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序體經歷萌生、發展至成熟的過程。本文在對序體梳理的基礎上,研討曹植序文在序體發展中所發揮的獨特作用。曹植以自覺的序文創作活動推動形成“文前有序”之傳統。借序文自由的散體文形式抒發真情,促進抒情言志類序文發展。其對前代同題之作的文學批評有利于作家作品的經典化,并使后世逐漸興起自覺梳理品評前代同題之作的風氣。
作者:高慶芳,遼寧師范大學。
序體,一般指依附于典籍、文章之前或之后,旨在說明創作緣起、旨意及編纂體例等內容的文體。《顏氏家訓·文章》最早提出:“序、述、論、議,生于《易》者也。”即序體當濫觴于《易》。序文伴隨大規模的古籍整理工作快速發展,經三國兩晉,約至齊梁年間達到成熟。單篇作品序出現時間晚于書序,其集中發軔期當在東漢,其中又以賦序為先。魏晉南北朝是序體繁榮發展的重要時期,而曹植作為“群才之英”,其序文體式自由靈活且內容多樣,呈現出不同于兩漢及同時代文人的創作面貌。
以往的研究者常將魏晉作為一個整體加以審視,曹植作品序僅被視為序體流變過程中某些現象的例證。筆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以曹植序文所反映的文學現象為研究范圍,力圖對曹植序文在序體發展史中的獨特價值形成全新認識。
一、推動形成“文前有序”之傳統
漢代揚雄創作的四賦序開啟了“文前有序”之傳統。揚雄賦序之后,詩、頌、贊、誄文及銘文等文體的正文內容之前陸續出現序。但除賦序之外,漢代諸文體當中的序文創作總量仍是鳳毛麟角。據筆者粗略統計,兩漢單篇作品序當不超過60篇,其時文人尚不具有自覺明晰的文前寫序傳統,因此作品序創作數量有限。
建安時期,曹植自覺地創作序文,推動了“文前有序”傳統的形成。其作品序數量共計37篇,包括賦序17篇、詩序3篇、誄文序5篇、頌序4篇、贊體序2篇、祝文序1篇、銘序1篇、哀辭序3篇、文集序1篇。曹植獨具一格地開創贊體序,成為在贊體當中寫序的第一人。
縱觀曹植同時代文人的序文創作,建安七子作品序數量少且并無新意,曹丕現存賦序數量較多,有16篇,但具有明顯模式化特點。曹植則不然,他的序文內容豐富且體式靈活,往往結合正文實際展開,或敘事說明,或議論抒情。例如,同樣描述征戰路途與戰場景象,與曹丕客觀敘述創作緣起不同,曹植《東征賦序》用“想見振振之盛”明確交代辭賦乃是想象威武雄壯之王師一舉破吳的場景,若沒有此序,后世研究者很可能誤認為曹植也在此次戰役中。由此可見,曹植某些序文自覺交代創作手法,與正文緊密貼合,有助于讀者更準確地領略文章內蘊。再如《敘愁賦序》:“時家二女弟,故漢皇帝聘以為貴人。家母見二弟愁思,故令余作賦。”設想若沒有序文,那么讀者理解正文“嗟妾身之微薄,信未達乎義方。遭母氏之圣善”等內容時難免產生困惑之感。序文令讀者帶著對所寫對象的一定了解進入作品,從而得以更真切地感受辭賦借代言體形式,控訴封建專制婚姻制度殘酷的內涵。由上可見,曹植作品序創作并非可有可無。除敘錄史實,可補史之不足之外,某些序文對創作手法等的說明,能夠與正文建立密切聯系,對讀者恰當理解文本大有裨益。
在曹植及后世文人的共同努力下,最晚至齊梁年間,自覺明晰的序體觀念已經形成,且逐漸形成“文前有序”的傳統。建安之后,作品序數量呈不斷上升趨勢,就賦序而言,兩晉時賦文共計511篇,賦序達到143 篇。其時,序文創作出現集中化現象,如陸云和陶淵明的賦文每篇正文之前都有序文。除賦序之外,在其他各體文章中序文數量也逐漸攀升。齊梁間任昉《文章緣起》已單列 “序”為84種文體之一;而蕭統《文選》不僅在作品前錄入單篇序文,而且將“序”單列一體。可見,最晚至齊梁年間,明晰的序體觀念當已形成。曹植雖未像劉勰等人從文體角度論述序體,但其豐碩的序文創作無疑拓寬了序文的內涵,是序體流變當中不可或缺的環節。
