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振 杰
(蘭州大學 西北少數民族研究中心,蘭州 730020)
民族要復興,鄉村必振興。實現鄉村全面振興目標,鄉風文明是保障,文化振興是關鍵。鄉村文化是鄉村建設的根和魂,也是鄉村共同體內生凝心聚力的源泉。在鄉村共同體重建過程中,文化振興作為鄉村振興的鑄魂工程,服務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一國家戰略,是其題中應有之義[1]。我國的大多數鄉村是集農業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為基礎聚合存在的地域共同體。隨著市場化、城鎮化的快速推進,鄉村人口大量單向度流向城鎮,一些村落逐漸出現了“空心化”,“鄰里互助”式傳統鄉村社會結構逐漸消解,鄉村文化也隨之削弱,村落共同體日漸式微的趨勢似乎難以扭轉。然而在甘青交界地帶民族雜居地區的一些鄉村,對傳統文化的繼承和發展使村民內生發展動力被激活,鄉村共同體得到復興。這些案例說明,所謂“村落的終結”宿命論在中國式農業農村現代化發展過程中也許只是歷時性的階段性問題,在共時性發展過程中并不是不可逆的[2],將鄉村文化振興的推動機制與鄉村共同體的重建機制同構耦合,能夠形成鄉村全面振興的新格局。
滕尼斯在《共同體與社會》一書中指出,“共同體”就是以血緣、感情和倫理團結等為紐帶,其基本形式有血緣共同體(親屬)、地緣共同體(鄰里)和精神共同體(信仰、友誼等)[3]。20世紀三四十年代,日本學者清水盛光和平野義太郎認為中國存在“鄉土共同體”,戒能和福武則認為中國不存在村落共同體[4],而只是一種結社功能[5]。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中將傳統鄉村用“差序格局”“禮俗社會”“無訟”等詞描繪[6]。中國學者總體將村落理解為“手足相親,守望相助”的“生活共同體”[7],以及鄉土社會的文化觀念和民間信仰組成的“文化共同體”[8]。隨著社會轉型,鄉村社會結構發生了巨變,鄉村共同體隨之發生變化。目前,學術界分別從不同角度對鄉村文化振興與共同體重構進行了廣泛討論,形成了“村落衰落”論[9]和“村落重建”論[10]等觀點。但目前針對民族雜居地區鄉村共同體研究尚不多見。羅彩娟以廣西一個壯族與漢族雜居互嵌村落為例,研究發現壯族和漢族在長期的日常生活實踐活動中,兩個民族在思想觀念、語言交流、族際通婚等方面的文化交融奠定了精神基礎,形成了超越民族認同的地域共同體[11]。李文剛以貴州省黔東南苗寨侗族自治州喬央村5個民族村民雜居村落為例,闡釋了多民族在長期深度交融過程中在婚姻習俗、民間信仰、生計方式、經濟利益等方面存在超越民族界限的現象,這些超越民族界限的共同性維系著村落共同體[12]。受此啟發,本文基于文化共生理論視角,以青海省民和縣的兩個民族雜居村為案例,試圖將鄉村共同體復興的經驗理路與宏觀理論聯系起來,以鄉村文化振興為主線,構建分析框架,探析如何通過鄉村共同體重建實現文化共生共融,又通過文化振興促進鄉村共同體建構,從而助力鄉村全面振興,以期為甘青交界地帶民族雜居地區鄉村文化振興提供可資借鑒的啟示和經驗理路。
