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劉鵬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文學院簽約作家,一級文學創作,發表小說、散文、兒童文學等數百萬字,多部作品被權威文學選刊轉載或收入全國重要年度選本。出版小說集《雪落西門》《鮮花嶺上》,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長篇系列童話《航航的成長季》等個人專著。曾獲多種文學獎項,入選“中國小說年度排行榜”。
孤獨是一份珍貴的禮物
在我們的文化里,孤獨往往飽含貶義的色彩,似乎,提到孤獨,便會生出一幅凄絕的畫面,那種畸零人的邊緣感讓人心懷怵惕。曾經有段時間,我自以為是地想,如果我要和我的孩子談一談孤獨,我就給他推薦蔣勛的《孤獨六講》,因為我愿意把孤獨上升為一種美學傳遞給孩子,而不是從平面甚至負面的角度理解孤獨帶給人類的感受。讓我感到驚訝的是,我的孩子似乎天生不畏孤獨。
十周歲生日時,我為他籌劃了一場生日派對,早早地和他商議,邀請哪些要好的同學和朋友來參加這個重要的儀式。他卻出乎意料地拒絕了我的好意,并且平靜地說:“不,媽媽,我是個不合群的人,我不需要別人來參加我的生日派對。”姥姥的訝異比我更甚一籌,立馬提出質疑:“怎么會?你那么愛交朋友。”這孩子從小是在姥姥的懷里長大的,他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就表現出了強烈的社交欲望,姥姥認定他是個外向的孩子,見到誰都自來熟。
一個外向的孩子,他是怎么看待孤獨的呢?
晚上,我們躺在床上開“臥談會”,很自然地談到孤獨的話題。他明白無誤地告訴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感到很舒服,我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我自己的。”這一刻,我意識到,這個表面上馬馬虎虎大大咧咧的孩子,比我想象中要深刻得多。從他身上我看到了獨處的能力,而這種能力,即使很多成年人也相當匱乏。
說起來,孤獨的核心價值正在于——跟自己在一起。與“我”同在,所以它是圓滿自足的生命。或者說,它是生命圓滿的開始。然而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孤獨不是一個好的議題,拿孤獨來說事兒,似乎先驗地就應該是探討缺失和悲劇性。從字面意義上來看,“孤”,是沒有大人照顧的孩子;“獨”,是沒有年輕人照顧的老年人,煢煢孑立的兩個字合成一個自帶傷感標簽的詞匯。我猛然意識到,也許是我們基于成年人的經驗,給“孤獨”兩個字貼上了標簽,而在孩子的世界里,孤獨并沒有好與壞之分,它本該如此自足。
是的,雖然孤獨感與世長存,歷朝歷代、各行各業的人都有自己的孤獨,但是承認它,擁抱它,溫柔地撫觸它,審美地觀照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由孤獨產生的恐慌其實是一種顛倒的認知,事實上,當一個人懼怕孤獨,孤獨才變得可怕,而不是相反。這在蔣勛的文章中,說得清楚明白——孤獨本身只是一種狀態,而在我們的認知當中,偏見占了很大一部分,從而導致被傳統影響的我們無法獲得正見。小孩子比成年人更接近本質,他可能不知道如何賦予孤獨以色彩,也不會像蔣勛那樣企圖在主流價值之外找到另一種關于自身的幽微的價值,但他們總是更敏銳地看到自己的內心。他們不像成年人,曾經不止一次地思考,在集體與個體之間,在多數與少數之間,要不要做出冒險的選擇。是非,對錯,黑白,看起來很明晰的答案,卻總有一個微弱的聲音把自以為成熟的個體拉向被認為是正確的選擇的反面。也許我們都誤解了自己,我們并不是那么清楚地了解一個真實的“我”。
我們都是孤獨的人,只是努力在人群中顯得合群。盡管每個人都在尋找倫理上的圓滿,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和睦,一切適合于人群的標準,我們都拿來衡量自身。但這并非人的本質。雖然在馬克思主義哲學框架下,“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但也還有“存在先于本質”這樣的哲學論斷。所以稍有一點思辨頭腦的人都不可能從一個思想斷面來結論世界。
習慣上,中國傳統文化更重視群體和關系,所以倘若有任何人際方面的缺失,我們都歸結于人的不完滿;事實上對于獨立的個體來說,“人際”并不是那么核心的詞匯。一個孤兒,人們有理由相信他的人生是悲苦的。這個理由根深蒂固,甚至遮蔽了大部分事實。孤兒作為一個人的自我的圓滿反倒無人肯信。同理,人們也不大愿意相信一個寡婦是快樂自足的,或者一個五保老人也可以很幸福地過完他的一生。大多數人都在以偏見衡量生活形式上的完善,而無視內心真實的告白。這是一個很危險的狀況,因為當我們以外在標準來衡量生命的時候,生命就不再完整,它被各種非“我”的變異指標切割得支離破碎。
讓我驚喜的是,我的孩子在這方面并沒有受到外界的干擾。他自足地生長著,愿意在不被關系支配的世界中享受孤獨。他甚至用自己的行動揭示了這樣的真理——當我孤獨時,我回到自身。作為母親,我想我大可不必在他的人生中充當指引,告訴他不能安守孤獨的人,無法面對自己;不能珍惜孤獨的人,無法找到自己。他小小的心靈知道他的孤獨充滿了喜悅,沒有恐懼,亦沒有嫌惡。獨處,而后相處,這個外向的孩子很清楚自己的社交路徑。我很高興地看到,他給自己選擇了一份珍貴的生日禮物——
孤獨,不就是留給自己最好的禮物嗎?
