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假牙

馬蘇亞

七十多歲的李奶奶住在幸福養(yǎng)老院，她有一個孝順的女兒，叫于敏，身邊還有一只名叫甜甜的寵物貓，與她為伴。

李奶奶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床頭柜上的鏡子，對著鏡子咧嘴笑，整齊的三顆上牙格外顯眼，尤其是中間那顆老式銀牙，在鏡子里閃閃發(fā)光。

李奶奶曾自豪地講，能補上一顆銀牙在當(dāng)初，算得上是高級了。雖然假牙的顏色和真牙相差太遠(yuǎn)，但是堅固耐用。“還好，我還沒成癟嘴老太太！”

每當(dāng)李奶奶這樣說，護(hù)理員小張便調(diào)侃李奶奶：“您現(xiàn)在是越來越年輕了，像個小姑娘啦！”李奶奶聽了就笑得更加燦爛。

這天是端午節(jié)，李奶奶照例起了個大早，坐在床沿上拿著鏡子把自己照了又照，咧著嘴笑了又笑，小張送來了豐盛的早餐：粽子、雞蛋、包子、牛奶，李奶奶心滿意足地吃了起來。

突然，李奶奶發(fā)出一聲驚呼：“我咬到小石子了！粽子里怎么會有小石子？”說完，她一抬手就把粽子扔進(jìn)了垃圾桶，也沒心情吃早餐了，躺到床上準(zhǔn)備睡個回籠覺。不料，甜甜卻來糾纏她，一會兒扯她的被頭，一會兒扯她的衣領(lǐng)，李奶奶罵罵咧咧地拍打它幾下，它才安穩(wěn)下來。

睡夢中，李奶奶夢見自己的三顆門牙掉了，她突然驚醒，立馬坐起來拿鏡子一照，三顆門牙中，那顆最亮的銀牙果真不見了！她急得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

護(hù)理員小張急忙跑進(jìn)來，弄清原委后，笑著安慰她說：“沒事，沒事，不就掉了一顆牙齒嘛，還是顆假牙，這種老款的銀牙早就該換了，讓你女兒重新給你配副全瓷牙，美觀又實用，比銀牙時髦多了！”

中午，李奶奶的女兒于敏來了，一進(jìn)門正撞見母親嚶嚶地哭。

“這有什么好哭的？這顆牙齒幾年前我就跟您說換了它，留著太難看了，影響您的形象。可您一點兒聽不進(jìn)去。現(xiàn)在掉了正好，我?guī)峡谇会t(yī)院做一副新的。”于敏一邊說著，一邊給母親拭去眼淚。誰知，李奶奶不依不饒，一定要把那顆假牙找回來。“這輩子，我再也不做什么假牙了，我只要我原來的那顆……小敏，你幫我把它找回來吧！”

“找什么呀，反正找到了也裝不上去了，留著您也不嫌惡心。”于敏皺眉說。

李奶奶無奈地止住了哭。她緩緩起身，從抽屜里拿出了一個小小的首飾盒，打開說：“小敏，你長第一顆牙是在十個月的時候，第一次掉牙是在七歲時。這是你的第一顆小牙，我一直保存到現(xiàn)在，做個念想。你看，牙齒有什么惡心的？”

李奶奶輕聲回憶著。于敏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嘴巴里少了這顆銀牙，似乎連氣色都暗淡了不少。

于敏嘆口氣，開始在房間的各個角落尋找，可所有的犄角旮旯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于敏問李奶奶，牙齒是什么時候丟的？李奶奶說，是吃粽子的時候，自己似乎咬到了小石子，就把吃剩的粽子扔進(jìn)垃圾桶里，可能小石頭就是那顆銀牙。

于敏連忙去看垃圾桶，可垃圾桶里套著一個干凈的垃圾袋，袋子里面什么都沒有。她把護(hù)理員小張叫來，一問才知早上整理房間的時候小張把垃圾帶走了。

于敏二話沒說，向院里的垃圾房走去。她把早上收來的垃圾仔細(xì)地翻了一遍，仍沒見到那個丟棄的粽子，更沒見到那顆假牙。

李奶奶見女兒全身臟兮兮的空手而歸，又默默地流下了眼淚。這時，甜甜從外面游蕩夠了回來，它爬過來拉著于敏的褲腳，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衣柜的頂上喵喵叫。難道假牙在衣柜頂上？

