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馬
1
如果你在大街上遇見我,問我打哪里來,我回答你說剛吃過,你一定會認為我瘋了。是的,我的確瘋了,且瘋得一點也不勻稱。但是,瘋人自有瘋人的道理,我回答你說我剛吃過,是想告訴你我從對面過來,剛在某個地方吃過飯。我其實是回答了你兩個問題,因為我知道接下來你會問我“吃過了嗎”。也許我的腦子有些不同于常人,經常說一些讓人出其不意的話,做一些讓人出其不意的事,所以你會在打過招呼以后,暗自嘀咕著說我是一個瘋子。不錯,我也懷疑過我是一個瘋子,但當我某一天在大街上遇到一個叫刁簾子的人并問他打哪里來的時候,他的反應同樣讓我吃了一驚。他先是沒有回答我,只是笑笑,然后繼續走他的路,走了大約十幾秒鐘,又突然從背后叫住我,說:“剛才是不是你在和我說話?”
我無言以對,半晌,結巴著說,“應該是吧!”
刁簾子從浙江打工回來后,似乎變了一個人,有時候一個人在街上走著,總是口中念念有詞,不自覺地發笑,而且笑出聲來,讓周圍的人們都感到很奇怪。我和刁簾子是發小,一塊兒長大,一塊兒上學。小學課間的操場上,即便是大雪天氣,大樹下也常常躺著自言自語的醉漢吳奇普。吳奇普念叨的是一些讓人聽不懂的醉話,比我上初中的表哥譚香子背誦的英語單詞還要深奧。我和刁簾子走過去,說,“吳老者,你兒子趴在窗臺上笑話你啦。”吳奇普說,“叫你上學你呵呵呵,你他媽的齊河馬多多。”后面幾個字沒什么意思,只是隨口而出,卻讓刁簾子記住了一輩子,他總是拿這句話對同班同學吳奇普的兒子吳圈開玩笑,問他可否翻譯翻譯,吳圈把頭埋在桌子里,一句話也不說。
轉天,吳奇普站在烤煙收購點的大秤旁邊,嘰里咕嚕地亂叫,刁簾子聽了好大一會,又記住了四個字:孩麻其函。在教室里,他當著全班同學問吳圈,“你爹說的孩麻其函是什么意思?”吳圈又把頭埋在桌子里,不說話,他的同桌疤三站起來說,“狗日的真笨,他說的不就是還麻球煩的意思嗎!”大家都笑了。
吳圈的父親吳奇普也瘋得一點都不勻稱。有時候,他喝了好多好多酒,卻不瘋。不瘋的時候,是他把自家的烤煙放在收購點的大秤旁邊賣得一個好價錢的時候,是他從烤煙收購點點長王學富手里接過一支金沙江牌香煙的時候,是他把大紅單據拿去兌換成一疊厚厚的鈔票的時候……他瘋的時候,通常是遇到了麻煩,比如煙葉被降級、煙點上的收購人員吃飯不叫他,或者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但他自己卻很孤獨的時候……按照刁簾子的說法,吳奇普只要想瘋,不吃酒也能做到,不吃酒也會嘰里咕嚕說些人間的鬼話,也會躺在操場上的大樹下。我們都驚嘆:一個酒瘋子不吃酒也能瘋起來,的確需要本事。
小鎮茶木有兩條街,呈十字形鋪設,豎著的一條要長一些,從鄉政府出發,可以走到老食品組的舊房子;橫著的一條稍短,從供銷社出發,到農村信用社就走完了。兩街交匯處,和其它地方一樣,都被稱作十字街。吳奇普在十字街的羅家小賣部喝了二兩酒,踉蹌著走到老食品組,又折回身來,踉蹌著到鄉政府去。那時候我在鄉政府辦公室當值,見到他,總是會禮貌地笑笑,他也笑,且會摸著我的頭對我說,“小同志,好好干。”于是折回身去,走到十字街,往左,去了供銷社,在熟人張孟江的柜臺上討一兩酒喝了,繼續踉蹌著往反方向走,走到農村信用社,仿佛走不動了,就在院壩里停下,大聲地喊信用社主任的名字。沒有人答應他,他就坐下來,打了一個瞌睡后,慢慢起身回家了。
