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上的悠長假期

紀達虜

1

和煦的日光穿過椰子樹葉，海風拂著手臂，海浪有節奏地拍打著沙灘。聽見沙灘上的腳步聲，亞阿往樹上挪了挪。

“你又在偷懶，南邊玻璃房的花還沒澆水吧？”伊香朝椰樹的臂彎喊去。一個腦袋從那兒探出說：“我才剛休息。”

“三號海水凈化器堵了東西，我們去看看。”

他們到了島上的十區。撥開眼前重疊的大片闊葉，裝著百葉蓋子的半人高凈水器出現在兩人跟前。“可能是樹葉落進去了。”亞阿打開百葉蓋子，花了半個鐘頭也沒把里面的東西弄出來，最后只得用胳膊往管道里掏，身上的背心被漫出的水浸濕。千萬別是海蛇……他默念。

指尖傳來冰涼感。

“怎么了？東西弄出來了嗎？”

“是塊珊瑚。”他背對著伊香擰干了背心穿上，“我要去澆花了，你呢，一起嗎？”

晚餐時，媽媽分享了今天在肥料圃漚肥的趣事，伊香咯咯直笑，不過亞阿卻有些沉默。

這是島上尋常的一天。

媽媽管在這兒的日子叫“度假”。度假，就是遠離喧囂，放松自己。媽媽曾是大學的植物學教授，十年前帶著他們來到這個國際植物協會下屬的小島，開展自然研究。島上有十三個區，遍布著科研用的玻璃植物房。吃的東西來自自己種的水果和糧食，他們還有一個小農場，養著母雞和兔子。

飯后照例是服用每日必需的維生素片，今天周五，媽媽提醒伊香要多吃一粒鈣片。

回到房間后，伊香從床底下翻出一本《地理大全》。這書是她的小秘密。西伯利亞的苔原、南美洲的雨林、中國的沙漠……她最喜歡的是海島，那些島上是不是也有植物研究員呢？想著想著，她慢慢沉入迷夢，恍惚中，伊香又聽見了島上那座死火山發出的微弱震動……

之后的幾天，伊香都沒怎么看見亞阿。

這天，伊香在9號玻璃房里記錄魚尾葵和朱蕉的開花數。敲門聲響起，好多天不見的亞阿走了進來。

“你那邊工作結束了嗎？”伊香問。

“嗯，明天要把六區的杧果摘下制成果干。”亞阿走動著，面龐在花朵間若隱若現。沉默了一陣，他忽然開口：“我們去死火山那里看看吧。”

媽媽是明令禁止他們去死火山附近的，那邊有間歇噴發的暗洞，很危險……手里的記錄冊突然被亞阿搶走，他兔子般地朝山那邊跑去。

滿山茂密的熱帶植物，兩個身影在彎曲的山路上時隱時現。等伊香抓住亞阿時，兩人已經爬到半山腰了。伊香氣喘吁吁地奪回記錄冊，檢查完好度。“你到底要干嗎？我不喜歡這個玩笑。”她抬頭看，發現亞阿又消失了，她嘁著他的名字往前走，突然腳下一空。

伊香跌進了一個洞穴。被植物掩映的洞口透進細微的日光，她揉著手肘站起。地面干燥，有人工痕跡，洞壁是發白的石灰巖。亞阿背對她，指向靠墻的幾塊石碑。真奇怪。

伊香認出，那是亡者的墓碑，雖然她只在書上看過。

“一個月前，我意外發現了這里。”亞阿說。

每塊墓碑前都有一束干花，看來有人來過。墓碑一共五塊。弗弗、梅酥、萊爾士、柔樂……最后一個名字讓伊香幾乎叫出聲——瓦尼松！那是早已去世的爸爸的名字……伊香覺得天旋地轉。

“媽媽有事情瞞著我們。”亞阿的聲音在洞里回蕩。他從口袋里掏出個巴掌大的扁東西，“喏，這是那天卡在凈水器里的東西，不是珊瑚。”

