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紅蝶尾

路航

1

“我想養只狗o"林曉月說，“我同學家都有狗。”

飯桌上無人回話。林曉月只好又說：“要是養了，絕不讓你們操心。”

還是無人回話。沉默中只聽得到筷子偶爾夾菜的聲音和輕微的咀嚼聲。林曉月無奈，將視線投向爸爸——爸爸，幫我說句話呀！

“其實，”爸爸小心翼翼地說，“養只狗和孩子做個伴，也不是不行。”

“太吵了。”媽媽拒絕得干脆利落，“養點別的還好。”

“那養貓？”

“掉毛，不好打掃。”

“兔子？”

“不行，兔子尿太騷了。”

“養魚吧？”爸爸最后提議道，“魚干凈，吃得少，便宜，還好看。”

“嗯……好吧。”媽媽終于松了口。于是林曉月有了一條漂亮的小金魚，學名叫作“紅蝶尾”。

“養金魚最好養一群。”花鳥魚蟲市場里，賣魚的大爺勸林曉月一家，“光養一條很難活的。太孤單了。”

這話含含糊糊，不知是真的單條金魚養不活，還是想多賺點錢。

“一條就夠了。”媽媽搖頭，“她指不定會養幾天呢。”

說是這么說，可林曉月養起這條紅蝶尾來很盡心，一連養了好多天，直到沒法再養為止。

2

見到寵物翻譯器的那天，林曉月很激動。

她平常自矜為班長，很少會主動表達喜歡什么。但看到同學明睿帶來的寵物翻譯器時，卻忍不住心動了。

那是一臺小巧的設備，由一個巴掌大的方形裝置和一副耳機構成。只要把耳機戴上，在那個方形裝置上調出特定的頻率，就能聽懂寵物說的話。不僅如此，還能讓寵物聽懂自己說的話。

“其實不該叫寵物翻譯器。”明睿平日里話不多，但提起這些設備來卻滔滔不絕，“我覺得應該叫生物翻譯器。因為它還能和海里的鯨魚對話，鯨魚可不是寵物。”

“這么厲害？”林曉月起了好奇心，“那它能和金魚對話嗎？”

“得看具體品種。”明睿實事求是地回答，“不是跟所有的魚都能對話的。要調試下，看看翻譯器里有沒有內置那種魚的語言。”

魚還有語言？林曉月半信半疑，“能借我試試嗎？我養了條小金魚。”

“可以是可以，但……”明睿有些猶豫。

“他剛答應我了！”一旁的周新陽有些不滿，“我先來的。”

“不好意思啊。”明睿解釋道，“他爺爺養了很多魚。我想放學后拿去他家試試，做個對比實驗。你要是不介意的話，一起？”

“算了。”雖然知道明睿是好心，林曉月卻只能搖頭，“放學以后回到家，我爸媽就不讓我出門了。”

“管那么嚴嗎？”明睿愣了下，看著林曉月離開的身影不知說什么。他媽媽是醫生，雖然對他的學習也管得嚴，可從來不會管他放學了去哪兒玩。

沒借到寵物翻譯器，林曉月不太高興。

可不高興歸不高興，回家一見到那條小金魚，林曉月就忘了這件事。畢竟面對一條活潑的小金魚，還有什么不高興值得一直記在心里呢？

就算它不會說話，它也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小金魚。

“真好看。”林曉月看得很癡迷，連晚飯都端到了魚缸旁。越看她越佩服，這條小金魚好像永遠不累似的，成日在魚缸里游。不像她，光是天天做父母額外布置的功課就覺得累了。

“你叫什么呀？”林曉月趴在魚缸邊問小金魚，“我給你取個名字吧。”

雖然對方不會回答，林曉月卻還是玩得不亦樂乎。她在本子上寫下了自己覺得不錯的十個名字，又挨個發給朋友們看，詢問意見。

“叫泡泡好呢，還是愛麗絲好？”林曉月有些發愁，“要是我能直接問你喜歡哪個名字就好了。”

想什么，就來什么。幾天之后，快放學時，莫向聰忽然走到林曉月身旁，往她懷里塞了個盒子。

“什么東西？”林曉月有些吃驚。她平常沒怎么和莫向聰打過交道。

“明睿叫我給你的，給你玩一周。”莫向聰快速、輕聲地說了一遍，囑咐道，“別給別人看到了。”