孩子,讓我們談談死亡
在所有和孩子談論的話題中,“死亡”是最讓我感到平靜的——在傳統的觀念中,這也許有些奇怪。我想正因為死亡的可以預見和不可改變,才更有必要在生命的早期就幫助孩子直面這個終極問題,使他一生豁達,步步從容。我們最終會在生命的盡頭和死亡迎面相遇,預習死亡,就是預習生命的一部分。
大約孩子三四歲的時候,我就和他一起討論過死亡。當然,誠如你立刻想到要反駁的,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是的,他根本不懂什么是死亡,不過恰恰因為孩子是一張白紙,大人們更容易在上面留下鮮明的印記。我知道從前在鄉村里,有些孩子是從祖輩的棺材開始認識死亡的,他們要么看到了痛苦,要么看到了恐懼,從而在其漫長的一生里,都和他們的祖輩一樣忌諱談論死亡。那是一種很糟糕的體驗,疼痛,分離,折磨,撕裂,呼號,他們這樣經歷死亡。沒有人跟他們談論死亡的真正意義是什么,它好像是一件壓在箱底的泛著樟腦氣味的舊衣服,只有垂老的人才肯顫顫巍巍地披上它。如果一個人沒有來得及老去就死掉了,那么可以算作橫死,是比終老而亡更可怕的事。
現在,這些可怕的事,都由我來向孩子講述,那么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作為敘述者,最有利的一點是,你可以按照你喜歡的方式講述故事。
孩子三歲的時候,家里養了十年的一條哈巴狗終于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狗狗是人類的好朋友,它的離開讓我們很傷心。我告訴孩子,這種低落的心情只是暫時的,是告別儀式的一部分,當我們充分地懷念和告別之后,生活就會重新開始。狗狗也換了一個新的地方開始它的新生活,這并不是一件壞事。無論它在哪里,都不會改變它在我們心中的樣子,它依然是我們的家人。我們都居住在應該居住的地方,各自安好。

這個故事后來被我寫進童話,讓更多的小孩子從一個溫暖而美好的角度認識死亡。中國是一個缺乏死亡教育的國度,在這個泱泱的文明古國里,人們信奉“敬鬼神而遠之”,認同“未知生,焉知死”,對于死亡的看法,往往是消極而刻板的。大多數人在這樣的認知里長大,同時把這樣的認知傳遞給他們的孩子。如果說生命是一條項鏈,那么死亡就是最終的那個環扣,它可以是一段生命的終點,也可以是串起生命之環的關節點。大自然的生命如此生生不息,美麗而令人向往。也許孩子還不能理解物質不滅、能量守恒的抽象理論,但他可以通過具象的想象觸摸完整的生命鏈條,從而不再懼怕死亡,不再對有限的生命充滿焦慮。生命應當具有開放性,應當吐故納新,應當無畏,應當溫暖,同時,值得眷戀和敬畏。
孩子十歲的時候,有一天我們路過省立醫院。那是一個慣見死亡的地方,所以在它的對面,開了一家做死人生意的店鋪——人本殯葬。在這家店鋪的墻面上,張貼著巨幅廣告,委婉地告訴人們可以在生前簽署死亡協議,一旦死亡,他們將為之提供一條龍的完美服務。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社會進步,平靜地預約死亡,每一個獨立的個體都可以把自己對“身后事”的自由意志寫進合同,而不受習俗和他人的擺布,這種殯葬服務充滿人道主義精神。
借此機會,我和兒子聊起了我的“身后事”。兒子非常驚訝,他說媽媽你為什么要說這些呢?我說因為我受到了啟發,我想和你聊聊,作為我最親愛的人,你可以為我做點什么。那么我可以做什么呢?他認真地問。我去世以后,你可以把我的骨灰撒進大海。我說,你最好能租一架直升機,飛到太平洋的上空,有點儀式感。大西洋不行嗎?他問。我更喜歡太平洋,那里更遼闊。我握著他的小手,一邊走一邊說。他馬上展開他的想象力,建議我把骨灰撒到太空去。我覺得這個提議不錯。真棒!我笑起來,媽媽怎么沒想到呢?也許那時候人類已經移民火星了,你可以在空間站里租個飛行器。
我們聊得十分愉快,不知不覺就從學校走到了家。
神經大條的母親與高敏感孩子