于敏伸手一摸衣柜頂部，摸到一個黏糊糊的東西，竟然是那個吃剩的粽子，那顆銀牙深深地陷在粽子里！于敏猜想，是粽香讓甜甜發(fā)現(xiàn)主人的牙齒在垃圾桶里，便把粽子叼到衣柜上了。

“難怪甜甜一直吵鬧不讓我睡回籠覺，是它把我的假牙收起來啦。甜甜真聰明啊！”李奶奶一把抱住了甜甜。

于敏把銀牙清洗干凈，拿出母親的首飾盒，把銀牙和自己小時候掉的第一顆牙齒放在了一起。

銀牙失而復(fù)得，李奶奶的臉上有了笑容，捧著首飾盒如獲至寶。

自此以后，李奶奶每天起來不再照鏡子，也不再咧著嘴笑了，她時不時打開首飾盒呆呆地端詳那顆假牙，有時候還悄悄抹淚，翻來覆去地自言自語：“都說唇齒相依，你咋忍心離開我？”小張聽到過幾次，她想，李奶奶莫不是得了老年癡呆癥？她趕緊把這個情況告訴了于敏。

于敏火急火燎地趕來，見母親的思維行為一切正常，沒什么異樣，只是甜甜蹲在窗邊無精打采。她陪著李奶奶待到天黑，便安心地回去了。

每天打開首飾盒與那顆假牙對話，成了李奶奶的生活常態(tài)。這樣郁郁寡歡過了三個月，李奶奶病倒了。

院方通知于敏來探視，李奶奶拉著女兒的手說：“假如哪一天我走了，記得把這個首飾盒給我一起帶上！”

于敏十分不解，問她：“媽，這顆假牙又不是什么重要物品，您怎么這么寶貝它？”

聽女兒這么說，李奶奶抹著眼淚，講起了一段陳年舊事。

李奶奶二十歲出頭的時候，那年夏天，村里山洪暴發(fā)，她為了救鄰居家的小男孩，腳一滑磕在石頭上，磕掉了一顆門牙。她打聽到鄰鎮(zhèn)有一個牙醫(yī)非常有名，便慕名前去。

假牙是配上了，但只要一露嘴，那顆銀牙就突兀地顯露出來，這使她很自卑，人前人后再也不敢咧著嘴笑了。那位牙醫(yī)知道了，特意趕了幾十里山路上門安慰她，說她咧嘴笑起來的樣子，是他見過的笑得最好看的，不笑多可惜呀。李奶奶為了感謝他，就給他做了一雙布鞋。

就這樣，一來二去，兩人居然談起了戀愛，走進(jìn)了婚姻的殿堂。

婚后，他們相親相愛，和和美美，從來沒有吵過一次架。

可沒想到好日子才過了不到三年，牙醫(yī)就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突然離世，臨去來不及留下只言片語，而他留下的幾張照片和衣物，也在一次發(fā)大水時都遺失了……唯有這顆他用心做的假牙，是李奶奶唯一的念想。

“女兒啊，這么多年，我就因為你爸爸的一句話，一直咧著嘴笑到了今天。它小心翼翼在我的嘴巴里珍藏著，陪伴著我，現(xiàn)在它突然掉了，我知道是你爸爸來召喚我了，他在那邊孤單得太久了，我要笑著去陪他了。”

于敏聽完已是滿眼含淚，說：“爸爸走得早，我對他一點兒印象都沒有。這么美好的故事，您以前怎么從來沒有提起過呢？”

“你對爸爸當(dāng)然沒印象啦……”李奶奶慈愛地說，“你爸爸走了以后，我失去了精神支柱，又不愿意再嫁他人，便從孤兒院抱養(yǎng)了你。”

關(guān)于自己的身世，于敏從小聽村里人說過，為了不讓母親傷心，她一直就當(dāng)不知道。今天聽母親親口說出實情，她的淚珠撲簌簌滾落下來，緊緊擁抱著母親，深情地說：“謝謝您的養(yǎng)育之恩，一個人辛辛苦苦將我養(yǎng)大！”

這一刻，李奶奶笑得更燦爛了。于敏看著母親光禿禿的牙床，覺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母親，自己也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