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濤
自從母親住院那天起,我就考慮為她租個適合她居住的房子。
我家住的是六層樓房,沒電梯,已八旬高齡的母親每次上下樓爬100多級樓梯不現實,但醫生又讓她適度鍛煉,我打算給她找個不用爬樓梯就能出門散步的住處。
恰好,我家樓下靠近我們學校教工家屬院北圍墻外有一排民房,我覺得從中租幾間很合適,一來平房出入方便;二來附近有個小操場,適合母親鍛煉。
站在樓上,透過窗戶,我的目光順著那排平房一間一間掃過去,停在了一棵大石榴樹上。石榴樹在一個四合院里,院子前后各有兩間小瓦房,西院墻南側有個簡易廁所。院子不大不小,母親在操場上散步累了,可以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妻子嫌房子破舊,不大同意。但我看中了那棵石榴樹,毫不猶豫地將房子租了下來。
母親出院住進四合院時,正值深秋,石榴樹上掛滿了紅艷艷的石榴。房東說:“這棵樹有32年了,結出的石榴有兩種,一種是玉石籽,一種是紅瑪瑙。你為老母親租了房子,樹就暫時屬于你母親了!”我的心思不在石榴的品種上,對他的話并未上心,而是憐愛地用雙手握著蒼老的樹干久久不愿松開。
石榴樹有一尺半粗,樹干在離地一米高的地方向南一扭,扭出一個120度的夾角,繼而徑直向上伸展,越過墻頭時驀然分出三枝,一枝向南,一枝向北,一枝直插天空。整個樹干呈“之”字形,三根分枝長出無數枝條,于兩丈高的空中撐出一大朵綠云。有些枝條被石榴垂墜下來,呈枯黑色。我手把石榴往上一送,枝條迅疾往上一彈,立馬又垂落下來,顯得彈性十足。我原以為,枯黑的枝條很脆弱,沒想到竟如此富有韌性。
靠北的兩間房子,西面是個套間,我當成了母親的居室,在外間也鋪了張床,以便夜里留宿,觀察母親的睡眠情況。
母親的一日三餐,由我和妻子輪流送。白天我要上班,早餐、中餐由妻子負責,晚上我下班后接過送飯任務。
每天一早,母親吃罷早餐歇半小時,先喝一袋中藥,一小時后再吃一粒降壓藥、一粒降糖藥、兩粒護肝片、一粒咳特靈。九點鐘左右,母親會鎖上門,自己到小操場散步。中午不喝中藥,但要吃一粒靶向藥。晚上再喝一次早上喝過的中藥,吃一次上午吃過的西藥。靶向藥的副作用太大,母親先是血壓、血糖升高,接著口腔潰瘍,繼而手指腳趾潰爛。看著母親喝粥時痛苦的表情,我常心疼得扭過臉去不忍直視。
大多數時候,母親自己坐在院子里,一個一個地數樹上的石榴。今天說一共有135個,明天又說是142個。數了半個月,她也沒有數明白到底有多少個石榴。有親朋好友來看她,臨走時她都催我摘幾個石榴送人。我嘴上答應著,但就是不動手,盡管有的石榴已經炸裂,隱隱露出鮮紅的籽兒。
母親不識字,不知道桌上并排放著的藥盒里裝的是什么藥。但有一天她指著中間的一個盒子說:“這個藥厲害,中午只吃了一粒,卻讓我似火燒心。”我一看,母親指的正是靶向藥。望著她潰爛的嘴唇和手指,再從那個盒子里給她取藥時我心里就很矛盾——如果仍按量服用,她的潰瘍會繼續加重,吃不下飯,抵抗力下降,身體早晚會垮;如果不服用,又怕治療效果不佳。猶豫再三,我還是狠心將一粒靶向藥掰成兩半,讓劑量減半。待母親吃罷藥,我轉身離開時就像個罪人一樣不敢回頭。
劑量減半后,母親的潰瘍癥狀果真減輕不少,吃飯不再像吃針一樣難受,飯量一天天增大。我不敢馬虎,趕忙又給母親恢復了靶向藥的服用劑量,同時遵醫囑堅持讓母親每天用康復新液漱口,用尿素軟膏抹手指。
母親的病一個月復查一次。第一次復查時做核磁共振,母親答應了。第二次復查,她說什么也不愿意做了:“讓我一個人直挺挺地躺在機器里,一會兒吸氣,一會兒呼氣,中間還要打一針,死了拉倒,有什么好檢查的!”我好說歹說,她最終只同意做彩超。彩超做完了,醫生看了片子說治療效果很好。回到家,我貼在母親耳邊說:“醫生說,繼續吃藥,病快好了!”母親聽了臉上泛出笑容,但轉臉又問我:“我到底得的什么病?”我馬上回答:“慢性病,要好長一段時間吃藥治療呢!”母親聽了沒再吱聲,望著院子里那棵石榴樹發起了呆。
過罷中秋節,石榴已經沒有先前的紅艷,一個個斑駁得如同遠古的陶罐,樹梢的葉子也開始泛黃。晚上我下班的時候,母親常指著窗臺上她白天從地上撿起來的石榴對我說:“到時候了,你不摘,它也會自己掉下來!唉……”我聽了不由得心里一酸,久久說不出話。那些掉落的石榴,有的摔出一個凹陷,有的裂成幾瓣,籽粒散落一地。
終于,母親趁小妹來看望她,指揮小妹把石榴摘了,一袋一袋送給了左鄰右舍,只在高枝上留下十幾個炸裂的。我下班回到家,望著那些彈升上去的枝條,久久不語。母親出院時我曾問過醫生預后情況,醫生低聲說:“三到六個月!”現在,母親到我家快三個月了。我雖然是個無神論者,但冥冥中還是把那一個個石榴當成了上天留給母親的日子。我數過,這棵石榴樹一共結了148個石榴,若按一個石榴多留在枝頭3天,母親就會有440多個日夜。現在,石榴少了,我心里發慌。望著地上掉落的石榴樹葉,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了母親的白發上。
那天晚上臨睡前,我給母親量血壓。母親很配合,將衣袖捋得高高的。左臂量完,又量右臂,兩條胳膊各量了兩次。母親見我有些異樣,便問:“量這么多次干什么,我頭一點兒都不暈!”我沒說話,只是把母親的胳膊輕輕放進被窩里,又把被子往她身上拽了拽。母親又說:“你也早點兒睡吧,不要太為我傷神了。我都八十了,有什么怕的?!”夜里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睡。里屋,母親已鼾聲如雷。
第二天,母親再次復查。醫生看了彩超片子,笑道:“腫塊繼續縮小,沒有擴散,繼續吃藥!”中午回到家,我和妻子陪母親吃飯。我倒了一大杯白酒,喝得滿臉通紅。母親很高興,白水小肉丸子吃了9個,荷包蛋吃了1個,青菜吃了3棵,米飯吃了大半碗,好像根本沒有病。放下碗,她說:“樹梢上的那些石榴就不要摘了,留給鳥兒吃吧!”我聽了先是一愣,繼而默然,含淚向母親點了點頭。我想,石榴樹的葉子黃了,明年一定還會再綠;果實落了,明年一定還會再結。我的母親,明年也一定會像這棵石榴樹一樣,仍充滿生機。
【編輯:馮士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