有一次,吳奇普正瘋著,在街上呈S形走路,嘴里嗚哇嗚哇大聲嚷嚷,遇到剛從羅家小賣部買香煙的刁簾子。刁簾子說,“老吳,快別嚷了,你兒媳婦在食品組那邊和別人拉扯起來,好像干架了,你趕緊去看看吧。”吳奇普一下子就直溜起來,清醒得如同沒喝過酒一樣,問,“她和什么人拉扯?”刁簾子說,“認不得,不過好像是大房子的毛十他們。”吳奇普拔腿就跑,儼然不像一個瘋子。跑了大約一百米遠,突然折回身來,邊跑邊罵,“你個小狗日的,騙你祖宗吧,我兒子還在讀書,我哪來的兒媳婦!”刁簾子一邊笑,一邊往小賣部里閃躲。吳奇普氣喘吁吁地走到他面前,突然又瘋了,嘴里嗚哇嗚哇亂叫。
2
不吃酒也能瘋的,除了吳奇普,還有滴酒不沾的周成民。周成民居住在銅車河邊的玻璃村,是一個教師。作為教師的周成民,只教過一年書。據說,周成民是因為一個叫郭小美的女人而瘋掉的。周成民從縣城師范學校畢業后,分配到玻璃小學任教。玻璃小學旁邊的郭氏,養了兩個漂亮的姑娘,被人稱作大彩電和小彩電,大女兒郭大美是小彩電,小女兒郭小美是大彩電。小彩電郭大美嫁給了玻璃小學一個叫王帥帥的老師,育有二子,長子叫王乒乒,次子叫王乓乓。周成民看上了王帥帥的小姨妹大彩電,屢屢表白,卻屢遭拒絕,于是就瘋了。瘋了的周成民教不了書,只成天在黑板上寫“你可以疑心真理是謊話,可是我的愛永沒有改變”,再就是“小美小美,我很愛你”。玻璃小學的校長郭端端將此事上報坡頭教辦,坡頭教辦又將此事上報縣教委,最后,縣教委決定,不再讓周成民上課,但工資照領。瘋了的周成民卻順利地娶了大彩電,且生育了二子,長子叫周高尚,次子叫周尚高。人們驚訝的是大彩電為什么在周成民沒有瘋的時候拒絕他,而他瘋了之后,卻心甘情愿成為他的妻子。我也問過這個問題,周成民的大姨夫王帥帥只是意味深長地說:你懂的。
“我懂個莎士比亞!”我說。
周成民的工資領到退休,還領。周成民的女人大彩電任勞任怨地照顧丈夫,撫養孩子。沒事的時候,周成民會到小學的操場上去,人們問他,“彩電安逸不?”他不回答。人們又問,“彩電的聲音好不好聽?”他從地上撿起一粒石子,向那人胸口砸去。
玻璃小學的某間教室門開著的時候,周成民會趁機溜進去,不管有人沒人,拿起粉筆就在黑板上寫“那是東方,而朱麗葉就是太陽。”有小學生問他,“周老師,這是你寫給大彩電的情詩嗎?”他不回答,用粉筆向那孩子的腦袋砸去。
玻璃小學的老師們不愿意周成民在他們的黑板上寫字,經常一見到他沖過來就趕緊關上門。作為玻璃小學的教師,周成民在玻璃小學沒有了一席之地,他就趁著趕集天和人們一起到茶木街上。茶木街上有好多學校,學校的教室門總有一些是敞開著的。
銅車河里有好看的細鱗魚。魚兒不僅好看,還好吃。20年前,我曾經和同事蔡祥順去河邊,向渡口人家買過幾斤,回來把魚在冷水里下鍋,加魚香草,水開后,同事們循味而來,自己取碗筷就開吃,邊吃邊贊嘆著這人間絕味。有一次,我們拿了炸藥去河邊,正好遇到周成民在河岸上散步,口中念念有詞。我們剛裝置好炸藥,正準備往河里投,卻被周成民從手里奪過去,扔到亂石中去,“砰”的一聲,嚇壞了一群饞鬼。周成民不讓我們炸魚,大抵是在心里把這條河作為私有財產,這讓我們很不服氣。于是,我們又重新裝炸藥。但是,周成民直接將兩腿伸進河里,坐在淺水中的石頭上,大有以死捍衛的意思。我們只得作罷,準備重新找地方炸魚,而周成民卻大聲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說我們要遭報應。“算了算了,瘋子的話,有時候是很靈驗的。”一行人悻悻而歸,回到茶木街上,在川人郭二娃的飯館里喝了一頓酒,各自回家睡去。