綜上,與同時代文人相比,曹植作品序數量多,內容豐富,體式自由,在實際上確立了新的序文寫作范式。曹植的序文創作意識及對序文書寫內容的開拓,無疑推動形成了“文前有序”的傳統。
二、促進序文向抒情言志方向發展
作品序從類型上可分為詠物、述行、抒情言志等。抒情言志類序可上溯至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盡管立言乃司馬遷人生追求的重要目標,但震撼后世讀者的不是“原始察終,見盛觀衰”之意旨,而是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對發憤著書的情感書寫。其首次借書序的形式將筆觸轉向情感懷抱,為序體的獨立發展開創路徑,后世獨立存在的贈序和游宴序等也幾乎均以抒懷為旨意。
兩漢單篇作品序主要以賦序為主,只有極少數誄序、頌序、銘序。在類型上則集中于詠物與紀行,抒情言志類賦序并沒有發展起來。為與賦文之宮殿、郊祀、畋獵等創作對象相適應,賦序創作大體以“諷諫”“雅頌”為旨意,如揚雄《甘泉賦序》云:“正月,從上甘泉,還奏《甘泉賦》以風。”說明賦文乃為達到諷諫之目的。而班固《兩都賦序》更突出“雅頌”之旨歸:“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雅頌”與漢代經學昌盛而形成的主流意識形態有關。無論是“諷諫”還是“雅頌”,漢代序文主要對作品創作背景與旨意等情況作客觀說明,很少有真情實感流露。
曹植作品序則一改前代序文創作面貌,將司馬遷借書序自述情感懷抱的一面發揚光大,其將筆觸轉向內心世界,從而為傳統單篇作品序注入新意。曹丕有《寡婦賦序》一篇:“陳留阮元瑜與余有舊,薄命早亡。每感存其遺孤,未然不愴然傷心,故作斯賦,以敘其妻子悲苦之情。”道出曹丕對友人家庭不幸的痛心,但其大部分作品序屬于詠物及述行的范疇,真情流露只此一篇,因而不具有普遍性。曹植則不同,他更敏銳地體悟現實并常借序文記錄內心真實感受,如《離友序》言:“鄉人有夏侯威者,少有成人之風。余尚其為人,與之昵好。王師振振,送予與魏邦,心有眷然,為之隕涕。乃作離友之詩。”明確說明此賦創作動機是曹植與鄉人夏侯威離別之際的眷然不舍,故借辭賦表達惜別之情。情感表達大膽直露,序文情感成分明顯增加。曹植在誄序及哀辭序等方面也有所開拓,試看曹植《金瓠哀辭序》:“金瓠,予之首女,雖未能言,固已受色知心矣!生十九旬而夭折,乃作此詞。”曹植未言情而情自顯,雖然不像《文帝誄序》似的渲染聲勢浩大之萬民同悲,但通過日常細節的描述,彰顯出一位父親對女兒的愛憐與真切感人的喪女之痛。曹植之前,從未有作家如此直露地借序體文表述自我真實情感,其創作無疑豐富了序文內涵,并拓寬了序文發展道路。
在曹植及后世文人的努力下,抒情言志序文逐漸發展起來。例如西晉潘岳《閑居賦序》言:“士之生也,非至圣無軌微妙玄通者,則必立功立事,效當年之用。”可見潘岳含銳意進取之心,奈何“通塞有遇”,最終不得不“絕意乎寵榮之事”。盡管其在篇末描繪出閑適守靜的田園生活,但潘岳所處其中的諸多不得已顯而易見。陶淵明《感士不遇賦序》固然有“……履信思順,生人之善行;抱樸守靜,君子之篤素”之類的對恬靜淡雅生活的追求,但怎料現實險惡,更多流露出對“立行之難,而一城莫賞”賢能之士不得重用的慨然嘆息。陸機《嘆逝賦序》:“昔每聞長老追計平生同時親故,或凋落已盡,或僅有存者。余年方四十,而懿親戚屬,亡多存寡;昵交密友,亦不半在。或所曾共游一涂,同宴一室,十年之外,索然已盡。以是思哀,哀可知矣!乃作賦曰。”說明此賦乃以今思古,感嘆親友傷逝,飽含濃情厚意。