1879年,德國真菌學家德貝里提出“共生”(symbiosis)概念[13],生物學的“共生”是指不同種類的兩個或更多成員之間的物質聯系,后來這一概念被逐漸應用到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等領域,借以表示相關聯事物的“普遍性”和“互惠性”現象[14]。在社會科學領域“共生”用來表示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相互制約、相互影響的關系。文化共生是在社會共生論基礎上對文化存在形態的一種敘事圖景。民族雜居地區存在著系統多元文化,該系統內的文化共生單元內部和各文化共生單元之間構成文化共生關系,即“構成共同體或共生關系的基本能量生產和交換單位?!盵15]因此,民族雜居地區“文化共生”是指在多元文化互嵌空間背景下,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民族文化與外來文化構成融合共生的內在動力,它們之間相互借鑒、相互促進、相互交融,以實現多元文化共同繁榮[16]。各民族在長期交往交流交融中形成“和而不同”的多元文化,隨著社會轉型,各民族文化同質性的元素越來越多,逐漸構成“和合共生”的地域文化。
隨著市場化、城鎮化的加速發展,民族雜居地區村落農牧業生產也受到市場、資本等外循環因素的介入和影響,村民們生產生活互動交融的動力源自“共生”的社會結構受到沖擊。鄉村“原本建立在人情、互惠、情感與血緣、地緣關系基礎上的社會關系模式被一種貨幣化的理性的市場關系模式所替代”[17]。鄉村共生協同、互助互惠的社會關系日漸式微,村落共同體與共生關系受到挑戰。鄉村共同體不單純是某一方面的共同體,而是既包括經濟、社會、文化,也包括治理體系創新和生態文明在內建設的共同體[18]。在鄉村振興戰略背景下,構建以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為核心的民族特色文化和多元文化共生空間[19],既是民族雜居地區文化發展的必然走向,也是新時代民族雜居地區文化振興的題中應有之義。
在一個文化多樣化世界,多元文化共生現象是客觀存在的。生物共生能夠繁殖新的物種,增強生物系統的多樣性,同樣,文化共生也能催生出新的文化類型,促進文化的豐富性和多樣性。在民族雜居地區各民族堅持相互尊重、相互認同、互學互鑒、互嵌共生,形成“美人之美、美美與共”的多元一體格局?;诠采碚撍N含的“休戚與共”的命運共同體,核心本質是構建一個包含共生單元、共生機制、共生紐帶和共生環境相互依存的鄉村共生系統[20],這也是民族雜居地區鄉村文化振興的發展圖景,是鄉村共同體復興的關鍵所在。
協拉村(協拉藏語意為果園)位于青海省民和縣杏兒鄉香忠山支脈杏兒山西北部的山坡下,民國時期及以前屬于民和東伯李土司的果園,該村是藏族、土族和漢族混居村落。據2020年7月統計,協拉村共97戶459人,其中男性252人、女性207人。這座古老村莊在歷史的沉浮中經歷著時代更迭,但在“村落空間”和“地域認同”上存續著很好的“聚合性”,在現代化的浪潮中仍然傳承著共享的村社慣例和互助互惠的良好民風,較好地承載和踐行著鄉村共同體。同時當地政府對鄉村振興給予的大力支持,對鄉村共同體重建具有進一步的促進作用,協拉村在內外動力共生互補作用下系統性地推進著自身共同體進程。
卡灑哇村(卡灑哇藏語意為新城)位于青海省民和縣杏兒山東南部的半山坡上,是杏兒鄉鄉政府所在地。據2020年7月統計,全村有4個自然社,共有110戶459人。該村是藏族、土族和漢族互嵌村落,其中土族占45.1%,藏族占42.9%,漢族占12%。當地政府根據卡灑哇村的地理環境和土壤條件等因素,試點并推廣產量較高的甜玉米種植,并扶助村民辦養殖場,逐步實現產業鏈和供應鏈有效結合的“特色種養”。該村由于地理位置受限,社(莊)與社(莊)之間相距較遠,村集體性聚合較少,村民內生動力不足,鄉村共同體培育亟需加強。在政府大力支持下重建鄉村共同體,使這個缺乏內生動力的鄉村在內外力量聚合下煥發新機。