那東西亮銀色，鏡子般光潔，看起來是塊銘牌，上面刻著的字能清晰辨認——亞洲建設局承建。

伊香不記得那天是怎么回來的，墓碑與金屬銘牌在她腦海中不斷翻涌。當天晚上，亞阿主動來房間找她說話。

“你應該早就有所懷疑吧？”亞阿先開口。

哪有自然研究會封閉在一處，進行十年的封閉研究呢？多年來，他們關于外界的一切都是從媽媽嘴中了解的。島上沒有電視信號，沒有網絡。任誰都會起疑。亞阿的懷疑源自島上從沒有外人來過，他們在島上做的那些研究數據，沒人來過問。

亞阿說話間，伊香拿出《地理大全》，翻到第658頁。“這本書是我在北邊玻璃房的儲物間發現的，看這頁。”

一座島嶼的俯視圖，上有叢林、高山等。忽然，亞阿瞧見了一處熟悉的淺灣，是島上的貝殼灣！錯不了，亞阿親自測繪過。“這是……”

“渥蠟島，太平洋中部的一座熱帶孤島。而媽媽一直對我們說我們居住的這座島叫南松蘿島——坐落于大西洋邊緣，是個亞熱帶的近海島嶼。”伊香盯著亞阿的眼睛。

亞阿皺起眉，“所以，媽媽告訴我們的這座島的名字和位置都是假的？”

伊香盯著墻，上面掛著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她微微瞇起眼睛，“我們可能活在一個大謊言中。”

2

“嘭！”玻璃瓶劃了一個漂亮的圓弧落入海中，幾秒后又浮出水面。

“你扔得再遠些。”伊香站在灘涂的林間，望著隨浪浮動的漂流瓶，希望這些裝著求救信的玻璃瓶順著洋流到達別的地方。“你說，會不會有人撿到漂流瓶啊？”伊香問。

“不知道，總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亞阿扔完瓶子，在灘涂上揮著撿到的樹枝玩。有什么東西被沖上了岸，像是一團海藻。他嘁伊香一同過去。

用樹枝扒開纏繞的海藻，里面是一條魚。敲起來有回聲，是一條機械魚。明顯已經壞了。“是追蹤魚群活動路線的仿生研究設備？”伊香猜測，也許附近的海域有其他的研究機構。亞阿拿起魚，它挺重的，腹部有一小串數字代碼，后面跟著幾個字——亞洲建設局制造。

又是亞洲建設局。

他們把魚埋在了樹下，約定誰也不把這事說出去。

第二周的時候，四區的肥料圃熟了，媽媽帶著伊香去分裝。太陽把果皮和落葉的混合物，焙得松軟有營養。分裝完畢，伊香趕緊去擰了一塊濕毛巾遞給媽媽。

“謝謝，我的小公主。”媽媽笑著接過毛巾擦汗。兩人在草地上稍做休息，抬頭看天上飄著的稀散云朵。

“為什么我從來沒見有飛機從島上飛過？”伊香問。

“也許它們的航線不走這兒吧。”

“可是，這里不是近海的島嗎？我連船也沒見過。還有就是……”

這時，媽媽忽然起身，繼續翻動肥料，伊香只得轉移話題，問起爸爸的故事。媽媽一邊干活，一邊講那重復了太多次的故事：“你們的爸爸是位偉大的科學家，島上的研究計劃就是他提出的，研究封閉環境的植物進化。不過為了數據的準確性和保密性，我們在實驗結束前不能離開這里。”聊起爸爸，媽媽的眼中總是會亮起光。那表情不像是裝出來的。

晚上睡覺時，伊香又聽見了那座死火山發出的輕微震動。恍惚間，她回到了那個洞穴，里面坐著幾個人。他們在竊竊私語：等你們發現了一切，她也會把你送過來……

伊香猛地從夢中驚醒。心緒略平復后，她開門下樓去喝水。黑暗的走廊里忽然傳來動靜，嚇了伊香一跳。“是我。”亞阿的聲音響起。

“你不睡覺在這里干嗎？”