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我不由得想到我母親對我的養育方式,在過去的很多個日夜里我曾經懷疑她并不真正了解我,甚至,真正地愛我。直到我長大成人,成家立業,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才發現,她確實從未真正了解過我,然而,確定無疑地,那些對我造成傷害的愚蠢言行只是因為她愛我。
我不能苛責我的母親,她是那樣一個肯為自己的孩子和家庭做出在我看來無法容忍的巨大犧牲的偉大母親。事實上,直至今日,我們身邊仍舊不乏這樣通過自我犧牲傳遞錯誤的信息和價值并自我感動的母親。“為了你”“為了這個家”,這是她們的口頭禪,她們永遠羞怯于說出自己的需求和欲望,永遠忽略自身的權力和利益。沒有人逼迫她們,她們所有的選擇都源于自身不健康的恥感,周圍人的評價和習俗性規范使她們冠冕堂皇地剝奪自己的感覺和思想,從而在日復一日的自我催眠中變得機械和麻木,最終忘記了生命的本來意義是綻放,而非枯萎。
很多年后,我與母親促膝長談時,她偶爾會淚流滿面。然而這遲到的痛感并不能把她從混亂的生活序列中拯救出來。“都過了一輩子了。”她最終還是無所謂地說。我真懷疑這世界上到底有沒有一種足夠巨大的使她覺醒的痛苦。她的隱忍和耐力無人能及,就連最堅忍的駱駝也甘拜下風——僅憑生活中少得可憐的一點食物和養料,就能夠橫穿整個人生荒涼的戈壁沙漠。這,就是我的母親。
我在她無微不至的呵護下變得叛逆和我行我素是從青春期開始的,在此之前,我也以為自己應該是父母和老師眼中的好孩子。我努力讀書,每一門功課都考第一名,用童年所有的力氣把“三好學生”的獎狀貼滿墻壁。老師的話永遠都是對的,那些不合理的課業安排也因為不可違逆而充滿科學性和邏輯性,我對權威莫名產生的那種唯唯諾諾的下意識,直到成年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徹底扭轉。然而就是在這樣的養育環境下,最終,一個蔑視權威和熱愛自由表達的無政府主義者肆無忌憚地成長起來。
這個現象相當有趣,我總是能夠看到這樣的案例,一個具有強迫傾向和完美主義的母親養出了一個慵懶邋遢的兒子,或是一個滿不在乎的母親養出了一個矯情的女兒。他們成對出現的概率超過90%,壓倒性地戰勝了人們想象中的所謂遺傳因素對孩子的塑型作用。
一些當紅心理學專家將現代心理學引入日常生活之后,覺醒的人們開始聲討原生家庭的罪惡。很多年輕人自以為掙脫了傳統和偏見的束縛,遍體鱗傷后的反戈一擊似乎理直氣壯、義正辭嚴(知乎上的熱門話題“父母即禍害”即見一斑),殊不知這種把生活的鍋都甩給原生家庭的辦法并不能使他們輕裝上陣,去擁抱想象中的美好生活。
原生家庭的種種罪狀,是否真的禍害了你?不得而知,但我知道,那些人生中的遇見,無一沒有意義。富貴時見人性,苦難中見佛性,一生的修行,無非明心見性。給原生家庭去妖魔化,這是你的責任,也是你為自己鋪就的唯一坦途。倘若不能踏上這樣一條路,你將終身無法擺脫夢魘般的痛苦。
在我看來,子女對父母的反哺遠不止物質的供養,我很高興在母親晚年時能夠和她作為一對女性朋友相談甚歡。面對女兒,她不必再有精神負擔,哪怕暴露出內心最不堪的想法也能夠獲得無條件的支持。而這些想法,在她年輕的時候,無一不是禁忌,無一不成絕路,無一不遭天譴。我有理由相信,她是在不斷的自我撻伐和自我囚禁當中學會了對痛苦漠然處之,就像一只被溫水煮熟的青蛙,終于在溫熱漸至沸騰的水中失去了蹦跳的意識。
當我面對孩子,我面對未來;當我面對母親,我面對歸宿。我希望我的未來能夠照亮歸宿,也希望我的歸宿能夠承托未來。感謝我那神經大條的母親,用一輩子懦弱的隱忍喚醒了一個勇敢的叛逆者,盡管這份勇敢有時候看起來未免任性,但它保護我免于受到更大的傷害。作為一個高敏感孩子,我一度在成長的道路上吃盡了苦頭,可回過頭一看,這些苦因為襯托著母愛的甜蜜底色,也使我獲得了無盡的力量。現在是我反哺母親的時候了,我常常和她促膝而談,談我們變易不居的奇妙生活,談我們丟在流光里的那些回憶,談我們生生不息的欲望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