這種歷史上形成的藏族、土族和漢族和諧共生、多元文化共存的互嵌空間,促使多民族在日常生活互動中吸收和借鑒彼此的文化元素,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文化共生格局。
我們認為,從文化共生三種樣態的理論視角可觀察案例鄉村文化共生的存在形式,其表現形式主要是生產生活的互惠共生、組織單元的協同共生、公共文化的互融共生(見圖1)。

圖1 鄉村共同體的分析框架
1.生產生活的互惠共生。民族雜居村落各民族在長期生產生活實踐中,民族間的差異性逐漸減少,更多的是對經濟互補共生、文化交融共享、情感交流親近等地域文化共同性的價值追求。各民族在生產生活領域產生的互惠共生是進一步促進多元文化互融共生的體現?;セ莨采奈幕瘷C理由此指向了社會文化網絡的建構,并依賴日常生活文化網絡而存在,體現族際間的雙向互惠共生,成為維系鄉村共同體延續的文化獨特價值。
2.組織單元的協同共生。鄉村共同體的重建與振興需要有效的組織共生,黨組織、村民、新鄉賢等多元主體整合在一起,形成共生單元的協同合作模式,能更加有效地推動鄉村文化振興與共同體復興。鄉村共同體重建,組織建設要先行,黨組織建設在引領鄉村共同體中起最重要作用,“成為幫助農民致富、維護農村穩定、推進鄉村振興的堅強戰斗堡壘”[21],保證鄉村文化建設“不跑偏”“不走調”。組織振興和文化振興為產業振興、人才振興和生態振興提供組織保障與智力支撐。
3.公共文化的互融共生。鄉村公共文化是促進村民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場域,村民通過共同參與公共文化活動增進情感互依互近和文化互鑒互融。隨著市場化、城鎮化的加速推進,傳統鄉村文化的傳承受到極大挑戰。在人口規?;B化流動背景下,由于鄉村大量人口單向度外流,村落的集體活動大幅度減少,許多鄉村集體民俗節日文化因缺少人力而日漸式微,鄉村的“集體情感”也逐漸淡化[2],導致鄉村文化缺乏村民主體性與主體意識,給鄉村共同體帶來挑戰。為了促使鄉村公共文化回歸,要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引領用主流文化調適村民的慣習,形成傳統文化與現代社會相適應的價值取向,構建國家認同的“公共文化”與鄉村內生文化的有效融合及互動共生,增強村民的文化自信與文化認同感[22],有效推動鄉村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促進鄉村文化振興的推動機制與共同體重建機制同構的耦合。
在脫貧攻堅過程中,鄉村發展在很大程度上把重心轉移到爭取項目上,而“弱制度弱文化”現象逐漸成為鄉村共同體衰弱的原因之一。因此,在鄉村振興戰略實施背景下,重建鄉村共同體要以文化振興為抓手,把鄉村“塑形”與“塑魂”有機結合起來,通過挖掘鄉村文化特質,推動鄉村文化振興機制與共同體重建機制同構的耦合。通過重構強有力的文化共生機制,傳承鄉村情誼道德倫理的“禮俗社會”,形成鄉村共同體。
村民的互惠共生習性在農忙收種、修蓋房屋等的“換工”以及各類儀式、日?;ハ囵佡洝岸Y物”等的流動中得以整體延續,這些義務性、情感性的活動從客觀上整體維系著村落共同體的道德存續。馬歇爾·薩林斯認為“物品流動和社會關系之間的聯系便是互惠?!盵23]在此基礎上,馬林諾夫斯基將互惠的“文化意義”[24]增加了“半經濟性、半儀式性”[25]。互惠在文化的視域里互嵌了人們日常生活中的經濟和儀式活動,說明禮物互惠是“不可讓渡的物品,其所創造的連結就是人們之間的相互依賴關系?!盵26]互惠提倡人們之間“禮尚往來”,這種對稱性互惠是共生系統可持續發展的基礎,通過互惠聯結著人們彼此之間相互支持、相互依賴的共同體關系。