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林深植慧，小水匯為川

文/潘彩霞

“那時候，延安最特出的地方，便是延安兩岸的男女了，因為女大在黨校對面，每天晚飯后和假日，在延河邊散步的頗不乏人。”在《延安生活雜記》中，詩人郭小川曾這樣回憶。而他與夫人杜惠便是這些男女中的一對。

見到他時，她很平靜

1940 年，延安。一個晴朗的秋日，在朋友介紹下，21 歲的杜惠與詩人郭小川相識。他在359 旅工作，當時正在中央研究院學習。朋友特意對郭小川說：“別看杜惠那么秀氣，她可不簡單，她是帶著黨的秘密介紹信，獨自闖過川陜公路到延安的！”

朋友的語氣充滿贊嘆，郭小川不由地望向杜惠。只見她眉目清秀，一雙大眼睛靈氣逼人，這個文靜美麗的女子，讓郭小川的心中泛起一絲漣漪。然而，杜惠卻是平靜的，面前的郭小川，身穿戰士服，軍帽檐耷拉著，像個農民。在他身上，她沒有看到一點詩人的影子。

很快，他們又見面了。那時的延安，革命氛圍火熱，青年們常常聚在延河邊談文學、談理想。郭小川加入這個行列，當他為大家朗誦自己的詩歌時，天籟般的聲音讓他周身散發著光芒。杜惠被感染了，“談吐高雅、內有才華”逐漸取代了之前的“土”印象。而杜惠見解獨特，她的“思想火花”“性格棱角”撼動著郭小川的心靈。

熟識后，他們經常相約在延河邊洗衣、散步，聊家庭，聊成長。得知杜惠中學時就參加抗日游行、19歲就入黨時，郭小川對她更增添了敬佩。不知不覺中，他愛上了她。

終于，郭小川鼓起勇氣給她寫信：“我的一顆熱烈純樸的心，時刻等待你的回應。”可是，一周過去了，杜惠沒有作任何回應。內心高傲的她曾熟讀過高爾基的處女作《馬加爾周達》，她像高爾基筆下的草原少女一樣，怕愛情是繩索，會拴住她的自由。

杜惠的沉默，讓郭小川心碎了，為了遠離痛苦，他決定下鄉參加社會調查。

從朋友處得知這一切時，內疚和不安涌上杜惠的心頭，冷靜下來后，她陷入回憶，開始重新認識郭小川。

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

郭小川出身書香之家，不到18 歲離家參軍，后來，以詩歌為武器為民族解放而斗爭。他有思想，感情深沉，他用熱血與豪情寫就的詩歌是那樣催人奮進、令人鼓舞。想到這些，杜惠被打動了。詩歌成為兩人“心靈上的紅絲線”，她提筆寫道：“小川，我將以最大的熱情與忠誠，回報你純真善良的心！”

收到信后，郭小川喜出望外，在延河邊的小樹林里，他激動地向她表白：“我將永遠忠于你，永遠愛你，永遠屬于你！”

從此，春天，“野玫瑰的芳香，使我們陶醉，不，那是我們并排地走著，不住地熱吻”；冬天，“大風刮著，有一雙溫存的手，為我扣好皮大衣的紐扣”。愛的點點滴滴就這樣被郭小川寫進詩歌，寫在情書里。

1943 年春節，在延安的窯洞里，郭小川和杜惠舉行了婚禮，木桌是借來的，沙發是用黃泥土堆成的，只有墻上的一幅賀聯格外引人注目，那是“延安五老”之一吳玉章寫的：“杜林深植慧，小水匯為川。”他們的名字被巧妙地嵌入其中，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

沒想到，蜜月剛過，愛情就迎來考驗。正值延安開展整風運動，杜惠被關進了監獄。沒有她的消息，郭小川陷入巨大的痛苦中，在日記里，他記錄了那些煎熬。日復一日的想念中，他得出了結論：“我越想的是你的善良，你的樸質和誠實，一句話，你不像是特務。”