玻璃村公所旁邊的田氏,同樣養育了叫田菊和田蘭的漂亮女兒。田菊和田蘭喜歡戲水,經常脫得欲盡未盡,把大半個身子放在水中。有一次,我和蔡祥順去玻璃村吃酒,走在河邊的小路上,邊走邊談論周成民的漂亮媳婦大彩電和她的婚姻,被冷不丁從河里冒出頭來的兩姐妹嚇了一跳。那時候,田菊和田蘭才十八九歲,正是把青春期的段落大意寫在臉上的時候。對于兩個在背地里談論人間是非的人民教師來說,我們無異于趕考的書生遇到了鬼,臉上火辣辣地癢。兩個姑娘理直氣壯地告誡我們,說別人壞話,嘴巴一定會爛掉。我說,“見到你們,嘴爛了也愿意。”她們齊聲笑了起來,大一些的田菊說,“小心周老師用石頭砸破你們的腦袋。”
我認識田家的二位姑娘,是在茶木街上的錄像廳里。那時候我剛剛分配到茶木街上教書,課余無聊,經常和一個叫王祖軍的同事在趕場天去錄像廳里看錄像,也順便看錄像廳里的美女。田菊和田蘭一到趕場天就往茶木街上跑,一到街上就往錄像廳里鉆。那時候,錄像廳放映的是《神雕俠侶》,講的是楊過和小龍女在古墓里談情說愛,情節頗為曲折,讓人像吸食了鴉片一樣上癮。田家姐妹大約也對愛情故事上了癮,當然,他們會不會也像我們一樣在看錄像的同時看點什么,我不敢確定。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回,我坐在她們后面,當看到楊過用一只手抱住小龍女的時候,便也用一只手敲了敲姐姐田菊的肩膀,問她,“你談過戀愛嗎?”
“關你屁事!”兩姊妹一同轉過頭來,讓我瞬間臉紅。錄像放完,我們一起從錄像廳里出來,兩姊妹在門口堵住我,妹妹田蘭先問,“你想談戀愛嗎?”
我想了很久,還是一本正經地對她說,“不想。”
“原來是個膽小鬼。”妹妹一臉不屑。
在河里遇到他們兩姊妹的時候,《神雕俠侶》已放完了好久。我的同事蔡祥順對她們說,“你們這樣,不怕河里的魚兒咬嗎?”
“魚兒又不是你!”妹妹說。
田家姐妹一如既往地鉆錄像廳,而我和我的同事王祖軍卻陷進期末考試的圈套里,整天教孩子們學拼音、做算術題。那些時候,我每天都會寫一首詩,把一些落葉寫到冬天的冰凌中去,把孩子們的笑聲寫成淺淺的酒窩,寫著寫著,田家姐妹嫁人了,“瘋子”周成民在山路上摔斷了腿,不再一逢趕集就往街上跑、一見到教室門打開就沖進去拿粉筆在黑板上寫莎士比亞的句子了。
3
刁簾子從浙江打工回來,站在茶木街上王華友家的餐館門外。他穿著一件風衣,手里拿著一根甘蔗。我問他,“陳軍什么時候回來的?”他仿佛沒聽見,也不說話。我改叫他為“刁簾子”,他擂了我一拳。
“這么大人了還拿一根甘蔗在大街上啃,不怕人笑話啊!”我開玩笑。
“你這么大個人,還穿著衣服在這街上晃來晃去,不怕人笑話啊?”沒料到他會來這么一句,我著實不知道怎么還他。
這是秋天,鄉場早早就散了,只有流浪女甄小花還站在鐵貨攤前自言自語。我和刁簾子不約而同地看見了她。刁簾子說,“真他媽的扯淡,咱們咋就不瘋掉呢?要是瘋掉,就什么煩惱也沒有了。”
我說,“那還不簡單,你把吳奇普的口令唱起來。”
他還真的就念了一句“孩麻其函。”
“真是麻球煩。”我說,“這么大的人了,不好好在外面打工,就知道回來守著老婆,咋的,怕飛掉啊?”
