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琪
剛踏出大理機場,杜若就把事先準備的外套披上了。思忖著這趟旅程的任務,她的心像落入水中的紙,水跡還在不斷蔓延,起初那點新奇也已被驚散。
手機信號恢復,微信頁面仍停留在那個對話框,最后一條是她發(fā)送的消息——“我希望還是住上一次的房間”。隨后有一些新的信息跳了出來,被她一一劃了過去。這時,接機司機的電話進來了。
“你出機場了沒?往左走一百米,有個很大的廣告牌——‘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我就在那下面,看見了嗎……”
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她不自覺地重復了一遍,隨后才往四周張望。廣告牌融進了背后的蒼山,她看了很久,直到蒼山變成模糊的背景,那行字終于浮了上來,在她的視野里不斷放大。
一
入住的客棧叫“天語居”,緊挨著洱海。
杜若進去時,老陳正在茶臺沏茶。老陳是客棧老板,杜若記得,他喜歡喝單叢。第一次坐在這張茶臺,一股異香鉆進杜若的鼻翼,隨后茶水才劃過喉嚨。那異香恰到好處,后來,她買了一斤茶葉帶走,奇怪的是,回家泡時,卻覺得味道庸常,那股異香也變得縹緲起來,仿佛來自于她的想象。對此她不得其解。
“來了?”看見她,老陳笑著點點頭,遞給她一把鑰匙,“還是那間,已經(jīng)收拾好了。”
“好。我晚些下來喝茶。”
由木質階梯來到三樓,便是她的房間。房間內的陳設簡潔素凈,散發(fā)出干凈的味道,大大的落地玻璃模糊了屋內屋外的邊界,讓人油然而生一種不真實感,落地玻璃外便是一望無際的洱海,水面波光粼粼。她面對洱海躺下,剛剛一路的煩悶瞬間瓦解。一艘小船晃晃悠悠地行駛著,正當她思考自己看到的究竟是小船還是倒影時,睡意已席卷而來。
她一覺睡到傍晚。睜開眼,像是大病初愈。
五年前她第一次來大理,住的便是這家客棧。這一片才村的客棧,皆面朝洱海,“天語居”在其中并不突出。只是她心里明白,無論再來多少次,她依然會選擇天語居,除了念舊,還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緣由。
住在洱海才村的旅客,大多往“海”邊去,極少向山里走。天語居背后,也就是蒼山的方向,有一條小巷曲徑通幽,沿著那小巷走不到一百米的樣子,拐個彎,便見一株大樹拔地而起,仿佛要通天而去。大樹枝葉繁茂,或兩百歲,或一千歲,無人知曉,看上去似能包容萬物。見到這棵樹,她就感到安心。
樹下有許多不規(guī)則的石頭,彼時的她會擇一塊大石坐下,在樹蔭底下一直坐到暮色四合。這讓她想到小時候,她在飯?zhí)玫饶赣H,飯?zhí)玫囊唤嵌阎瞎希粢粋€最大的坐下,大南瓜像一個磨盤,非常好坐,她可以坐很久,什么也不干。少數(shù)幾次母親下班早,會和同事打乒乓球,她就坐在南瓜上看,觀眾席只有她一人。母親一會兒便來看看她,擔心她不耐煩。遙遠的記憶就這么突然地冒了出來,像雨后春筍。
她走出房門,下了樓,老陳并不在,也未見其他客人,但她仍不自覺地放輕腳步,像是要去一個秘密基地。走在小巷上,想到馬上要見面的老朋友,杜若既有一些激動,又有一些不安。
可拐過彎,分明什么也沒有。
那株大樹消失了,她心里一空,簡直不敢相信。她盯著那一片楞楞的空白看了很久,仿佛在確認究竟從前的一切是幻覺,還是眼前的一切是幻覺。
回到客棧,老陳正拿著計算器算著什么,她走上前,嘴張開了,才發(fā)覺自己并不知道那是棵什么樹。她想了想說,老陳,后面那棵大樹怎么沒看見了?
老陳愣了一下,說,它去年秋天枯死了。隨后老陳尷尬地一笑,像是為樹的死去感到抱歉。
樹也會死嗎?