在協拉村,村民生活中時時發生著雙向“禮物交換”,事事可見“互幫互助”的互惠共生實踐表征。“一家逢喜全村恭賀、一戶有難大家相助的族際和諧”優良村風在協拉村傳承已久。全村就像一個大家庭,紅白喜事、升學設宴、建房幫工、農忙幫工等每家每戶都不請自來,一戶都不少。如協拉村藏族和土族在舉行結婚儀式時,村民們都要去事主家祝賀幫忙,各司其職,井然有序地使婚禮圓滿舉辦。藏族事主結婚時,土族用對歌跳舞的方式向事主表示祝賀。同樣,土族事主結婚時,藏族向事主獻上哈達并對歌跳舞以示祝賀。土族村民給筆者說:“我們協拉村藏族和土族的婚禮有許多相似性,對彼此的生活習俗都很熟悉。舉行婚禮全靠村里人幫忙。我結婚的時候,村里的伙伴們提前幾天就來幫忙了,幫著借東西、搭棚子、購物。你經常給別人幫了忙,你家有事,人家會給你幫。我們村有啥事了,村里人不用你去請,大家都會主動來幫忙?!?訪談時間:2020年8月15日;講述者:LCH,協拉村人,男,土族,33歲,干部;講述地點:LCH家)這種超越民族界限的交往互助義務方式,體現了村民過去主動幫助別人后的回饋,也是自己對未來家里有大事情時的提前儲備,同時表征自己家在日常生活中和村里人的交往程度,由此形成了互惠共生的村落生活秩序。
卡灑哇村藏族是原住居民,以前主要從事畜牧業,后來遷徙來的漢族和土族主要從事農業,在雙方的交往交流交融中,該村藏族也逐漸從事農業,漢族和土族也從事畜牧業。村民互相饋贈產品,漢族和土族經常給藏族一些新鮮蔬菜,藏族則經常給漢族、土族一些牛羊肉、奶制品及皮毛等畜產品(1)該部分個案材料來源于《2020年度全國民族工作優秀調研報告》評選申報材料,課題組成員:宗喀·漾正岡布、王振杰、才讓多杰、蔡文君、趙書苑。。正如閆云翔所說“禮物交換構成了一個道義經濟的體系,在那里,道德原則常常超過了經濟考量。……在功能的層面上,義務性的送禮收禮為村民們提供了一種培養、維持和擴展其關系網的基本形式?!盵27]禮物交換不僅是物質的交換,也是精神的互動。食物饋贈互惠交換嵌入村民情感交流方式,是超越經濟考量的道德原則,人們會自覺遵從互惠人情倫理。這種在日常生活中建構的“自發”親密關系與情感互動,形成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村落共同體[28]。民族雜居地區鄉村文化的表現形成主要以村莊為場域,家庭是鄉村的生活中心,家庭本位的價值觀構成了鄉村基本生活方式的規范,有效地凝聚了鄉村共同體意識。村民在長期的生產生活實踐中自發形成互幫互助的村落命運共同體理念,自覺地踐行互惠共生的情誼道德“禮俗社會”規則。
基層村民委員會黨組織可以利用組織優勢,廣泛吸收村民、新鄉賢等的意見與訴求,形成多元主體協同參與鄉村集體事務的共生單元合作模式,能更加有效地推動鄉村文化振興與共同體復興。組織振興引領鄉村文化振興的性質和方向,在基層組織建設中要讓辦事公道、有前瞻性、有奉獻精神的人擔任,把有能力的人組織起來。在協拉村,由黨委政府牽頭負責,村“兩委”配合實施,村民積極參與,新鄉賢負責提供更精細化、差異化的公共服務資源。如對村落的道路拓寬硬化,對危舊房屋進行拆除重建,修建“民族團結”文化廣場,籌集資金維護修繕“百年藏式建筑”等文物遺產,規劃設計村內便利村民的各類活動配套設施等。鄉賢與村組織、村民各盡其能積極參與,共同推動村落共同體復興,發揮了“村委-村民-鄉賢”緊密耦合的集體優勢,達到一種協同共生狀態。
