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場

☉許志天

前段時間，又去了一趟合肥駱崗的老機場。誰能想到，離開不過七八年，現在這兒竟然改造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中央公園。

時序雖已過了立秋，可春天似乎仍在這兒盤桓駐留。第十四屆中國國際園林博覽會即將舉行，30 多個特色園區已經建成。重重綠色之中，園子里四處姹紫嫣紅，花團錦簇，一派生機盎然景象。那小橋流水，宛如詩畫江南；那園林新貌，直若夢境仙界。真是“習習秋風今猶是，換了人間”。

老航站樓仍完整保留著，現在成了展館。我對妻子說：“那年，我們這批新兵第一次乘車打這兒經過，遇到了一幫空姐，她們瞧見一車的光頭在春天的陽光下閃閃發亮，一個個拿手指指著我們說‘看、看、看’，笑得直不起腰。”

那是我記憶中第一次理光頭，也是迄今唯一的一次。入營理光頭是新兵連的標配，光頭省事，涼快，好打理，帶有一種與過去決絕的決心，還顯現出一種行武男人的野性。齊整整五百光頭列陣駱崗機場，就像五百羅漢，頗有氣勢，蔚為壯觀，想必是一道獨特的風景，難怪會惹得空姐們驚叫了。在這里，我們還第一次看到了那么多那么大的飛機，跟在家放牛時仰頭看到的指甲蓋尖大小的飛機相比，眼前的飛機大得都不像是真的。只見它滑行，加速，騰空，呼嘯而去，留下的轟鳴聲震耳欲聾，看得我們目瞪口呆。我們以最快的速度給親朋好友寫出第一封信，一個挨一個驕傲地宣告：知道嗎，我住的地方在飛機場，天天都能見到大飛機！

漫步來到機場跑道，只見四周草坪經過精心修剪，成了一塊碩大無比的綠絨毯，如在這里支起帳篷，便是最佳的露營地。我對妻子說：“這個備用跑道，當年是我們的隊列訓練場。”

那時正值四五月間，跑道四周的草地上，一場細雨過后就會長出許多白色的小蘑菇，還有無數不知名的野花。排長的女朋友來了，我們四散開來，幫助排長采來各種顏色的花，由他親手編了一頂花帽子給女友戴上。這位肉聯廠女會計頃刻間成了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排長在這一刻也給予了我們難得的溫情，甚至不會制止我們的玩笑打鬧。可等女會計一走，他馬上又恢復了那種冷酷高傲的表情，背著雙手，凸起胸膛，在每個人的前后左右轉來轉去，伴隨著跑道三四十度高溫的，是他七八十分貝的喊話：“挺直嘍，都挺直嘍！腰桿挺直，小腹回收，腿不能軟，再堅持四十分鐘！”

陽光打在水泥地上，似乎有噼噼啪啪的火花冒出，汗水流到眼睛里，殺得眼睛生疼。看前面班的戰士，在蒸騰的熱氣中，雙腿似乎都是彎彎曲曲變了形的。我們每個人都準備了一臉盆自來水，一半澆頭用，一半當開水喝。最難熬的時候，其實新兵比排長更急切地盼望，那位美麗善良的女會計能夠早一點兒出現。

由跑道向南望去，我在尋找新兵連的營房。不消說，那幾幢紅磚平房早就拆除了，現在那一片已經成了花圃。但在我眺望的時候，我似乎看到了新兵連的戰友們，一個個從樹林花叢中鉆了出來，小魚兒，蘿卜頭，大長腿……他們興奮地跟我打招呼，我們結伴向老兵借了帶警徽的大檐帽和帶警銜的軍裝，又別上那把訓練用的塑料手槍，趴在塘沿上第一次照了張緊握手槍的軍裝照。晚上小練兵結束后，我們擠在自來水龍頭下沖涼水澡，剛打上肥皂，就遭遇了第一次緊急集合，“嘀嘀嘀嘀”的哨聲讓人心驚肉顫，手忙腳亂套上外衣集合站隊，沒來得及擦的水漬滲出來，褲襠全濕了，就跟尿了褲子一樣……

第一次跟著班長在機場油庫站哨，聽班長傳授夜間觀察和潛聽的方法，想象著敵特分子突然襲擊油庫，自己該如何勇敢地撲上去戰斗到底，還是巧施妙計將其一網打盡。我敢保證，那是我這輩子站得最好的一班哨，我的耳朵每一秒鐘都是張開的。我們還第一次參加支隊會操，班長恰巧不在，就由我帶隊上場。這時我已經是副班長了，可第一次帶隊喊口令，就因過于緊張喊成了“跑步——跑！”啊，人生中的多少第一次，新兵時的多少趣事和囧事，都留在了這個飛機場，落在了這條跑道上。

“看到跑道我才想起，原來我們這些新兵就是一架架小飛機，最初都是在這個跑道上滑行、起飛，才一個個飛向遠方的呀！”即將離開機場時，我對妻子發出了這樣的感慨。此時天已漸漸暗了下來，夕陽投射在機場跑道上，就像給它鍍上了一層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