她沿著洱海走,夜風很涼,天黑透了,有一層稀薄的碧光透過云層彌漫開來,散發(fā)著冷意。經(jīng)過一處轉角,一聲悶悶的“啞”從水面以下傳來,隨后是第二聲,第三聲,仿佛遵循著固定的頻率,來源大約是某只水鳥。她感覺自己的心好像變成了一口幽深的井,那個寂寞的音節(jié)回蕩其間。
再回到客棧時,老陳已經(jīng)睡了,她輸入密碼進了大門。
回房后,她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白色耳機盒。耳機盒里裝的卻不是耳機,而是一只翡翠玉鐲。耳機盒緊緊包裹著玉鐲,像是量身定制。
這是母親的玉鐲。
在屋內暖黃的燈光下,她注視著這只玉鐲,那抹清幽的綠時聚時散,流轉游弋。年深日久,它變得越發(fā)純粹,迎著日光,玉鐲透亮無比,落在地上,應該會發(fā)出冰涼的聲音。
玉鐲是母親自己在家樓下的珠寶店選中的。
當時母親看見了便挪不開眼,因此在與店員還價前丟失了信念,最終先行回家了。晚上,她散步回來,幫母親買下了玉鐲。價格是兩千八,最終被她講成了兩千六百塊。人能用直覺作出選擇的事情不多,這算一件,她替母親開心。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一下,是包車司機的信息。那邊說,明早八點,我在碼頭等你。她回復,好的,隨后將玉鐲收回耳機盒。她站在那里,又想了一會,這才將耳機盒放進背包里。
二
霧氣太重了,什么也看不清,小高扭頭對她抱怨道。
小高是杜若這一趟草甸之行的包車司機。進入楊柳村草甸之前,要經(jīng)歷一段蜿蜒的盤山路,女司機開車,要么極慢,要么極快,小高是后一種。不僅快,小高的拐彎也處理得很漂亮。奇怪的是,杜若是個暈車的人,早上出門忘了貼暈車貼,此刻卻一點也不暈,腦袋像浸在冰水里一樣清醒。
“我平時住這邊,一個月回一次家。我家在怒江,開車回一趟也就幾個小時。”小高目不斜視,拐過一道急彎,過了之后眉毛和嘴角都放松下來。
杜若點點頭,還是忍不住說道:“其實你該把餌塊吃了再上路的,我也不趕時間。”
“沒事老師,我早上墊了幾口,這個一會再吃。”自從小高得知她是一名語文老師后,便直接喊她老師。
大片的綠沖入眼簾,霧氣中,高高的風車若隱若現(xiàn)。已經(jīng)進入草甸了,小高提醒她。隨后的旅程,風車接連不斷地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里,像是標識進度的書簽。這是17號風車,這是24號……小高不停地向她介紹著。盡管是淡季,但熱門的景點還是匯集了不少游客,好幾次小高都詢問她是否停車。
此時,清晨的霧氣終于漸漸散開。山勢平緩,山巒線條柔和,流淌在她的視線里,云腳掃著山巒的弧線,牧群仿佛在云中出沒,一切都似真似幻。
一團霧氣陡然游走,遠遠地露出一處山坳,兩只牛一前一后“冒”了出來。“我們停一下。”她對小高說。
下了車,她往山坳行進,本想追隨牛群的步伐,突然之間,一團具象的白色在空茫中浮現(xiàn)。原來是從山另一邊走來的羊。羊群一會兒聚攏,一會兒散開,融進了云霧中,讓人難以分辨。它們大部分埋首大地,有些小羊卻精力充沛地來回奔跑,力氣使不完似的。她加快腳步,想拉近與它們的距離,可羊群與她之間的相對距離始終沒有改變。
她停下追逐的腳步,有些灰心地坐在石頭上,望著眼前蒼茫的大地,思緒在意識的河流里飄蕩。
一開始她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某一刻,她聽見悠遠的口琴聲傳來,盡管識別不出是什么曲子,可她覺得似曾相識。她茫然四顧,卻找不到樂曲的源頭,陡生出一種不真實感,似乎樂曲也將隨時杳然而去。
然而并沒有。樂曲持久地回響在大地之上。她忽然有了一個錯覺,偌大的草甸是一只八音盒,她也置身其中,樂曲隨著山坡起伏流淌,音符化作天上流云。如此循環(huán)往復,八音盒就這樣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再回到原點。
她呆坐了許久,在所有的意義都消散以前,她終于起身,往汽車的方向走去。
她始終沒有打開背包。
靠近汽車時,她猛然發(fā)現(xiàn)駕駛位是空的,嚇了一跳。再往前幾步,才透過車窗看見小高整個人栽在方向盤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下山路好開很多,汽車似乎只是在憑借慣性前進,讓她誤以為即使沒有小高車子也會這么一直走下去。他們一溜煙就把口琴聲甩在了身后,視野兩旁的山坳與牧群飛奔而去,一步步退出她的視野。
“老師,你到底在找什么?”