這愛的氣息，杜惠感應到了，飽受冤屈時，她就默念郭小川的詩。在監獄里，她沒有沉湎于痛苦，每天用冷水擦澡，堅持鍛煉身體，直到與郭小川團聚時，已經是兩年五個月之后。

抗戰勝利后，夫妻二人被派往熱河省東豐寧縣，郭小川擔任縣長，杜惠擔任婦聯主任。在貧困的北方，夫妻聯手發動群眾、反霸剿匪，新政權的威信與日俱增。就在他們的心靠得越來越緊時，嚴酷的考驗來了，國民黨的十萬大軍進攻熱河，一時間，熱河被白色恐怖籠罩。

一個即將臨盆，一個要開展游擊戰無暇他顧，夫妻倆被迫再次分離。分別前夜，郭小川緊緊地擁抱著杜惠一再叮囑：“明天，你可不要哭！”這一年，他27 歲，她26 歲。

坐著一輛牛車，杜惠向后方撤退，而她的心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戰場上的郭小川。不久，兒子在內蒙古出生。戰亂中，她一邊帶孩子一邊工作。當前線傳來郭小川負傷、失蹤的消息時，風暴般的痛苦攫住了她的神志。他下落不明，她哀傷流淌，想到他們共同的革命理想，她打起精神，靠繁重的任務排解憂傷。

命運眷顧，在殘酷的戰爭中，郭小川僥幸生還。1948年，他們終于重聚時，兒子已經一歲零七個月大了。后來，以這段艱苦卓絕的經歷為基礎，郭小川創作了長篇敘事詩《白雪的贊歌》。在詩中，他再現了諸多場景，那生死相許的愛情久久繚繞、蕩氣回腸。

“我的熱情無盡止”

新中國成立后，郭小川奮筆疾書熱情歌頌，在他影響下，杜惠也開始從事宣傳工作。盡管已經有了三個孩子，但他們的知心話依舊傾吐不盡，他們經常手牽手走上街頭，一起笑著鬧著。她明亮的眼睛總能帶給他靈感，每當這時，他掏出筆記本倚在樹邊就寫，許多詩句就這樣誕生了。

郭小川的作品，杜惠總是第一個讀者，忙碌之余，他們仍不忘情書往返。在信中，他說：“接連地做了許多事，寫了許多文章，人家都說我的精力簡直像湖中的水，要泛出來一樣。是的，我的熱情真是無盡止的，不但對工作，而且對你……”

隨著《一個和八個》《青紗帳——甘蔗林》等詩作的寫就，郭小川進入了創作的高峰期。

1966 年，一場災難不期而至，郭小川被下放干校勞動改造。在那些灰心的日子里，和當年一樣，杜惠始終信任他、不斷勸慰他。

風雨并肩給了郭小川力量，他帶著對生活的熱愛寫出了《團泊洼的秋天》《秋歌》等傳世佳作。

1976 年，黎明終于到來，可是，杜惠和孩子們卻沒有等來與郭小川的團聚——在河南安陽，未熄滅的煙蒂引燃了被褥，在煙霧中，他意外離世，年僅57 歲。

“我一生有個最幸福、美滿的愛情。”此后數十年，杜惠的情感從未有過動搖，她埋頭整理他的遺稿，在筆下回憶著他們的戀歌。日復一日，她不曾停歇。“郭小川研究會”成立了，“郭小川故居”生平展舉辦了，《郭小川全集》《郭小川詩選》出版了……69 歲高齡時，她還騎著自行車去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校閱《郭小川家書選》，三天行程200 多公里。那本書里，有他寫給她的60 萬字情書，歷經滄桑，幾百封書信，她一封都沒有弄丟。

2019 年3 月，杜惠走完了近百年的人生旅程，在她留下的遺囑里，有一句話是這樣寫的：“我帶著愛和微笑去拜見馬克思……”帶著微笑，她去赴一個來世的約定，這圣潔的愛將與世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