念冊,讓大家給自己寫祝福語。前幾天,團支書湯佳怡過生日,全班同學爭先恐后給她寫了滿滿大半冊的祝福語呢。
問題是看著朱曉凱手上嶄新的紀念冊,我有點納悶:他怎么偏偏來找我寫呢?我和他壓根就不算朋友吧!可看著他眼神里的期待,我只能勉強接過同學紀念冊,敷衍地說:“我看時間吧,改天寫完了再給你。”
一聽到我愿意寫,他頓時眼睛一亮,像是我應允了他什么至關重要的事一樣。可我卻忍不住偷偷掃了一眼四周,心想要是被其他同學看見我和朱曉凱私下講話,那真是說不清了。于是,我趕緊低下頭,抱著同學紀念冊匆匆離去。
晚上,我看著書桌上暗藍色的同學紀念冊,陷入了沉思。
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這段時間以來,朱曉凱對我的態度有些太熱情了。平時總是寡言少語的他,一見到我,總會連聲稱贊:“寇舒丹,你作文寫得真好!”這次期中考試,我的作文得了滿分,課間,朱曉凱還主動來要我的語文卷子看,惹得周圍同學都嘻嘻哈哈地故意打趣,害得我尷尬到想把臉埋進書桌里去。
要不是因為我長相普通,加上又很有自知之明,否則,就沖他的這些行為,一般人一定會懷疑他喜歡上我了。
到底是寫,還是不寫呢?我煩惱地翻動著同學紀念冊。一個模糊的念頭漸漸浮現在我的腦海:難道是因為我的那一次鼓掌?
具體時間我也忘了,反正是一次語文課。語文老師照例念完我的作文,在同學們熱烈地鼓掌后,她接著表揚道:“這次期中考試,作文寫得好的除了寇舒丹和方洋,還有朱曉凱同學。”老師的話說完,教室里瞬間陷入一片死寂。對比幾分鐘前老師表揚我和方洋時熱烈的掌聲,這場面真是尷尬到極點。
鬼使神差地,我第一個主動鼓起掌來,其他同學這才陸續跟著鼓掌。大概是我的錯覺吧,在掌聲結束的時候,我感覺朱曉凱從講臺上悄悄向我投來了一瞥,他的眼神里似乎帶著感激,又有些困惑。
可那不過是一件再小不過的事,他至于那么大反應嗎?一想到現在因為他,周圍的同學都故意打趣我,我心里就煩得不行,開始后悔那次語文課上主動替他解圍了。
這么一想,我越發沒心情寫了。
我心里裝著事,上午整整兩節數學課,什么都沒有聽進去。課間休息的時候,看著其他同學在嬉戲,我心里的煩惱就像熱氣球一樣越漲越大了。唉,不然我就隨便寫幾句吧,就寫“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之類的最普通不過的話。
“寇舒丹,你快看苗甜甜寫給班長的祝福語。”同桌賀曦子捧著一本紫色的紀念冊,朝我大聲朗誦,“方洋,愿此后的歲月我們隔河相望,河岸是青春的水鄉。”她故作夸張地拉長音調,“寫得好纏綿啊苗甜甜,你這是在給班長寫情書——”
“你快還給我!”她身后的苗甜甜就像煮熟的蝦一樣,羞得滿臉通紅。跟前的一群男生,也圍著方洋起哄。
同學紀念冊,本來就會在同學間互相流傳,這就意味著,你寫的內容,任何一個翻閱的同學都有可能看到,如果班里同學看到我給朱曉凱寫……那可能是一件后果很嚴重的事。
要不,還是把紀念冊還給他吧!中午放學后,我故意在座位上磨蹭,等同學們都走光了,趕緊攥緊紀念冊,像做賊一樣胡亂塞進朱曉凱的桌肚里。做完這一切后,我迅速跑出教室,心里就像揣著一只小兔子。過了很久,我的心緒才平復下來。
下午的時候,朱曉凱一定會發現我塞進去的同學紀念冊是空白的。不過我后來觀察了,他的表情看著也沒有明顯的憤怒或難過,想來這種事,對他來說已經司空見慣了。同學紀念冊引起的小風波,就這么悄無聲息地結束了。
之后在班里,朱曉凱偶爾和我遇見,也只是淡淡地打個招呼,臉上再也沒有之前那種熱切的表情。每次看到他孤單的身影,我都有些惴惴不安,好像自己做錯了什么事一樣。
可是,這也不能怪我啊!我和他本來就不是什么朋友,犯不著給他寫同學紀念冊。這么一番自我開解,我覺得自己的行為,又能說得過去了。
第二學期開學的第一天,全班同學除了朱曉凱都到齊了,只有他的座位是空的。馬老師沒有提朱曉凱的名字,班上同學也都不知道他為什么沒來。
在開學后的第五天,我才從和他同宿舍的葛楊嘴里得知,朱曉凱又回到初中去了。
葛楊告訴我,貌似是朱曉凱的父母看他的分數直線下降,人也變得沉默寡言,覺得還不如送回初中再學習一年。
“他把自己的資料和課本,全都送給了我們同宿舍的人。對了,他還送了我一本新的同學紀念冊。”
“同學紀念冊的封面是藍色的嗎?”我忍不住問了一句。
“是啊,怎么了?”葛楊的表情有些疑惑。
“沒什么。”我搖搖頭。
朱曉凱就這么忽然離開了學校,就像一滴水落入了大海,他的消失沒有給班里帶來任何變化。像他這種性格孤僻、學習成績差的高費生,走了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惋惜。
但是,我的心卻一直難以從他離開的消息中平復下來。如果我沒有猜錯,他在上學期末,就已經知道了自己要回初中補習的消息。所以他會特意買一本同學紀念冊,不過是想要在臨走前,留下一些高中生活的回憶。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本他精心買來的同學紀念冊,最后居然會是滿冊空白。而唯一一個被他看成朋友的人,竟然也像班里其他同學一樣,對他的請求給出了最冷漠的拒絕。
朱曉凱走了。課間時,我偶爾會對著講臺的方向出神。我時常在想,如果當初我能早些知道朱曉凱要回初中復讀的消息,我一定會放下所有顧慮,用心去為他填寫同學紀念冊。
可惜的是,時光并沒有給予我一個彌補的機會。
從那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朱曉凱,也永遠沒有機會去填補他同學紀念冊上的空白。
(摘自《少年文藝》2023年第8期,本刊有刪節,子昕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