“等人。”亞阿回答道，黑暗中傳來他回房關門的聲音。

這奇怪的插曲并未讓伊香在意。

好一段時間里，伊香和亞阿形影不離，他們一起去玻璃房采集植物數據，結伴采水果、喂雞、施肥，當然，這背后的目的是搜尋島上的線索。可經過了幾周并沒什么進展。

這天傍晚，伊香剛回家就看見桌上擺著的玻璃瓶，瓶身黏附著海草。媽媽坐在桌邊，半張臉埋在陰影中，夕陽把玻璃瓶的影子拖成了一條局促的長線。

“你們去過那個洞穴了？”

伊香點頭，她看到亞阿也站在客廳一角。媽媽嘆了口氣，招呼他們坐下。就這樣，在媽媽的講述中，島嶼的故事慢慢浮現：那場大戰爆發得很突然，一夜之間，核武器就毀滅了人們熟悉的絕大部分事物。作為這座偏遠小島上的植物研究員，爸爸媽媽和其他幾個員工幸運地躲過了災難。核戰帶來了核冬天，世界各地都開始降溫，天空飄起灰色的雪，再后來，因為不知名的核感染病，那些員工一個個離開了。又過了幾年，一場小小的肺病帶走了爸爸。媽媽的眼淚幾乎要流干了。如果不是兩個孩子，媽媽根本堅持不住。

“我曾經想要離開這里，但是……外面的世界可能會……”媽媽把頭側向一邊。

伊香沒有想到，這一切的源頭是戰爭。但她懂媽媽未說的意思。核戰爭的污染會持續許多年。“我們是最后的人類了嗎？”

“也許吧。多年來，無線電完全收不到外界的信息。”

伊香緊抱住媽媽。島外是那樣危險的世界，她和亞阿多么過分，他們的懷疑狠狠傷了媽媽的心。亞阿低頭沉默著。伊香解開了一個心結，但是又埋下了另一個心結。

從那天后，三人有默契地不怎么說話。大家都需要時間來消化這一切。

3

“你想不想去外面看看？”伊香雙手撐著下巴靠在圍欄邊，“也許輻射已經消散了。”在經歷了幾周的消極情緒后，伊香又變得活潑起來。

亞阿低頭抓起果干，扔給欄桿里的雞，伊香還在兀自說話：“我們可以用島上的木材造一艘船，出發去尋找外面的人，經歷暴風雨、鯊魚還有其他的什么……”

飼料桶被亞阿摔在地上，雞群嚇得分散開來，伊香住了口。亞阿嚴肅地轉過身來。“你真的相信那些話嗎？”亞阿指著那群雞說，“記得每周五吃的鈣片嗎？有一次，我偷偷留下鈣片，混在飼料里，想給雞群補充鈣質。你猜怎么樣，雞一吃完就全睡著了。媽媽會在周五的半夜出去，就在我們吃完鈣片昏睡后。”

伊香想起那晚在走廊碰見亞阿的情景。她嘆出一口氣，像是終于了結了一樁心事。隨后她帶著困惑的亞阿，往北邊的玻璃房走。走進玻璃房的儲物間，里邊放著不少鋤頭、草又，亞阿看伊香掀起一塊地板，拿出一個褐色的木盒。

“這是和《地理大全》-起被我發現的，就藏在地板下。”伊香說。盒子里是一些散亂的涂鴉畫，作者是個叫梅酥的女孩兒，她還有個名叫弗弗的兄弟。涂鴉畫記錄了兩個孩子和媽媽在一座小島上生活的日常。不尋常的是，畫上的媽媽和亞阿他們的媽媽一模一樣，一樣的發型，一樣的穿著。

梅酥和弗弗，那是墓碑上出現過的名字。亞阿來回翻動著涂鴉畫，他責備伊香怎么不早說，想必她和自己一樣，根本沒相信媽媽的那套解釋。

“誰知道你是不是真被什么核大戰之類的唬住了。”伊香聳聳肩，“今天就是周五，我們去查清媽媽到底去了哪兒。”