林曉月扭頭往明睿的方向看了看，見他笑著點了下頭，心里大概知道盒子里裝的是什么了。

“這人……”打開盒子，林曉月悄悄往里看了一眼，笑了。

果不其然，里面是那臺寵物翻譯器。除此以外，還放了幾頁手寫的操作說明。

回家后，林曉月按照明睿寫的操作方法在房間里調試了好一會兒那臺寵物翻譯器，才調出小金魚能聽懂的頻率。

“哈嘍，小金魚。”林曉月沖那條紅蝶尾發出問候。

“你好。”似乎是被林曉月的話驚到了，小金魚轉了好幾個圈，“你怎么會說我們的話？”

“因為有這個呀。”林曉月揚了揚手上的寵物翻譯器，得意揚揚。

從這之后，她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和小金魚聊天。

明睿此前說過，這臺設備是他找爸爸從前的同事宋伯伯那里借的。對方的科考船再過一個多星期就會起航。他得在啟航前，把寵物翻譯器給還回去。

“一個星期已經足夠了。”林曉月很有自信，“足夠我們交朋友啦。”

事實上，拿到寵物翻譯器后的第三天，林曉月就同小金魚成了好朋友。雖然大家都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但對于這條紅蝶尾來說，它記得的事情遠遠不止七秒。恰恰相反，它甚至知道自己的家族以前發生過什么，經歷過什么。

剛發現這件事時，林曉月很驚訝。

明睿對此卻毫不意外，“宋伯伯先前和我提過，斑馬魚的記憶可以保存在DNA里，傳給下一代。假如你是一條斑馬魚，遇到了什么危險的事，印象深刻的事，都可以存在DNA里，一代一代傳下去。以后你的孩子們遇到了同樣的事，也能知道怎么應對。我想既然斑馬魚可以這樣，紅蝶尾說不定也可以。就算做不到斑馬魚那樣，起碼記憶也不會只有七秒。”

“好神奇。”

“是啊。如果可以的話，你能幫我做下記錄嗎？”明睿問，“我想把這些記錄交給宋伯伯，說不定他能根據這些信息寫出一篇論文來，讓別人更了解這些魚。”

“沒問題！”

3

可惜，還沒等林曉月記錄下多少信息，她那條小金魚就失蹤了。

“媽，你知道我那條小金魚去哪兒了嗎？”回家之后，發現小金魚不見的林曉月很焦慮，“魚缸里空了。”

“什么小金魚？”媽媽回答得心不在焉，“我沒注意啊。”

“就那條紅尾巴的小金魚。”林曉月努力描述著她那條紅蝶尾。

“可能是被野貓叼走了吧。我老叫你關窗戶你不關，現在好了。”媽媽說起話來好像機槍似的，一句接著一句，林曉月根本插不進去，“沒看我在做飯嗎？你這孩子，一天天地不知道幫忙，就知道搗亂。”

“可是……”林曉月說不過媽媽，只能默默回到房間。房間里，明睿借給她的寵物翻譯器還在原位，可那條和她聊過許多話的紅蝶尾卻不在了。她甚至沒來得及和它商量好名字。

爸爸會不會知道它去哪兒了呢？林曉月這么想著，撥了爸爸的電話。可惜撥過去后，久久沒有回音。

要是能問問人就好了。剛想到這里，林曉月就聽到窗外傳來一陣鳥叫聲。往常，她幾乎天天聽到它們叫，可從來也沒在意過它們叫的是什么。

事急從權，林曉月拿起寵物翻譯器走到窗邊。她不太確定這臺翻譯器是否能翻譯鳥叫聲，但她仍想試一試。

“小鳥，小鳥，我能問你們一件事嗎？”林曉月一邊調試翻譯器，一邊問那群鳥，“你們見過我桌上的小金魚嗎？”

一次，兩次，三次，鳥群都沒有回應。直到十多分鐘后，林曉月才從翻譯器里聽到熟悉的語言。

“是那條紅尾巴的小金魚嗎？”鳥群七嘴八舌，“見過，見過，怎么了？”

“對，對，就是它。你們看到是哪只野貓把它帶走了嗎？”林曉月緊張地問，“能不能告訴我它長什么樣？”

“不是貓，不是貓。”鳥群嘰嘰喳喳，“是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把它帶走了。”