“你這么大的人,連個老婆也沒有,咋的,怕娶了以后飛掉啊?”
甄小花從攤子上拿起一副馬掌,自言自語地說,“藍波旺,要旺開,曾道人趕緊透碼來。”她說話的時候,嘴角的哈喇子不住地往脖子上淌,但她臉上的笑容始終不曾褪去。
“甄小花的笑容像電影膠片被卡住了一樣,永遠都是一個表情。”刁簾子說。
“說不定她見到了你,就會是另一副表情了。”我拿刁簾子開玩笑。剛說完,甄小花的目光就朝我們瞥了過來,直勾勾地盯著刁簾子。
“有戲了。”我說。
“看什么看,瘋婆子。”刁簾子忍不住罵了一句。
甄小花三步并做兩步跑過來,一把拽住刁簾子的衣服,大聲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說,“快還我的錢。”
“我什么時候欠你的錢?”刁簾子一邊用手去掰甄小花的手,一邊大聲地怒吼。
“我買彩中的兩百萬,你還沒有兌給我,你想耍賴!”
“買彩”就是買彩票。大約在2002年的時候,茶木街上流行地下六合彩賭博。買彩的場景蔚為壯觀,一到下午六點,幾乎每個人手里都拿著一疊馬經。我們這地方的人,通常把馬經叫成“謎單”。一到下午,人們就開始嚷嚷起來:“謎單出來了沒有?”
謎單是一些堆滿圖案、字符和故意寫錯的詩句的復印紙。人們通過研究謎單,猜測當天特碼是哪個數字。地下六合彩的中獎規則很是誘人,從1—49中開出一個特碼,如果買中了,莊家會按所下注的四十倍賠付。在四十九個數字中,每四個數字(或五個)代表一個生肖;同時,這些數字又分布在紅波、藍波和綠波三個波段中。研究謎單的人,有人側重于研究生肖,有人側重于研究波段,而有一些人,早上出門時看到什么就研究什么,還有一些人重點研究昨晚的夢境。我的朋友張老五是一個四川人,在以勒街上開餐館,六合彩盛行的那段時間,他索性熄了灶火,關了門庭,一心一意地趴在謎單上,久而久之,把之前所賺得的幾萬塊錢全數輸掉。張老五在街上遇到人,總愛說,“老子再買一期,要是不中,就重操舊業去。”張老五在最后一期下了一萬塊錢的注,而且就買“7”這個數字,結果中了,抱得四十萬元回家。我問張老五,“你是怎么研究馬經的,只下一個數字,偏偏買中了。”張老五板著臉,但眉宇間的興奮還是被我看到。他把我拉到他的餐館里,讓我在一個臟兮兮的凳子上坐下,說,“謎單上明明寫著一個‘馬’字,你眼睛瞎了!”