像是石子落入深潭,小高的話讓她嚇了一跳,余驚似波紋一圈一圈漾開。她偏過頭,小高并沒有看她,直直地望著前方的道路。
“老師,我看這一路你好像特意在避開人多的點。認識一場,也是緣分,你有什么都可以跟我直說,不用擔心。你這個車包了一天,這樣,你說個地方,只要天黑之前能趕到,我肯定帶你去。”
三
回到“天語居”,不過下午三點多的樣子。下車前小高顯得很過意不去,一直企圖將她帶到大理古城轉轉。
此時,她坐在房間里的藤椅上,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桌臺上的花瓶里,是一枝絨線編織的小雛菊,編織一朵大約需要兩小時,如果是生手,花四個小時也不足為奇。她家樓下有一個小攤,擺攤時間毫無章法,她曾一次在那買了整整十五朵花。擺攤的女孩答應了要教她如何編織,并告訴她這將耗費大量的時間。知道這點后,她對編花產(chǎn)生了濃郁的興趣。
母親走后的三年里,她盡量用各種方法填滿自己的生活,否則在每一個日子的空隙,她便會鉆入迷宮一般的細節(jié)之中。像某種游戲,她憑借母親留下的零星線索去找一個出口。游戲里,她始終一個人。
她起身,打算睡一覺,反正時間還早。她定好鬧鐘,正準備關機,這時有一條消息進來了,她以為有誰找自己,原來只是一個公眾號的推送通知。她猶豫了一下,重新坐起身,打開微信,就像有一件未完成的事情在等她。朋友圈里,許多人在她眼前一閃而過,又像灰塵一樣落入看不見的縫隙里。
“太陽出來后,全世界都真實了。”
劃到這一條朋友圈時,她的手指停了下來。這是一條昨晚發(fā)布的朋友圈,微信名是“木梓”。并不是說這句話有多引人注目,事實上,她根本沒有看清文字,但躍入眼簾的圖片讓她嚇了一跳。
山脊上羊的剪影,與她幾小時前在草甸看到的一模一樣。
她查看了一下這條朋友圈的主人——“木梓”的頁面,沒有背景圖也沒有個性簽名。微信頭像是一株葉子金黃的大樹,生長在水邊,但由于光線以及構圖的原因,畫面中樹的倒影反倒占據(jù)了視線的焦點。
最新的這則朋友圈下面,是一條斬釘截鐵的橫線,宣告主人設置了“三天可見”。
線索戛然而止。“木梓”究竟是誰?她全然不記得自己的交際圈里有這么一個人。看著眼前的頁面,她覺得自己應該想起些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有想起來。一種奇異的感覺在她心里升騰。隱隱的不安中,她將手機鎖屏,屏幕的亮光瞬間熄滅。
當天傍晚,“木梓”又發(fā)了一則朋友圈。這一次沒有文案,只有一張圖片和一個定位:大理·羅荃半島。
這時杜若正繞著洱海散步,晚霞像能吞噬村莊的怪獸,以從容不迫的姿態(tài)逼近著大地。她走在路上,自行車從她身邊穿過,很快便沒入了濃烈的落日余暉里。
四
這個世界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絕大部分時候很小,就像此刻,羅荃半島成了她唯一的去處。她走在去碼頭的路上,經(jīng)過路邊一個長椅時,看見兩個老太太正緊靠在一起講著什么,嘴動得飛快,始終沒停過。兩人專注在講話上,眼中沒有別人。她拿出手機,又看了一眼木梓昨晚的那條朋友圈,沒錯,是羅荃半島。她對照了幾次,好像字都不認識了。
上午十一時是發(fā)船的最早時間。買完票,工作人員讓她在涼亭里稍作等待,船只一會兒就到。除了她,涼亭里還坐著一家三口。
她呆坐了一會,突然又拿出手機,點開了木梓的微信頁面。某一個瞬間,她產(chǎn)生沖動,想問問木梓究竟是誰。她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就堵在嗓子眼了。但她克制了下來,最終什么也沒有發(fā)送。她打開背包,看見耳機盒靜靜地躺在那里,稍微安心了一點。
“上島了!”