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林曉月心里一沉。那就是爸爸了。難怪他不接電話。他要帶著小金魚去哪兒呢？

“他剛走沒多久，你可以追上他。”鳥群勸林曉月。

“他是我爸爸。”林曉月悶悶地回答，“估計他是要把小金魚給丟了。我爸媽都不怎么喜歡它。”

“你爸媽不喜歡，你就不要了嗎？”鳥群很詫異，“你喜歡不就好了嗎？”

“這倒也是。”林曉月恍然大悟，抓起翻譯器就往外跑。她有預感，就算爸爸不告訴她小金魚去了哪里，靠著問路上的生物們，她也能夠找到小金魚。

“飯都快熟了，你還要跑去哪里？”身后傳來媽媽的叫喊聲。雖然林曉月向來都是個講禮貌、聽話的孩子，但這一次，她沒有回答。

“剛才多謝你們的幫助了。”林曉月趕到鳥群所在的大樹下，“我現在就去找它，你們知道我爸把它帶去哪里了嗎？”

“小區門口，小區門口o"

“多謝。”

跟著鳥群的指引，林曉月緊趕慢趕跑到小區門口。可惜眼前只有一條大馬路，左看右看也沒有爸爸的蹤跡。正在一籌莫展時，她忽然發現腳邊爬過一群扛著食物的螞蟻。

這翻譯器能和螞蟻對話嗎？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林曉月蹲下身子，努力調試起頻率來。

“螞蟻，螞蟻，你們見沒見過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他提著一條紅尾巴的小金魚。”

“見過，見過。”螞蟻們回答，“他往公園的方向去了。”

“公園？”

“對呀，我們看到他進了公園的大門。”

“多謝！”林曉月的視線轉向了幾百米外的公園大門。這座小公園緊挨著小區，過去她常常和爸爸一起過來玩。

爸爸到這里來做什么？林曉月想著，走進了公園大門。

公園里似乎要辦什么活動，來來往往的工人推著花草走走停停。可能是人太多，林曉月一時沒有找到爸爸的身影。或許他早已經帶著小金魚離開了？

他把小金魚帶去哪里了呢？林曉月瞥見公園大門旁的一叢花，花朵中正飛舞著一群小蜜蜂。

“蜜蜂，蜜蜂，請問你們見過一個帶著條紅尾巴魚的中年男子嗎？”

“見過，見過。”蜜蜂們的聲音里有些不滿，“他帶著那條小金魚去了公園的池塘邊。”

“池塘？”

“對呀，”提起這事，蜜蜂們很不高興，“我們公園是不能夠隨便放生的，容易危害環境。他就是不聽。”

“小金魚那么好，怎么會危害環境呢？”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一只小蜜蜂回答，“只要是外來生物，它就可能會對池塘原有的環境造成影響。比如巴西龜、水葫蘆就會過度繁殖，影響水體原有的環境，造成危害。”

“好吧。”林曉月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掏出手機查了查，才發現是真的，急忙向小蜜蜂道歉，“要是它真的危害環境，我一定會把它帶回去的。”

順著小蜜蜂的指示，林曉月去到池塘邊，果然發現她那條小金魚正孤零零地在池子里面游泳。

看到熟悉的紅蝶尾，林曉月調好翻譯器，高興地沖它大喊：“哈嘍，小金魚，是我！”

聽到林曉月的呼喚，小金魚向著岸邊游來。只可惜她正要碰到小金魚時，忽然有人在身后沖她嘁：“你怎么在這兒？不回去吃飯嗎？”

是爸爸！

“我來找它。”林曉月看著爸爸，“你為什么要把我的小金魚扔掉？”

“你媽媽看你每天放學了不做作業，就光顧著跟小金魚玩，擔心影響你的學習，就讓我把它丟了。我想著丟到水里，它還能活一條命，就帶它過來了。本來打算晚上和你說，結果你自己趕來了。我們回去吧。”

“爸爸……”林曉月知道媽媽做的決定，爸爸也改變不了什么，可心里還是不高興。她看著池子里沖著她不住搖尾巴的小金魚，忍不住問，“我不能把它帶回去嗎？我剛才都和小蜜蜂說了，要把它帶回去。”

“帶回去了，你媽媽還會有意見。到時候說不定還會殺它，你愿意嗎？”