“與‘馬’字有何關系?生肖又不是馬。”我說。
“你不懂數筆畫嗎?”他對我的好奇不屑一顧。
我數了一下馬字的筆畫,只有三畫,而并非是“7”。
他看出了我的疑慮,便用指頭在鋪滿灰塵的桌子上寫起了“馬”字,邊寫邊數,一共七畫。
原來,他數筆畫的方式與小學課堂上老師教的完全不一樣,無論什么筆畫,只要轉個彎,就是一畫。比如“馬”字,“橫折”是兩畫,“豎折折勾”是四畫,再加一橫,就剛好七畫了。
我那時不知道是應該笑還是應該哭,我的心里五味雜陳,在懷疑書本知識的同時,又無比抵觸謎單的蹊蹺。對,謎單是一個很奇怪的東西,很多人都無法研究,謎單上的數字、圖案和錯誤詩句,又分布在諸如“白小姐”“曾道人透碼”“四柱預測”“天線寶寶”等欄目中。買彩的人,除了研究謎單,還會經常接到一些口音奇怪的人打來的透碼電話,那些給你一堆數字就想賺你幾個錢的人,那段時間不知騙了多少貪財的老百姓。我的父親首先看出了端倪,提醒我二叔、三舅他們說,“透碼這樣低級的手段,誰不會!把四十九個數字分作四堆,說給四個人,其中一定會有一個人中獎,中獎的那一個最后一定會成為冤大頭。”他們不聽,每天操著蹩腳的普通話與那些自稱“道人”的騙子打交道……總之,我不再對地下六合彩感興趣,我看到我的親人、同事、朋友掏空口袋下注的時候,無比痛心,但我始終找不到適當的理由來勸誡他們離開這個荒誕的騙局,我只是在他們追著單雙號下注的時候,小聲地說,“少下一些吧!”
甄小花其實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婦女,且容貌不錯,她之所以會瘋掉,是因為買六合彩輸掉了所有的家當,讓丈夫從家里趕了出來。據說甄小花是四川敘永人,離我們這地方不遠,家里開著一個很大的石材廠,每年要賺很多錢。然而,當六合彩盛行的時候,甄小花越買越大,直到把廠里的石料全部抵押干凈,最后不得不成為一個游街串巷的瘋子。甄小花走路很奇怪,通常是走三步退兩步,早晨從街頭出發,要下午才能走到街尾。有時候,甄小花高興了,就會大聲地唱起來:“有夢無夢,全靠心動;心若不動,必無好夢。”甄小花之所以唱“夢”,是因為人們在很多時候全靠做夢來透碼。有人做夢夢見了生肖,醒來后“通殺”該生肖所有數字;有人做夢夢見數字,也按數字推生肖“通殺”,反正人們在那段時間最需要的事情就是做夢。然而,夢境并不是必然會光臨的,有的人越想做夢,夢偏不來,沒辦法,去廟里燒香許愿,乞求一夢;有的人求醫問藥,爭取晝夜皆有好夢……有人聽說孩子做夢最精確,就千方百計讓自己的孩子做夢,可孩子做夢是很難的,沒辦法。又聽人說,稻田里飄起來的浮沫吃了能做夢,于是讓孩子吃了,翻江倒海地嘔吐,差點要了小命。
甄小花拽著刁簾子的衣服,一個勁兒地說,“那天我看了天線寶寶,找到了特碼,在你的莊上中了兩百萬,你沒給我錢,最后卻跑了。”
刁簾子用手指著甄小花的鼻子,大聲地說,“你放不放開,我要開始數三二一了!”
人們過來幫忙,把甄小花的手拿開,指著農村信用社的房子騙她說,“你的錢在那里,他們替你存起來了。”
“胡說。”甄小花看了一眼信用社緊閉的房門,說,“那是香港馬會,我到過那個地方。他們說,我的錢很久以前就被提走了。”
像甄小花一樣說自己去過香港馬會的,還有我妹夫的父親。他在告訴別人特碼數字而自己并沒有買那個數字的當天晚上,后悔自己損失了可能兩百萬甚至兩千萬,于是,第二天一早,他就準備遠行了。有人問他要去哪里,他說他要去香港馬會。人們又問他能不能找到,他說他不止去過一次了。我妹夫召集幾個身強力壯的漢子攔他,卻攔不住,平時手無縛雞之力的老者,不知道為什么,那天他的力氣大得出奇。沒辦法,幾人用年關捆年豬的繩索把他綁住,送去精神病院,輸了幾天液體,回到家來,雖不再提香港馬會的事,但說話和做事已經很不正常了。
刁簾子有一天突然跑到我家來問我什么屬相,我反問他要干什么,他說他昨晚夢見了我,今天想“通殺”我的生肖。我的發小刁簾子本可以好好打工掙錢,但因為買六合彩,輸得老婆一見到他就趕緊跑,生怕他會拿她去抵債。
4
我和同事蔡祥順、王祖軍和茶木街上的理發匠李明棟一起在川師傅郭二娃的餐館里吃酒,吃多了,就用方言唱流行歌曲,當唱到“不要問我一生曾經抱過好多婆娘”的時候,門外竟有人應和道:“你不曉得我的心子把把有好痛”。定睛一看,是我的初中同學毛十。他披著一件舊得如同抹布的西裝,被人打壞的那只手裝在袖管里,無法動彈,走路的樣子很像《神雕俠侶》中只有一只胳膊的楊過。毛十看見我們喝酒,也想蹭兩杯,無奈店家早有打烊的意思。我說,“毛十,我讓郭二娃給你裝一瓶酒,你帶回去喝吧。”毛十說,“如果你們準備撤腳的話,也只能這樣了。”我又問他,“毛十,你的手怎么了?”