創新鄉賢文化有助于以鄉情鄉愁為紐帶吸引和凝聚各方人士支持家鄉建設[22],鄉賢參與鄉村建設并不純粹是為了經濟利益,更多地是作為一種奉獻和名譽?!班l賢們并非是為了追求物質利益或政治權力,而是為了提高社會地位與威望,獲得榮耀感,其權威或權力主要來自鄉村社會的‘文化關系網絡’”[29]。鄉賢不一定是村莊里最富有的人,但必須是正直、樂于助人的有好聲譽的人。在民族互嵌協拉村和卡灑哇村,鄉賢可以是藏族、土族或漢族。協拉村村民STL說:“村里的許多事要有一個人組織著干,我們村里的許多事情大多時候都是我們幾個牽頭籌劃,比如在春天耕種時需要種子和化肥,需要什么品牌的、價格是多少,我把這事情發在村微信群里,大伙(家)一掛(都)看一下唄,有什么建議就大伙商量。然后幾個年輕人開自己家的三輪車去集市上把種子和化肥拉回來。一個村里大家都抬頭不見低頭見唄,干啥事都要互助合作,這樣下去,大家也就什么事一掛(都)好辦。”(訪談時間:2020年8月25日下午;講述者:STL,協拉村,男,藏族,55歲,村民;講述地點:協拉村村委會)村落社會的鄉賢在日常生產生活實踐中勾連著村民間的集體意識,族際間團結合作表征著村落命運共同體。鄉賢文化在蘊涵核心價值觀、完善鄉村法治、發展鄉村經濟和倡導鄉村公益等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30]。協拉村前村主任李先生不僅在協調村內公共事務上有豐富的經驗,還在村內享有村民公認的道德權威,可以通過“紅白理事會”等模式對村落的精神文明建設進行有效的干預和引導。村民之間有矛盾他會積極調解,將矛盾消除在萌芽狀態,村內20多年沒有出現村民間打架斗毆事件;夫妻之間如果有矛盾他都會進行耐心調解,協拉村30多年來沒有一例離婚案;在孩子教育方面他教導家長要重視孩子讀書求學、健康成長,等等。受人尊重的鄉賢利用自身資源既可帶動村民共同致富,也可帶領村民踐行鄉村文化、倫理和村規民約,有效促進了鄉村文化振興。2018年,杏兒鄉返鄉創業大學生段官卻根據村里大多數是留守老人的特點,創辦了“才旦巴民族文化合作社”,主要以當地的民族服飾、刺繡、藏香、杏兒酩餾酒為品牌,盤活本地資源稟賦,打造杏兒特色產業,既挖掘彰顯淬煉民族特色文化品牌,又帶動了當地村民就近致富,使家鄉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協調發展。為了傳承創新鄉村文化,他利用村委組織、鄉賢、村民共同參與的多元互動模式,開展了一系列移風易俗、文化賽事等活動,使傳統民族文化以其豐富的本土文化根基成為民眾重要的精神歸依,并轉化為鄉村“活態文化”產業,激發了鄉村文化振興的內生動力和共同體同構的耦合。
在傳統民族雜居的鄉村,村民通過共同參與一系列民俗節日、紅白喜事等公共文化活動勾連族際倫理道德感情,形成互惠共融共享的文化敘事場域,構建命運與共的價值取向和集體歸屬感。因此,共生場域作為鄉村共同體重構的理想狀態,其“塑形”和“塑魂”過程要立足于鄉土文化底色,同時嵌入現代文化元素,給予共同體協同主體積極的作用力。
為了使鄉村傳統文化與現代社會相適應,要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引領的主流文化形成正確的價值取向,使國家認同的“公共文化”與鄉村內生文化有效融合、互動共生,增強村民的文化自信與文化認同感[22],有效推動鄉村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從而助力鄉村文化振興與共同體重建。在重建鄉村共同體的過程中,“國家在場”的“文化下鄉”嵌入鄉土文化,建立以中華文化和鄉土特色文化融合共生的公共文化供給體系,形成對中華文化的認同。2016年,協拉村和卡灑哇村修建了文化禮堂和“民族團結”文化廣場,逐漸補齊鄉村公共文化基礎設施服務供給不足的短板。在文化廣場公共空間除了舉辦政府組織的活動外,村委會、鄉賢和村民自發性組織村落集體活動。