綜上,序文自由的散體形式令文人抒發真情而不受限,魏晉時期社會動蕩不安,士人普感憂生之嗟,作品轉向對內心的探求,曹植序文也不例外地更添情愫。正如王玥琳所言:“文人仿佛忽然之間發覺了序文于自身撰著的意義,尋得了抒懷寫志的特殊載體。”曹植的作品序創作令序文不局限于“諷諫”、“贊頌”、述行及詠物等內容,而是促進了抒情言志類序文的發展。序體文抒情言志的特點,決定了其向獨立散文方向邁進。
三、激起品評前人同題之作的風氣
漢代賦序中已出現關于文人對賦體的品評議論,自此賦序成為辭賦學批評范式中非常重要的形態。班固《兩都賦序》云:“賦者,古詩之流也。”即認為賦體源出詩歌。“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故孝成之世,論而錄之,蓋奏御者千有余篇”,則是對當時辭賦創作大家的評介。再如王延壽《魯靈光殿賦序》言:“詩人之興,感物而作。故奚斯頌僖,歌其路寢。而功績存乎辭,德音昭乎聲。物以賦顯,事以頌宣。匪賦匪頌,將何述焉?”即論述賦體之稱頌功能。由上可推知,漢代賦序當中的文學批評集中于對賦體源頭及功用等方面的議論總結,這與辭賦創作實踐在漢代繁盛發展同步。至建安時期,曹植以自覺的文學創作意識令序文評品的范圍不局限于賦體論而擴大至誄文、銘文諸文體,如《上卞太后誄表》:“銘以述德,誄尚及哀”“憂荒情散,不足觀采”。即是對銘文與誄文文體功用的總結。而曹植《畫贊序》更是開創贊體用序的先河,其對繪畫價值與功用的品評體現出對繪畫藝術的思考。但曹植作品序中最精彩的闡釋當在創作論及審美趣味等方面。
建安時期,同題共作蔚然成風。曹植除與曹丕、建安七子等時人同題而作之外,更關注前賢作品,其常借序文梳理評介前人同題之作,其對前賢作品可謂駕輕就熟,不僅把“觸類而作”的眾多蕪穢者刪定別撰,而且收集過前賢文章并贈送給楊修和吳質欣賞。劉勰《文心雕龍·練字》:“故陳思稱揚馬之作,趣幽旨深,讀者非師傅不能析其辭,非博學不能綜其理,豈直才懸,抑亦字隱。”曹植如若對前人之作不甚了解,又何來對前賢之作的文學批評。如《七啟序》中言:“昔枚乘作《七發》,傅毅作《七激》,張衡作《七辯》,崔骃作《七依》,辭各美麗,余有慕之焉!遂作《七啟》,并命王粲作焉。”根據序文說明,王粲當有七體之作,然今已不可見。曹植還梳理了七體源流,傅玄《七謨序》在《七啟序》的基礎上更詳實全面地回顧七體,品藻藝術,而劉勰《文心雕龍·雜文》論述七體時,明顯受到曹植與傅玄二人的啟迪。在該序文中,曹植明確把美麗的文辭作為效法的對象。但他并非一味專注藻飾,而主張文章應文質相扶。正如《前錄自序》所言:“儼乎若高山,勃乎若浮云。質素也如秋蓬,攦藻也如春葩。”即君子之文當是內容真切而文采斐然。再如《酒賦序》:“余覽楊雄《酒賦》,辭甚瑰瑋,頗戲而不雅,聊作《酒賦》,粗究其終始。”直言楊雄賦“戲而不雅”,從中透露出“雅正”之美學追求,即文章內容與辭藻都應文雅端正。《與陳琳書》殘篇:“夫披翠云以為衣,戴北斗以為冠,帶虹蜺以為紳,連日月以為佩,此服非不美也,然而帝王不服者,望殊于天,志絕于心矣。”譏諷陳琳辭賦創作徒事辭藻,夸飾鋪陳太過而漫無邊際,表明曹植反對徒重藻飾而缺乏真情的篇章。