“運氣糟糕,被人抓了現場。”毛十所說的“現場”,是他當扒手被抓了“現行”的意思。毛十初中畢業后,繼承了大房子一帶精湛的扒手技術,他和你談話,趁你不注意的時候,用一把醫生用的鉗子,便能將你口袋里的錢拿走。當然,有些人的口袋是很結實的,除了拉鏈,還用針線縫了半截,連自己也伸不進手去,所以,毛十的作案工具除了一把磨得錚亮的鉗子,還有一塊刀片。
“今天這鬼天氣,下地薅草恐怕很難了。”他往往在爬上一輛班車的時候,以這樣的“談天”方式來分散別人對口袋的保護意識。“算了吧,上街買兩把鋤頭再說。”他說到這里的時候,已經經過了某人的身邊,先用刀片把人家的口袋劃破,然后用鉗子夾走了人家的鈔票。時間長了,短途客車上的乘客們都知道他是“爪哥兒”,紛紛用手捏住自己的袋子。但是毛十并不氣餒,眼看“開場白”不行,便唱起歌來。毛十的嗓子真的很好,高音可以和電視上的歌手媲美,但他唱的,卻是“方言流行歌”,比如“我是不是應該話不鬧氣不出的滾蛋,還是該厚逼實臉的留下來”,他自己說過,要是郭富城聽他這樣唱,說不定會拜他為師。車上的乘客聽得笑了,稍稍放松警惕,口袋里的票子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被他拿走了。
被打斷右手的毛十暫時無法用左手作案,只得一天天在街上游蕩,哼哼唧唧地搞笑。我說,“毛十,聽說你去年瘋了一陣,是真的嗎?”
“咋個不是真的。”毛十一邊把瓶口對準嘴巴,一邊說。
“怎么回事呢?”
“腦筋失效唄。”
毛十去年被抓了現行,被人家打得口吐鮮血,第二天便瘋了。關于毛十為什么會瘋掉這件事,有各種不同的版本,有說是被打瘋的,有說是自己氣瘋的,有說是被人施了蠱,撞上了不干凈的東西就瘋了……而我卻比較傾向于他壓根就沒有瘋的觀點,因為他瘋了,大房子龐大的毛氏家族便將他送到打他的那個人家里,硬是逼著人家拿出一千塊錢來才了事。其實毛十后來也向我承認了,在他把一瓶酒喝光后又來找我要酒的時候,他說,“哥們最近受傷,口袋里干凈得很,老同學你救濟救濟吧!”
我其實也沒有錢,但我也不可能讓他失望,于是我給了他五十塊,表示表示意思。毛十接過錢去,開了一個玩笑說,“這年頭當個人民教師也是很慘淡的嘛。”我說,“何嘗不是呢,不比你,裝一次瘋就整了一千塊。”那時候,我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到五百。
“談那些有個卵用。”毛十并沒有臉紅,而是向我開口讓我去做做我的同事蔡祥順和王祖軍的工作,讓他們也借一些給他。我說,“他倆的口袋比你的還干凈。”毛十聽了,笑著說,“要不要我帶他們瘋一下?”