協拉村近幾年通過舉辦“傳承民族文化、感受鄉村魅力”為主題的文化節日,創作以歌頌祖國歌唱家鄉和倡導崇德向善等為重點的“鄉土節目”,以藏舞、拉伊、民族樂器表演等方式展示民族特色文化,并利用抖音、快手等新媒體向外傳播本土文化生活和精神風貌,努力打造常態化、地域化的鄉村特色文化,增強村民文化自信,提升地域特色文化的對外影響力。同時,結合各民族共建、共融、共生、共享的民俗節日活動,舉辦鄉村“春晚”歌舞大賽、“六月六會”花兒對唱、“八月會”祭祀二郎神等活動,傳承傳統民俗節日文化,激發對民族文化的歷史記憶。通過村民“在場化”的情感體驗,有力促進了民族文化的互鑒互融,強化了村民的鄉村共同體意識。當然,傳承傳統文化并不是簡單的復古觀念,而是在與現代社會相適應的過程中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培育傳統與現代相融合的鄉村文化,逐步提升村民對民俗節日文化和鄉村文化的認同感,形成各民族的凝聚力和共同體意識,助推民族雜居地區鄉村文化振興與共同體復興。
相較于協拉村的模式,卡灑哇村由于地處鄉政府所在地,文化廣場則突出“杏兒文化+產業”整體系統理念,除了在文化廣場開展民族團結實踐、民俗節日、體育活動外,還利用圖書室、民族文化展覽室、綜合室開展各種文化活動,為村民提供綜合性的文化共生場域。同時,通過鄉賢群體籌措資金和村民們自愿捐款共同建設維護文化廣場。本村“才旦巴民族文化合作社”是由杏兒鄉返鄉創業大學生段官卻籌集資金成立的合作社,由他帶頭出資,帶動村干部、鄉賢以及村民自愿捐款,常態化地舉辦歌舞比賽、籃球比賽等,并鼓勵村民積極參與其中。同時,通過廣泛開展道德模范、最美人物和“好鄰居”“好婆媳”等評選活動,以身邊模范典型引領鄉村文明新風。積極開展弘揚“好家風、好家訓”活動,通過對“孝”和“善”為核心的優秀道德品質的展示和宣傳,引導村民從家庭做起,改陋習、樹新風,擴大了村民積極參與文化建設的社會效應,形塑著鄉村共同體的實踐形態。獲得榮譽的村民則承載著宣傳和推廣的責任,作為“品牌代言人”,成為傳遞“杏兒文化”的重要文化資本[22],共同維護村落團結的社會秩序。
協拉村以村干部和退休干部、教師等為主要骨干將本村的文化廣場打造成為“民族團結一家親”為主題的綜合廣場,同時協同民間文化人、能工巧匠、“五好家庭”等群體利用本村的傳統文化資源,與政府相關部門合作,以“百年藏式建筑”為核心打造一個村落古建筑、民俗文化與休閑旅游相融合的村落共同體。而卡灑哇村的文化廣場由村集體資金建設維護,由村集體主導將本村的文化廣場打造成以“杏兒文化”為品牌,使民族文化與現代鄉村產業有機融合,讓互融共生的民族文化成為推動鄉村產業發展的動力,有效實現城鄉融合發展,助推鄉村共同體復興。
利益共生,就是在不損害其他共生要素利益的前提下進行總體利益的共享,以便達到互利共生的存在狀態。利益共生的實現是一個逐漸遞進的過程,是在利益聯結和利益共享的共同作用推動下實現的[20]。鄉村文化振興首先要樹立文化自信,每個村落都有豐富的文化資源,鄉村文化利益共生就是要挖掘民族優秀文化資本,使其轉化為“活態”文化,淬煉這些文化資本助力于鄉村文化振興。文化的核心功能是把共同體組織起來,有效整合利益聯結和利益共享機制,把文化資本轉化為文化產業,實現文化賦能鄉村振興。傳統民族文化是鄉村產業發展的根基,也是利益聯結和利益共生的資本。就案例村來說,卡灑哇村根據民族互嵌鄉村多元文化融合的特點和社會市場化的需求,逐步探索優秀傳統民族文化與現代文化相互嵌入的發展模式,本村“才旦巴民族文化合作社”利用當地留守婦女多的實際情況,激活地方傳統文化資本,如民族服飾、刺繡、藏香和酩餾酒等這些杏兒鄉固有的文化資本品牌。