夜色中帶著點兒不安，這注定不是一個普通的晚上。

夜深了，伊香聽見了前門推開的聲音。等了一會兒，她離開臥室，亞阿也適時從屋里探出身，他們來到走廊的窗邊：山腳叢林的葉子不斷被分開，葉子下是他們無比信任的媽媽，顫抖的葉子引出的方向是遠處的死火山。

“走吧。”亞阿低聲道。

和那次一樣，亞阿大步走在伊香前面。夜半的叢林里全是蟲鳴，嘈雜的海聲掩蓋了他們的動靜。

伊香抓著沿途的樹干往上攀爬，她從未在夜里進過叢林。亞阿扯開擋住去路的藤蔓，黑黢黢的火山口在前面遮蔽了半個天空，如一尊巨像聳立在旅程的終點。

他們爬上火山的峭壁最高處，這里是島上的最高點，十二個區盡收眼底。

火山口中是一大片落滿了淡灰色火山灰的平地，像月球上的坑洞，兩人刻意從火山口的暗坡走下去。

這兒除了火山灰就是散落的鏤空石頭，四周寂寞得像天上的月亮。媽媽不在這里。忽然，一股震動從腳下傳來，伊香很快明白，那是無數次在入睡前聽見的震動。震動停了，但很快就又響起，等到第三次震動時，伊香摸到了規律——每隔四十秒就有一次。奇異的震動出現了六次，便再沒了動靜。

線索似乎斷了，媽媽與火山之間又多了個秘密。“這種有規律的震動不可能是自然界的火山發出的。”亞阿的推測得到伊香的贊同，但現在沒有別的線索可以追查。

“等等，”亞阿靈光一現，“有個地方明天可以去看看。”

天很黑，他們趕在午夜前回去了。

4

繁綠的灘涂林連接著藍藍的海灣，這里是之前扔漂流瓶的地方。亞阿帶著伊香，沿著凈水設備的管道，一路穿過闊葉林到了這里。凈水設備抽取海水凈化，之前那塊卡住的金屬銘牌，應該來自這里的抽水口附近。

海邊的暗流變化多端，媽媽曾明令禁止他們下海。亞阿腰間系上繩子，頭戴潛水護目鏡，一下鉆入了水中。繩子另一頭拽在伊香手里。

起初都挺順利，沒一會兒伊香手里一緊，亞阿那頭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住，繩子猛地拉直。

伊香只遲疑了一秒，便跳進碧藍的海水中。陽光在水中搖曳閃爍，大大小小的魚群自顧游弋，穿梭于珊瑚間。亞阿呢？伊香看到白沙上的大管道，跟著找到了抽水口，但周圍空蕩蕩的沒有魚群。伊香想湊近點，此時卻躥出幾條小鯊魚，等等，這不是那天沖上岸的那種機械魚嗎？機械魚們不斷驅趕伊香，慌亂間，伊香只感覺天旋地轉，無形的吸力把她連同海水一起送進了管子中。

管壁撞得人生疼，激蕩的海水涌入口鼻，萬念俱灰時，一只手把伊香扯上了水面。伊香咳出氣管里的水，發現救她的正是亞阿，原來他也被抽水管吸了進來。

環顧四周，這里是半人高的金屬甬道，兩側有一人寬的走道，抽進來的海水順著中間的溝渠往上。這會兒也回不去了，兩人只能半爬著前進。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終于看見了光亮。

離開甬道，一條金屬走廊映入眼簾，海水則拐入了一扇閘門后。整條走廊由銀亮色的金屬構成，材質跟那銘牌的差不多，頂部鑲著冷光燈。這里干凈得出奇，兩人沿著走廊往前行。

謎團接連出現，兩個孩子已經不考慮怎么回去了。一切的答案就在這座銀亮的迷宮中。

許多金屬管道從天花板穿過，有些大概有半人粗，有些又是十幾根細管一起，拐向迷宮的不同地方。不時有厚重的金屬門在兩側出現，門上盡是八角螺栓和繁復的把手。那些門都緊緊關著，除了一扇。