船來了,船上的師傅喊道。
我這是在干什么?她忍不住問自己。她坐在第一排,有幾次浪花都濺到了她的臉頰上,但她沒有挪位置。一家三口坐在右側的座位,女孩一直靠在她母親的肩膀上,黑亮的頭發(fā)瀑布般垂下,煥發(fā)出生機。女孩的父母都偏瘦,女孩有些胖,不過三個人擺在一起,竟非常合適,像從公益廣告里走出來的一家三口。
大約二十分鐘后,羅荃半島到了。由導游領頭,他們一行四人沿著石階往山上行進。她故意一個人落在后面,樹影在她的臉上游移,她感覺世界在轉動,只有這座島是靜止的。又或者世界是靜止的,只有島上的她在運動。
“羅荃寺塔是大理州最具特色的殿、閣、塔三者合一的佛塔,大理白族佛教密宗的最大道場,與洱海西岸的崇圣寺三塔隔海相望……”
導游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點整集合,女孩的母親拍了拍她說。她馬上點點頭,這才發(fā)現(xiàn)導游已經(jīng)消失在她的視野里。到頂了,就能看到蒼山洱海的全景,可以多拍幾張照片,女孩母親又說道。
電梯在羅荃塔內部,登頂需乘坐電梯至十層。兩個老人坐在電梯外嗑著瓜子聊天,桌上放著一把大蒲扇和一沓門票。一家三口熱情地招呼她一同上去,她擺擺手讓他們先走,說自己還想在下面轉轉。電梯門洞開,像一張大嘴,將一家三口吞咽下去。以防尷尬,她決定等他們下來自己再登塔。
等了一陣,她有些無聊,便踢著腳下幾顆石子,不知不覺,走到了羅荃塔的側面,這時她發(fā)現(xiàn),山野之中,原來還有一條幽僻的小徑。因為角度問題,從正面看時完全無法發(fā)現(xiàn)。這小徑仿佛有種魔力,看到了,便無法當作沒看到。似乎這就是世上僅有的路了。
小徑由青磚鋪就,青苔從縫隙里漫出來,僻靜異常,不似有人往來的樣子。她一直走,全然沒有思考別的,只是專注在走這件事上,直到她的腳踏入一片陰影之中,她這才抬起頭。
她的心臟劇烈跳動了一下。
面前是一棵樹。她突然想沖上去抱抱它,或者說進入它的懷抱。但她好像邁不動腿,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黃桷……樹,黃桷樹,這三個陌生的字進入她的腦海。她的眼睛一熱,淚珠就迅猛地落了下來,好像是種再自然不過的生理反應。她想起來了,客棧背后的那棵樹,就是黃桷樹。
不知道什么時候,耳機盒已經(jīng)在她的手中了。她從耳機盒里取出玉鐲,冰涼的觸感流淌到她的手心里。她站了很久很久,久到玉鐲附上了她的溫度,變得溫熱。她突然行動起來,將土揭開,捧著玉鐲放了進去,像是玉鐲引導著她的手做下這一切。
攏上最后一抔土,她又用手反復拍打了許久,直到撫平了眼前這方土地,她才終于停下來。她看了看時間,距離集合還有一分鐘。
五
她終于醒了過來,是被電話吵醒的,過了很久她才想起來,這是自己的鈴聲,但睜開眼的那一刻,她仍不知身在何方。她看見自己胸前濕了一大塊。她從沒流過那么多汗,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空了。
她幾乎睡了一天一夜。打開手機,機場包車司機已經(jīng)給她打過七次電話。
她想起來,昨天回到客棧時,老陳正在澆花。她應該打個招呼,起碼點頭笑一下,但她好像忘記了。她記得自己頭痛欲裂,腳卻輕飄飄的,踩在木樓梯上,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關上房門,她就再不剩一絲力氣。
床似乎變成了一個湖,一輪漩渦,她被某種力量拉了進去,白天黑夜不復存在。粘稠的記憶涌了上來,一浪接一浪,她很快就沉了下去。
當?shù)诎送娫挻騺頃r,她飛快地按下接聽鍵,那邊似乎沒反應過來。她說,樹還在那嗎?司機說,什么?她說,我要去看看樹還在那嗎。
她跑下樓,好像后面有人在追她一樣。她跟老陳說房間續(xù)住一天,老陳點點頭,什么也沒問。
六
五年前的那次大理之行,并不是她第一次見到黃桷樹。
她還在讀幼兒園的時候,爺爺會開著三輪車來接她放學。如果她踏出幼兒園還沒看見三輪車,小跑幾步,就能在不遠處的黃桷樹下看見媽媽。只要媽媽下班早,媽媽就一定會來接她。