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民族服飾逐漸僅成為民族節日期間的表征符號,為了適應人們的需求,服飾中嵌入了許多現代文化元素,從表象上看,服飾是一種形制、圖案、色彩、面料的交融,而其實質是深層次的文化交融[31]。刺繡是當地古老傳統的民間文化技藝,目前已從傳統手工業發展成鄉村振興文化產業。繡品主要有各類服飾、掛件、枕套、錢包、鞋、包等,其中土族納頓服裝和帳房成為當地獨一無二的暢銷品。刺繡負責人段官卻說:“工坊里繡娘固定的有20人,流動的有120余人。繡娘們繡一片是10塊錢,一個人一天平均能繡10片。縫合成一個成品3塊錢,一個人一天平均能縫合35個。還能帶回家繡,繡完了交到工坊,針、線、布、畫都不用繡娘操心。去年我們工坊與青海3家刺繡公司簽訂了幫扶合同,為我們的產品走向市場提供了契機。這里上班時間靈活,繡娘們每個月最少有3 000元的收入,孩子上學不用愁了,還能照顧家里的老人,同時也讓青繡文化產業紅紅火火。下一步,我們工坊將擴大規模,加大對繡娘的培訓力度,帶動更多的人繡出‘致富花’。”(訪談時間:2023年2月3日;講述者:段官卻,大莊村,男,藏族,35歲,商人;講述地點:段官卻家)刺繡、藏香、杏兒酩餾酒作為傳統文化技藝發展成了鄉村振興支柱產業,使傳統特色文化變成“活態”文化,推進了傳統文化和經濟深度融合發展。村民們利用閑暇時間發展手工業,盤活了本地資源稟賦,建成了集“支部+能人+公司+市場”為一體的長效產業鏈條。打造杏兒特色文化產業,既挖掘彰顯淬煉民族特色的文化品牌,又開創了當地村民顧家、務農、掙錢“三不誤”的致富路。正如趙曉峰所說:“中國的農業現代化必須回應小農戶的生產和生活需要,為留守村莊的農民提供基本的就業和收入,并逐步解決小農戶與社會化大生產之間的矛盾”[32],使家鄉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相協調發展,切實讓“指尖技藝”變成“指尖經濟”,助推鄉村振興。
協拉村和卡灑哇村還根據農牧文化交界的地理特點,大力發展特色農業、特色養殖業、青飼料和養殖業加工銷售等經濟實體。據當地鄉政府的相關數據統計,2020年,通過協拉村特色養殖場和加工業場的輻射帶動作用,村民集體經濟合作社帶動90戶村民實現就近就業,年人均工資收入約2萬元,村集體經濟收入也有所增加。這兩個村逐步探索出“文化產業+優先雇傭+集體經濟”的發展模式,并且借助多民族豐富傳統文化資本與“三川”旅游業整體推進的方式發展鄉村特色旅游,有效實現文化資本轉化為文化產業,文化賦能鄉村振興,既傳承了鄉村文化,又使文化資本轉化為經濟資本。在“需求供給”的理論框架下,鄉村特色文化在產業結構調整中發揮了“地方知識”社會文化“賦能”作用。鄉村復合型利益共生發展模式有利于實現村民在附近就業,逐步解決村民單向度外流與鄉村“人的回歸”之間的矛盾。
總而言之,在鄉村振興戰略背景下,西部地區特別是甘青等民族互嵌社會結構區域,正在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經歷“衰敗”與“新生”相疊加的實踐變遷[33]。我們“要尊重廣大農民意愿,激發廣大農民積極性、主動性、創造性,激活鄉村振興內生動力,讓廣大農民在鄉村振興中有更多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盵34]鄉村文化振興需要尊重并調動“農民主體”,通過制度建設鼓勵社會“多方參與”,激活鄉村內生性發展動力,促進鄉村共同體復興。文化共生視域下民族雜居地區多元文化共生的耦合是鄉村振興發展的文化互嵌內生力量,依托多元文化共生場域,形成各民族文化相互吸收、相互滲透的文化融合特質,促進多元文化的共生共享共融。