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天舒
現在社會中的心理疾病患者越來越多,而且患者中的年輕人數量顯著增加。不過,我們對于心理疾病的討論往往不能做到像討論其他疾病時那樣公開、坦率和樂于分享。但我想,多談談并沒有壞處。從心結中恢復,就像流感后康復一樣,是可以強健身心的。分享這些經驗有利于幫助更多的人。所以我想談談當我遇到心靈的“感冒”時,我所做的一些最終幫助我康復的事。
對我來說,在所有經驗中,這是最重要的一句話。它在我最艱難的時刻出現在了我的腦中——“你有結束痛苦的選擇權利,也只有你能夠結束你的痛苦”。對于一個深深浸泡在痛苦中的人,當他有意或無意地選擇沉淪時,我們對他往往是同情大于責備。但我認為,正常情況下,我們應該有能力和意愿去結束痛苦,而不應該甘愿被痛苦打敗。
那年冬天,我心情很低落。我和家人、朋友相隔遙遠。我希望自己可以為他們做些什么,卻什么也做不了。老一輩中有人過世的消息時有傳來。
我讀伍爾夫的《達洛維夫人》。伍爾夫自己是一個深受精神疾病折磨的人,現在的精神病學家認為她是一名雙向情緒障礙患者。她的文字有相當強大的感染力,尤其是對于塞普蒂莫斯的刻畫,直接取材于她自己的真實體驗。

1941年3月28日,伍爾夫在自己的口袋里裝滿了石頭之后,投入家附近的歐塞河。在留給丈夫的遺書里,她寫道:“我感到我一定又要發狂了。我覺得我們無法再一次經受那種可怕的時刻。而且這一次我也不會再痊愈。我開始聽見種種幻聲,我的心神無法集中。因此我就要采取那種看來算是最恰當的行動……我相信,再沒有哪兩個人像我們在一起時這樣幸福。”從她的文字里,我想起了過去那些在我腦子里爭論不休的聲音。
在整整一周里,我魂不守舍,甚至沒有辦法區分周二和周三,只記得有天被西奧維亞硬拉去看了一場早晨場次的電影,后獨自一人在哥倫布廣場買了一杯沒有咖啡味的咖啡。哲學課上,我帶著能遮住眼睛的白色毛氈帽流淚。老師說了什么,我都聽不見。盡管那段時間,我定期和家里通話,也和朋友待在一起,心理上我卻是感到完全孤立的。但是,我不愿意去做任何心理咨詢。我想說,如果你也有過這樣的時刻,你也許會發現: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你無法從內部改變自己的話,任何他人的幫助都會是有限的。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一周左右,我下決心給一個朋友發了短信,問他是否可以在一個固定時間陪我聊聊。在過去,他很擅長給我心理上的支持和穩定的力量。和他聊天的過程中,我發現,他不會像我對待自己一樣,過多地關注心理狀態給生活帶來的負面壓力,而是好奇地詢問我看了一本怎么樣的書。接納自己的負面狀態,并且將其視為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有時候,過于擔憂自己的心理問題,反而會帶來自憐和壓力。壓力導致你瘋狂地想要擺脫這種狀態。自憐則讓你對當前的狀態上癮。而在解決問題和沉溺于問題間搖擺不定是痛苦的根源。一旦從這樣的僵局中跳脫出來,你就會明白,原來你可以與之僵持不下,亦可以改變這個自己不喜歡的狀態。再者,痛苦也沒什么了不起的,這只是一種非常普遍的人性。
當然,和朋友通完電話后我沒有立刻變得好些。我們主要分享了一些最近看的哲學書,這似乎對我的狀態沒有直接幫助。在晚上洗澡的時間,我突然在浴缸里號啕大哭。熱水從頭上方澆灌下來時,我的身體感覺到一陣顫抖。我問自己:為什么我會這么痛苦?它們什么時候能結束?
躺在床上的時候,我對自己說,也許你可以讓痛苦結束。你能夠打敗自己的痛苦,因為你有選擇改變的能力。現在,你可以選擇結束自己的痛苦了。明天會是很美好的一天——你完成了所有的預備工作,你會醒來,然后明白生活的美好。
第二天上午,坐在明媚的陽光下吃午餐的時候,我對著公園里被陽光照耀的枯樹枝笑了。走在去雜貨店的街上,我意識到生活中最重要的不是成功和偉大,而是能夠從黑暗中走出來,即使你的眼睛已經開始習慣黑暗,你的心依然渴望著光明。最重要的是去愛自己和周圍的人,并努力幫助彼此不要孤立和感到無助。現在,這些也是我所信奉的生活法則。

一周后,我約文學教授見面。我說自己讀完伍爾夫后感到格外痛苦,但不能理解為什么這件事會發生。令我驚訝的是,他告訴我,他曾經也一樣。很多次讀這本書的時候,他會流淚,直到不得不放下書去干別的事。與老師溝通,越發證明了我的看法:人與人的痛苦有時是相通的。而精神痛苦與肉體痛苦一樣,是一件平常事。
里爾克在給青年詩人的信中寫道:“ 如果你的過程里有一些是病態的,你要想一想,病就是一種方法,有機體用以從生疏的事物中解放出來;所以我們只須讓它生病,使它有整個的病發作,因為這才是進步。親愛的卡卜斯先生,現在你自身內有這么多的事發生,你要像一個病人似的忍耐,又像一個康復者似的自信;你也許同時是這兩個人。并且你還須是看護自己的醫生。”
是的,痛苦是一種既不高貴,也不丟人,也不需要被掩飾起來的情感。大多數情況下,人類的心靈往往會出乎意料地比痛苦更強大。記住:你總是有選擇痛苦和結束痛苦的能力。如果有一天,心靈重新陷入黑暗,我會怎樣呢?這完全取決于我自己,而不是取決于我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