曹植在作品序中對前人之作梳理評品的意義舉足輕重。這首先有利于確定經典性作家作品的地位。就愛情主題而言,《洛神賦序》:“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點明此賦在文化上的傳承與變異,說明《洛神賦》包括楚文化當中的人神戀愛和漢代張衡《定情賦》所開創的“發乎情,止乎禮義”兩個傳統模式。之后陶淵明《閑情賦序》則就張衡的愛情書寫模式源流進行梳理:“初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檢逸辭而宗淡澹泊,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閑正。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于諷諫。綴文之士,奕代繼作,并因觸類,廣其辭義。”即指出自張衡、蔡邕以來,寫愛情主題的辭賦即以恬淡寡欲為旨意,開篇時男女之情如潮水奔涌,而最后又歸于風平浪靜,試圖以儒家傳統詩教觀抑制放蕩的邪念,借此來諷喻時弊、因事勸諫。其次,品評作品也擴大了序文的功能,激起了后世文人借序體梳理前人之作的風氣,促進了文學傳播。除陶淵明對愛情主題的梳理評品之外,其《感士不遇賦序》:“昔董仲舒作《士不遇賦》,司馬子長又為之。”這是對“不遇”這一類題材的回顧。而西晉傅咸《蕓香賦序》贊美其先君同題之作“辭美高麗”。可見,借序文形式評品梳理前人之作已然成為文人創作的自覺意識,而曹植無疑具有開拓引領之功。
結語
受文體自身發展規律影響,建安時期作品序還處于發展時期,序文主要依附于正文而存在,并沒有具有獨立價值的序文出現。但與前代及建安時期其他文人相比,曹植的序文創作體式自由,內容源于對現實社會真切感應,已經極大地促進抒情言志類序文的發展,是魏晉文學自覺的表現之一。其對前代同題之作的文學批評促進后世文人有意地梳理評品前人同題材作品,擴大了序體文的內涵。曹植作品序推動形成了“文前有序”之傳統,其創作的新特征也在序體發展史上作出了獨特的貢獻。
參考文獻
[1] 顏之推. 顏氏家訓集解[M]. 王利器,注. 北京:中華書局,2013.
[2] 劉勰. 文心雕龍[M]. 范文瀾,注.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3] 馬慶州. 漢賦“序”考辨[J]. 清華大學學報,2018(3).
[4] 熊良智. 揚雄賦序的生成及其文學史意義[J]. 文學評論,2022(5).
[5] 趙幼文. 曹植集校注[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6] 薛峰. 序體研究[D].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2003.
[7] 司馬遷. 史記[M]. 北京:中華書局,2006.
[8] 嚴可均.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M]. 北京:中華書局,1958.
[9] 夏傳才. 曹丕集校注[M]. 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
[10] 陶淵明. 陶淵明集[M]. 逯欽立,注. 北京:中華書局,1979.
[11] 王玥琳. 序文研究[D]. 北京:北京師范大學研究生院,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