案例村村民通過日常生活的互惠共生存續著村落生活秩序;黨組織、村民、“新鄉賢”和村規民約等要素整合在一起,產生出多元化良性互動共生單元,鄉賢作為鄉村文化振興的“中間層”,充當著既能傳遞國家意志又能表達村民意愿,實現共建共治共享共贏的文化關系網絡;通過常態化公共文化活動的回歸勾連族際倫理道德感情,形成共生共融共享的文化共生場域,構建命運與共的價值取向,獲得集體的歸屬感;同時把傳統文化資本轉化為文化產業新型業態,形成利益共生、共存、共享的協作意識。正如胡惠林所說:“文化產業是社會經濟文化形態從低級階段演進到高級階段后出現的一種新型社會文化經濟類型。”[35]文化資本轉化為新型社會文化經濟,實現文化賦能鄉村振興。因此,基于共生理論所蘊含的休戚與共的理念,構建一個包含共生單元、共生機制、共生場域和共生利益的相互依存的鄉村共同體共生系統,既是鄉村文化振興的發展圖景,也是鄉村共同體重建的關鍵所在。
鄉村文化振興的推動機制與鄉村共同體的重建機制之間同構的耦合是推動鄉村全面振興的有效路徑。鄉村文化振興既需要“項目下鄉”,更需要激活鄉村內生動力。在鄉村振興戰略背景下,鄉村共同體的共生系統整體重建推動鄉村高質量發展。這種整體重建既要處理好城鄉融合雙向互補關系,以優勢互補互惠行動打破城鄉二元結構帶來的發展不平衡、不充分問題,也要在國家在場的主導下將血緣、地緣、業緣、民俗、鄉約等多種因素融合為一體,形成一種內外互動、和諧共生的鄉村共同體。鄉村共同體需通過內生發展動力催生村民自主性建構,將鄉村內生動力優勢有效轉化為鄉村共同體優勢。村民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以倫理規范為核心自覺踐行互惠共生的情誼道德“禮俗社會”,使鄉村社會有情有義、有溫度。以組織引領多元主體協同參與鄉村建設,使鄉村社會發展更有協同力。以公共文化激活村民的集體意識,逐步提升村民對民俗節日文化和鄉村的認同感,使鄉村社會形成凝聚力。以鄉村文化利益共生挖掘民族優秀文化資本,使其轉化為“活態”文化,促進經濟發展,使鄉村社會發展更具活力。
文化是鄉土社會的根和魂。鄉村文化振興本質上就是文化資本與共同體互動的耦合。鄉村社會有自己的內生秩序和文化資本結構,應積極挖掘、整理和傳承豐富的民族文化資本,充分發揮區域性優秀傳統文化和現代文化元素相融合的價值作用,激活和培育鄉村內生發展動力,以內生文化資本為資源進行文化賦能,使文化資本轉化為新型社會文化經濟,形成既具有現代性又傳承情誼道德的鄉村社會。
鄉土文化是鄉村共同體內生凝聚力和認同感的源泉。通過兩個民族雜居村落共同體重建的案例發現:鄉村振興需要互惠共生的情誼道德作為秩序共同體存續的基礎,沒有互惠交換的情感交流,鄉村共同體就無從談起;組織共生是關鍵,可以將村民、鄉賢等要素整合在一起,形成多元主體良性互動的參與方式,沒有組織,村民就是一盤散沙,鄉村共同體就無法實現;互融共生的公共文化活動是促進村民交往互動的實質推手,文化公共活動場所是民俗文化與社會文化“交互空間”,是文化振興得以施展的舞臺,是增進村民情感互依互近的平臺,村落所有的文化活動都需要通過村民共同參與來展現,沒有公共文化的共生場域,村民就缺乏集體意識;利益共生的產業結構調整以文化賦能的形式充分發揮著文化在產業結構中的獨特作用,助力鄉村經濟社會發展和共同體復興,沒有利益共生的文化資本轉化為文化產業,鄉村就無法為留守村民提供基本的就業和收入,鄉村留住人的現實問題就無法解決,沒有人,鄉村振興和共同體構建就無從談起。整體而言,鄉村文化振興是鄉村共同體建設的核心,只有通過文化共生多維度因素融合的鄉村共同體重建,走中國式現代化的鄉村振興之路,才能最終實現鄉村的全面振興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