半開著的門像是誰走得太匆忙忘了關。伊香和亞阿小心地進入。像是潛艇上的小臥室，里面置有方正的金屬桌和金屬床。桌上有一個小盒子，亞阿好奇地碰了一下，隨后盒子便播放起一段男性的錄音。

航行歷42年

“圓環號”飛船航行到第7年時，下甲板的冷卻液發生泄露，報廢了幾乎所有的休眠生化人。大家便把僅剩的唯一還算完好的那個生化人啟動了。作為生化人，她的任務是輔助我們的航行工作。

我總懷念地球上的事，又常念叨幻想中的英仙座新家園，有時，那位生化人會問我什么時候能到達目的地，但我也沒法回答。很多年過去了，船員們一個個離開，大都是由于太空癥引起的器官衰竭，最后只剩我與那位生化人。我們把過世的船員送入了生態圈1號，那里的生命會自然消解這些遺體。

中心電腦運行良好，在主程序的協助下我們依舊能維持這座飛船的航行。如今，我已經很老了，以后的工作只有靠她一個人了。

這像是日記。但里面竟然出現了科幻故事里才有的“飛船”。依照媽媽告訴他們的常識，目前的科技還不足以支撐人類到達地球大氣層外。離開房間后，兩人又繼續前進，亞阿感覺剛才的房間像是誰刻意安排在路上的。

誰建造了這座地下迷宮？答案任誰也知道，因為那塊“亞洲建設局承建”的銘牌在這里隨處可見。

“我們好像在一點點攀升。”亞阿說。

現在每走一段，就會出現向上的金屬階梯，然后又是一段走廊。伊香感覺他們已經走到了那座火山的內部，看來里面是掏空的。

走廊忽然開始震顫，又是那熟悉的震顫，還有巨大的轟鳴聲！

“快走……”伊香拉住亞阿的手，拽著他沿著轟鳴聲的方向而去。沒多久，那似乎永無止境的金屬走廊在前方戛然而止，盡頭是新的場地。

這是個球形的空洞。金屬走廊口與巨大的平臺相接，在半球的位置環繞開來，看不出哪里有光源，但這里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平臺圍繞的中心空間里，有個碩大無朋的金色圓球，上面插滿了各種金屬棒子和粗管道。它像是顆蓬勃的心臟，那轟鳴和震動就是心臟的躍動節拍。平臺右邊是面半透明的屏幕，里面涌動著亮白色和紅色的混合物，屏幕左上角寫著“人工太陽引擎觀察顯示”。

“人、人工太陽……”亞阿喃喃道。明明太陽就懸掛在天空中啊，那這個鐵東西里面是什么？

“這東西在為這座島的運轉提供著能量……”不知為什么，伊香腦中直直地冒出這個念頭。當她靠近操作臺時，操作臺閃過一下亮光，接著傳來人聲：“身份識別成功，權限暢通，可以檢閱導航員日記。”臺面上有光點匯聚，出現了一份像是映在鏡子里的日記，伊香招來亞阿。日記的內容把伊香和亞阿帶回一切的開始。

航行歷48年

最后一個人類船員瓦尼松也離開了。我在生態圈1號里面鑿了一個洞把他放進去。而我則繼續著最初的使命——到達英仙座的新家園。

生態圈1號里面的一切都運行良好，我看了很多之前留下的影像資料，這座復刻出的島嶼完全繼承了地球上往昔的繁華。我喜歡這些植物和動物，但我心里依舊感覺不舒服，像是有一個bug在我的程序中，這個bug讓我的行動力與主觀能動性下降。我查閱了資料庫中的書籍，發現這個bug最有可能的名稱是“寂寞”。

我感到無比“寂寞”。飛船航行的主程序維持良好，我打算去生態圈1號里面駐扎。

航行歷52年

我發現，許多操作的權限以生化人的身份無法開啟，只有人類的身份才能啟用。

我回到主控制室，調出了儲藏室中的信息。我在億萬組受精卵中挑選了兩顆放入培養室。那里的人工子宮將會孕育新的人類。

我期望能有伙伴。

往后的日記記錄了日記主人和兩個孩子——弗弗和梅酥——在生態圈1號里的生活。因為地球己經毀滅，而飛船也遲遲未能到達目的地，弗弗和梅酥一直很憂郁。日記跨越了五十多年，直到弗弗和梅酥相繼因病去世。這讓日記主人極度傷心，她寫道：“我多想和他們一起離開，但飛船需要到達目的地，這是我的使命。我不明白，為什么我被制造得如此像人類？”