我說,“要論瘋,他們的水平遠遠高于你。”
在一個“工資只能養活一個教師卻養不活一個教師的女人”的年代,我們在教書育人的間隙,通常以發瘋來消遣孤獨和化解對明天的忐忑。我的同事王祖軍曾經篡改過一首地方名人寫的詩句,“東西胡蔣兩家灣,地上銀河響水灘;一群窮鬼街上過,為首一個王老三。”詩中的王老三是他自己,而原詩的作者,則是古邦有名的“古詩人”隴大胡子。隴氏的后兩句本來是“一鎮三橋勛建筑,脫貧致富百花鮮”,而王祖軍則認為他改得更切實、更準確,更具有畫面感。那是二十年前,茶木街上的三座橋分布在同一條河面上的不同地方。河是赤水河的支流,晶瑩剔透,河底有一個一分面值的硬幣也能輕松找到。茶木街東面是胡家灣,西面是蔣家灣,而街中心,則被人稱為響水灘。老實說,茶木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地方,我在那里工作的時候,曾經在一首詩中,把一些落葉寫到響水灘的水面上去,把孩子們的笑聲寫成瘦瘦的秋風。
課余瘋起來的時候,王祖軍能讓一個小鎮上的半數人圍著他轉。夏天的夜晚,街上的人們常常拿個小凳子坐在店外乘涼,自稱王老三的王祖軍一到,人們就拉住他,讓他講段子,讓他用方言唱流行歌曲,讓他給街上的人們起綽號。王祖軍的扮相,一點也不遜于吳奇普、周成民,甚至他學甄小花走路,也同樣栩栩如生。后來,教辦管政工的肖老師聽說作為人民教師的王祖軍做了一些與人民教師身份不符的事,找他談了話,對他進行了嚴厲的批評教育,他的“瘋病”才有所好轉。
大約十年前,曾經無比灑脫的王祖軍患癌去世,死的時候瘦得皮包骨頭,我去看他最后一眼的時候,他已經不會笑了。
“走路有點搖,說話有點芍。”這是人們對從茶木這個小鎮上走出來的年輕人的總結。很多年以后,茶木從一個鄉鎮變成一個村,我的同事、朋友們相繼離開了那個地方,繼續以各種豐富的表情去笑對生活。前幾年,我的朋友陳希霖邀我去雞鳴三省吃酒,醉了,去三岔河邊用方言唱流行歌曲,他唱著唱著就興奮了,撲通一聲跳進河里去。他跳到河里,才記得自己是山螃蟹,本沒有水性,使勁在水里掙扎,好在自小在水中長大的李明棟下水去把他撈出來,丟在一個草叢中。被嚇破了膽的陳希霖,無比虛脫,蔫蔫地、赤條條地躺在草間,像一張被揉皺的白紙。
5
木桶溝的包爺不姓包,姓陳。因自小行事怪異,無章可循,常常語出驚人,不分老少,在一個只有十一戶人家的小地方看來,實在是有悖倫理、有失綱常,便慌說他行為癡呆,舉止瘋傻,對外稱之為包爺。其實包爺一點也不包,反而嗅覺靈敏,能預知方圓五十里內將要發生的事。方圓五十里內,凡有人家老人過世,往往還未斷氣,包爺就到了。包爺一到,便大呼小叫,把總管的事兒一手搶了過來,不是安排人起爐灶燒火,就是提醒人準備靈錢火炮,弄得主人家好生氣惱,幾欲讓他走人。包爺不但不走,反而越發得意,親自去堂屋里下門板,設靈堂。熟悉他的人,也就不與他計較,只說他是個瘋子而已,礙不了多大的事。久而久之,凡是有人在路上看見包爺急匆匆地趕路,就擔心他去的這個方向有人要離開人世,也就把他當成不祥之物,遠遠地避開他。
當然,包爺只是自己把自己當成總管,并沒有誰家愿意讓他執事。總管另有其人,但包爺也毫不灰心,總管每說一句話,他都要作補充。總管手上拿的是一個半導體喇叭,他手里拿的是一個胡蘿卜;總管的嘴巴對準半導體的麥,而他的嘴巴則對準胡蘿卜的葉柄,偶爾他還會咬一口胡蘿卜,在嘴里使勁地嚼出聲來。人們總是拿包爺開玩笑,問他,“你說下一個死的是誰?”包爺看也不看他,便說,“下一個就是你了。”那人自討晦氣,搖搖頭走開。
包爺的口頭禪從最初的“幫忙弟兄手腳要麻利”變成“紅事白事都是大事,好事壞事都不是事;做事想事要當回事,完事了事就是喜事”。時間長了,誰家亡靈上山,見不到包爺,反而不太習慣。