還有幾次,媽媽中午也來了。
她喜歡吃雞蛋,小時候吃的機會并不多,如果生病了,媽媽會給她煮個荷包蛋。生病的人成了弱者,總能享受較好的待遇。她憧憬著生病后的一切,不用上幼兒園,躺在床上看小人書,還有媽媽煮的荷包蛋。可真到了生病的時候,她虛弱得不行,根本沒有胃口吃雞蛋。后來她發(fā)現(xiàn),人生中的事大多如此。
好在還有其他機會。如果哪天中午母親吃了喜酒,也會帶一個紅蛋給她。
她記得那一天,她悄悄跑出幼兒園,母親已經(jīng)坐在黃桷樹下的石墩子上等她了。等她到了樹下,父親突然從樹后面跳出來,變魔術似的,嚇了她一跳。原來那天擺酒的是父母共同的熟人,他們倆就一起來了。
紅蛋是被一只手帕包著的。母親將紅蛋推到她面前,她打開手帕,像在拆一件禮物。把紅蛋拿出來,她雖然想吃,卻舍不得囫圇咽了,在手中把玩了一陣,才舍得吃下。等她吃完,母親已經(jīng)將手帕疊好,方正地落在石墩上。那一天幸福得很具體,像是她漫長人生里的一個注腳。
她以為自己早就忘了這些遙遠的記憶,像珍珠湮沒在夜晚的深海里。如今她醒在礁石上,竟發(fā)現(xiàn)那珍珠還握在自己手心。她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七
她心跳劇烈,快步朝碼頭走去,汗珠順著她的臉頰滴落到地上,很快便蒸發(fā)了。到了碼頭,一艘船停在那,船上空無一人,好像專程等她。她上了船,還是坐在昨天的座位上。
船只開了不到五分鐘,突然靠岸停了下來。原來這里還有另一個售票碼頭,此前她并不知曉。在她思索的空隙,已經(jīng)上來了一群人,大約都來自一個旅游團,霎時船上就擠滿了人。她本能地將手伸進包里,隨后花了一點時間才想起來,玉鐲已不在她的身上。
上了島,她徑直往目的地走去,很快導游和旅行團都被她甩在了身后。她的方向感很差,但今天她走得飛快,簡直腳下生風。
樹還在!
眼前的一切,與兒時的黃桷樹重疊在一起,她更加確信,是它找到了她,而非她找到了它。比起昨天,它看起來更加嶄新了,在陽光的直射下,每一片葉子都顯得亮晶晶的。并沒有下雨,可是她聞到了潮濕的味道,從腳下的泥土中彌散開來。她垂下頭,幾株清理的側枝正放在一旁。其中最小的那一株,葉子還是鵝黃色。
她的手撫上最小的那一株,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眼淚掉了下來。
她想,或許自己可以將它栽種在客棧背后的那塊土地上。媽媽,你說它長大,需要多少個三年?那時我是不是已經(jīng)忘了你?媽媽,我都這個年紀了,怎么還不會告別。
她張開口,感覺風從她的喉嚨劃過。在風的指揮下,樹葉沙沙作響,地下的落葉升起來,似乎要變成一個漩渦。她站起身,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她全身微微顫栗,腳尖幾乎離地。
旅行團的聲音遠遠傳來,越發(fā)地清晰了。風停了,樂曲戛然而止,她的雙腳回落到地面。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逼近,孩子尖利的叫聲像迅猛的洪水,以勢不可擋的姿態(tài)襲來。
她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樹蔭仿佛一只大手,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她蹲下,拾起新枝,起身,背對著大樹頭也不回地走了,動作之快,就像演練過無數(shù)遍。
有什么從她的耳邊呼嘯而過,隨后周圍的聲音她便再聽不見了,連風聲與鳥鳴都被抽進了真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曠遠的寧靜。她大口呼吸,緊緊握住那小小的新枝,仿佛它是她身體的一部分。陽光越過了枝干與樹葉,正要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
責任編輯??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