“不愿意。”林曉月被爸爸牽著，一步三回頭地看著池子里那條紅尾巴的小金魚，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4

第二天上學后，林曉月悶悶不樂，將寵物翻譯器還給了明睿。

“這還沒到一個星期呀？”明睿有些意外，“你還可以再玩幾天。”

“不用啦。”林曉月很難過，“我的小金魚被我爸丟了，現在拿著翻譯器也沒什么用。”

“怎么丟了呢？”

“我媽說怕耽誤我學習。”林曉月越想越難過，一五一十地把家里發生的事都給說了。

許是她說得太傷心，不一會兒身邊就圍滿了人。

“要不……”聽完前情的周新陽提議道，“把那條小金魚送來我家養吧？我爺爺養了很多魚。你可以到我家來看。”

“她放學了就得馬上回家，放你家，估計是沒機會去看了。”明睿想了想，目光瞥向教室后方的空地，“帶到教室里來養吧？你每天都能看到。”

“教室？”周新陽吃了一驚，“老師能同意嗎？”

“同不同意，那不得看人嗎？”明睿沖周新陽意味深長地一笑，“要看怎么和老師說。就說布置學習環境，長期看魚，有助于訓練視力之類……梅蘭芳練眼睛不就是用的金魚和鴿子嗎？”

“這倒是。”聽完提議，林曉月心情明朗了許多，“我去和老師提議。”

“先把魚接回來，再提吧。”明睿勸道，“公園是露天的，難保你那條魚在池子里會遇到什么。”

放學之后，林曉月等人拿著玻璃罐，就要去抓那條小金魚。下午在學校時，她和老師提了想在教室養金魚的想法，老師立馬就答應了。

萬事俱備，只欠小金魚。幾人興沖沖地趕到公園的池塘邊，卻呆住了。池塘里現在到處都是小金魚。各式各樣的、五顏六色的小金魚。魚太多了，以至林曉月分不清哪只是她那條紅蝶尾。

“這里起碼有幾十條紅色尾巴的小金魚。”拿著玻璃罐的明睿問林曉月，“你能認出來哪一條是你的嗎？”

“這是怎么回事？”林曉月問一旁掃地的清潔工，“怎么池塘里有這么多金魚？”

“最近我們公園整修，你沒發現新種了很多花草嗎？”清潔工笑著指向池塘里的那群金魚，“這些金魚換過水了，又重新放了回去。”

“這群魚里有一條是我們的。”明睿幫腔道，“我們想把它帶回去。”

“你知道具體是哪條嗎？”清潔工反問道，“你能讓它應你嗎？”

“當然能！”明睿指著林曉月手中的寵物翻譯器，道，“曉月，你沖著池子喊一下你那條小金魚。”

“不了。”林曉月看著池塘里游來游去、快樂的小金魚，第一次遲疑了，“它會不會在這里過得更好些？把它帶回去，它就只有我一個朋友。但是在這里，它還有很多很多的朋友。”

“可是你不是很喜歡它嗎？”

“喜歡是喜歡。這翻譯器總要還給宋伯伯，到時候又沒人陪它聊天了。”

“也是。”見林曉月不愿帶走小金魚，明睿也不好多說什么，“那你和它最后說幾句話，告個別吧。”

5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林曉月時常會去小區旁的公園里看一看。不為別的，只為她那條紅蝶尾。

有時候，她一個人，有時候，明睿等人會陪她去，有時候，爸爸會陪她去，總而言之，這件事媽媽并不知情。

翻譯器早已還回去了，慶幸的是，她那條小金魚還是認得她。魚的記憶果然不止七秒。

“你看！”林曉月蹲在池塘邊看著水中的紅蝶尾，一邊看，一邊伸長了手想去碰它，“爸爸，這就是我養過的那條。”

“你確定嗎？”時間久了，爸爸已經不記得那條小金魚長什么樣了。

“當然。”林曉月笑著回答，“我記得很清楚。它也記得很清楚。你看，它向我游過來了。”

“干嗎非得要找你那條呢？”爸爸看著滿滿一池大同小異的金魚，有些拿不準林曉月的心思，“這些魚，看起來不都是一樣的嗎？”

“不一樣。”林曉月看著那條堅定地向著她游來的紅蝶尾，“我只和那一條說過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