之后日記斷更了很多年，才又重新記錄，新起點是日記主人再次挑選兩顆受精卵，通過人工子宮將其培育為新的人類，這兩個孩子被取名為萊爾士與柔樂。日記主人告訴萊爾士與柔樂，地球遭遇了核戰爭，而他們隱居到了無人的小島躲避核冬天。萊爾士與柔樂一直安穩地生活著，直到有天他們發現了真相。憤怒、哭泣、無助讓他們在絕食與一番爭吵后，要求進入休眠冷凍倉，到達目的地時才能喚醒他們。日記主人尊重了孩子們的意愿，在關上休眠冷凍倉后，她寫道：“這些孩子都是因我而受傷的，我沒有保護好他們。我終于明白人類的心和肉體一樣脆弱，不安、絕望、無助，我感覺這些東西也在吞噬著我的程序。”

至此，日記還剩最后一篇，但是卻被鎖住了，伊香和亞阿沒有權限開啟。

一切的真相似乎已然明了，卻差了那個最重要的主角。亞阿和伊香想親自問問她。

將近兩百年的時間里，去往英仙座的任務像是詛咒，她沒法逃避。她忍受曠日的孤獨，忍受一個接一個伙伴的離去，只為去往那個人類給她定下的目的地，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她的心一定在時刻掙扎著吧……

一扇大門突然在身后的墻壁上打開，像是邀請他們。還是向上的階梯。他們沿著階梯最終走出一扇金屬門，發現自己出現在那座死火山的坑底。

亞阿看見了媽媽。她站在不遠處，身影落寞，面目在夜色中影影綽綽。她依舊穿著那件分裝肥料時穿的粗布衣服。

“那日記的最后一篇，我還記得很清楚——”媽媽的聲音平靜而有力，“我思考了多年，終于想出了一個完美的雙重謊言。我被設計為不具備撒謊能力，但這些年來我變得越來越像人類，那些不必要的情感元素在我的程序中不斷出現。在這個連環謊言下，即使他們發現了一個謊言，也能在第二個謊言中度過安定的一生。我期待你們的出生，亞阿、伊香。”

她緩緩朗誦的，正是她親手寫下的最后一篇日記。

念完后，媽媽慢慢沿著火山口壁上的路走向高處，孩子們跟在她身后。最后，三個人站在了小島的最高處，身下是鋪展開的夏夜叢林。媽媽盯著頭頂的星空。“其實，我只是害怕失去你們。”媽媽輕聲開口，山崖的風把她的聲音吹得縹緲，頭頂的星空慢慢分開，顯露出來的是另一片星空，深沉、壯闊。那是真正的星海。“我本該獨自一人完成任務，可是，可是……我害怕獨自一人。”

大海四周也變成了星空，伊香看見海浪拍打在透明船壁上產生了回波。原來這片海并不是那么大，如果自己是個游泳健將的話，說不定早就能游到邊緣發現這一切了。

“你們會恨我嗎？”媽媽轉過身子，眼里綴滿了淚水，“為了自己的私欲把你們培養出來。”她的衣角在風中飛動。

伊香和亞阿愣了一會兒，走上前抱住了媽媽。

“我們感謝你這樣努力地愛我們。”伊香說。

“我們記得和你相處的每個瞬間。”亞阿說。

媽媽緊緊抱住孩子們，泣不成聲。她緩緩伸出手臂，指著遠處一團閃亮的微紫色星云，“那就是英仙座，我們還有四十年就能到達那里。你們愿意跟我一起去嗎？”

伊香想了一會兒，然后點點頭。她和亞阿握住彼此的手，感受海上飄來的夏風。

島上的悠長假期終于要結束了，而他們也要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