除了陳氏家族的人知道包爺并不是癡傻之人,而是“腦子里搭錯電線”的瘋子,我和我的發小刁簾子也是這么認為的。有一回,我和刁簾子走夜路,從茶木到瓜果,經過的文閣、鄧家屋基、者機溝等地方,全是荒山野嶺,路旁的樹林里有怪鳥嘶鳴,田間地頭更有丑蛙哭命,嚇得兩個半大小子毛骨悚然,雙腿打顫不說,背心里汗水已經濕透,心想,要是遇到一個人多好,即便是個傻子,也是可以壯膽的。正害怕著,突然聽得前面幾十米處有人唱了起來:“路兒長來路兒長,郞從深山去趕場;有心把妹約起走,又怕街上有色狼。”聲音蒼勁有力,音調明亮,許是個半夜趕路的馬車夫。我倆加快腳步,走了兩三分鐘,便看見一個人站在路邊,口中喊道:“有我包爺在此,恁它妖魔鬼怪也得投降。”我倆齊聲喊出“包爺”二字,心里就平靜了不少。
“你從哪里來,包爺。”
“響水灘。”他說的就是街上。我們也知道,前幾天響水灘死了一個九十幾歲的老頭,想必包爺是去執事去了。
“你們在這大半夜走路,又是什么原因呢?”包爺反問。
“辦一個糧食手續,說來你肯定不懂。”我說。
那年我剛考起縣城的師范學校,開學前,要去集鎮上的糧管所辦一個糧食轉移手續。我約了刁簾子一同前去,在糧管所里等了幾個小時,所長才干完家中地里的農活,披著一件四開袋衣服去“上班”,辦了手續,天已黑盡。
“人都說,夜不成公事。”包爺說完,嘿嘿嘿笑了幾聲。
我問:“包爺,人們都說你是個傻子,就我相信你一點也不傻。”
包爺不說話,只在嘴里哼起曲兒來:“月亮明來月亮明,月亮中間有個人;月亮中間張果老,守著人間到天明。”唱畢,他問,“你說我是不是張果老。”
“你說是就是。”我和刁簾子異口同聲地說。
在一個顛三倒四的人的眼里,也許并沒有“瘋子”一類物種。人經歷的事情多了,就會相信,其實人間大部分人都有瘋子的基因,只不過很多人并不愿意把自己釋放到性情的制高點而已。這些年來,我們不管是在路上、集市里或是餐桌旁,都見過許許多多行為怪異之人,他們中或多或少有幾個“只是來這里打個電話”,并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真的“無法理解”。也許,除了吳奇普、周成明、甄小花之類被“事件附體”的瘋子,其余的瘋子們,比如包爺、毛十,比如王祖軍、陳希霖,甚至刁簾子和我,大多扮演著更多的角色,只是一些業余的瘋子罷了。
那些所謂正常人,通常會認為“瘋子”便是不堪之軀,不能和他們有過多的交際,甚而至于,“瘋子”只是一個供人取樂的笑料,有興致的時候,就拿他們開開玩笑,以此消遣多余的光陰。
像我這樣的瘋子,在朋友的口中,也許只是一個綽號而已。叫我瘋子的人,多半是我的生死弟兄,或稱過命之交。當然,在一個越來越不需要笑點的年代,誰還有得起生死弟兄和過命之交呢?這顯然是一個無聊的問題。我們只知道,很多人面對瘋子,都會遠遠地繞開,那些故意拿瘋子取悅的人,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活得更明白,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一點也不明白,在一個瘋子的眼里,他何嘗不是一個瘋子!
在一個誰也不愿意承認自己是瘋子的年代,我們只能遠遠地站著,看那些被命名為瘋子的人在灰色的隔離帶里一小塊一小塊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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