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積英
(青海省博物館,青海 西寧 810701)
彩陶是新石器時代物質文明發展程度的集中體現,以陶器為載體跨越幾千年的時空隧道,以繁縟的紋飾為制作語言、以多樣的造型為制作工藝,將原始人類的生產生活方式、宗教觀念等真實地反映出來,是古人類生產生活的歷史見證,為我們了解史前人類生活面貌提供了重要實物資料。
彩陶最初的用途是滿足人類日常生活的需求,具有一定的實用性和功能性。其蘊含了土的凝重,還可從中感受到火的熱情,同時飽含原始先民對自然界的認知和無窮的想象。大量遺存于黃河流域的彩陶是黃河文明中獨樹一幟的標識,指引著黃河流域史前文明發展的方向。
馬家窯文化發現于甘肅省臨洮縣馬家窯村,主要集中在甘青地區,是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衍生出來的一種文化,有石嶺下類型、馬家窯類型、半山類型、馬廠類型四個時期,前后延續了1500多年,主要以經營原始的旱地農業為主,以粟和黍為主要種植作物,狩獵業和飼養業占有一定的比例。此時制陶業特別發達,出土的隨葬品中彩陶占有一定的比重。彩陶的紋樣以動物、植物和象生紋樣的幾何紋為主。早期花紋多以黑色為基調,部分間白彩;中晚期則采用純黑彩與黑紅雙色相間的方式繪制紋樣。此時的制陶工業實現了長足發展,出現了采用慢輪摶土修坯、轉輪勾線描圖等工藝。
新石器時代人類用自己的智慧,把泥土、水、火交融在一起,制作出來的實用彩陶,不僅反映了原始先民的審美意識,而且是人們日常勞作生活的集中體現,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在各種文化的相互影響下,以健康純樸的裝飾特點、精湛的制作手法創造了集繪畫、雕塑于一體的藝術風格,成為我國史前文明的藝術璀璨。
舞蹈紋彩陶盆(圖1),馬家窯類型,同德宗日遺址出土。細泥紅陶。通高12.5厘米,口徑22.8厘米。造型為斂口、卷沿、小平底,紋飾的主色調為黑色。彩陶的口沿處黑彩繪有斜線紋和三角紋,外壁繪數道弦紋。內壁的裝飾則有所不同,描繪的是人類跳舞狂歡的畫面,共計兩組,其中一組11人,另一組則有13人,共計24人。為了刻畫人物頭部,先民創造性地運用了圓點紋;腰部則運用了圓球形;為了隔開各個人物而營造一種動感畫面,則運用了弧線紋、斜線紋、圓點紋等相隔間飾。

圖1 舞蹈紋彩陶盆
新石器時代就產生了舞蹈藝術,原始先民對自然界動植物的繁育生長、春夏秋冬的更迭等現象充滿好奇與恐懼,為了表達敬畏和崇拜,他們通過跳舞來祭祀,希望可以得到上天的庇佑。對于彩陶來說,其上的舞蹈紋具有滿足人類生殖崇拜的作用,因而這種實用器物也具有了人格化的特點,成了人們寄托情感和希望的載體。
以青海土族為例,該民族的傳統舞蹈為跳神舞,每年正月初八、十五,該民族的人們就會聚集于寺廟舉行一種名為“剛日納頓”的儀式活動。為了向神靈表達自身的虔誠,村民陸續進行的儀式活動有煨桑、點燈、上香、叩頭,完成以上流程后,接下來帶著惡神面具、身著神衣的一些年輕人就會跳舞,祈禱趨吉避兇。在歷史演進的過程中,這樣的儀式并未消失,保留至今,只是舞蹈的形式有一定的變化,舞者的人數有數十人之多,還安排了若干法師,跳神時,舞者裝扮有嚴格的規定,而隊列的要求卻比較隨意。這是對儀式的傳承,也是對原始文化的一種敬重與延續。
圓點網紋彩陶壺(圖2),馬家窯類型,民和縣核桃莊拱北臺遺址出土。高28.8厘米,口徑13.0厘米,腹徑28.7厘米,底徑12.5厘米。細泥橙黃色陶。侈口,微卷唇,直頸,扁鼓腹,小平底。彩繪的顏色為典型的亮黑彩。口部的裝飾為變體葉紋;頸肩部飾數道弦紋;上腹部則采用網格紋裝飾,圓圈內填充十字圓點紋;下腹部運用多種裝飾,采用波紋、圓點紋、弦紋等來體現整體紋飾的繁縟。彩繪紋飾運用了對比的藝術技巧,以并置或反襯的技巧對幾何紋進行處理,從點到線,再由線到面,完美展現了事物的曲與直、疏朗與密集。此外,主題紋飾漩渦紋、波浪紋等具有很強的動感畫面,輔助裝飾則是呈現出靜態的平行線紋,這種線條的作用是突出主體的地位,從而增強彩陶的藝術張力。整件文物器型規整,線條舒朗流暢,此時的先民們已經掌握精妙的構圖技巧。

圖2 圓點網紋彩陶壺
彩陶上的圓點紋產生之初的特點是比較具象化,重在寫實。隨著時間的流轉,其逐漸具有了抽象畫的特點,更為注重寫意。以廟底溝為例,其運用的圓點紋就具有抽象化的特點,在前期與中期,彩陶裝飾采用圓圈紋。而馬廠類型時期的圓圈紋多為四個,內填圓點、十字、網格等紋飾,呈現出一組完整的畫面。
變形魚紋雙耳彩陶甕(圖3),馬家窯類型,同德宗日遺址出土。通高34.1厘米,口徑24.5厘米,底徑15.2厘米,腹徑31.2厘米。細泥橙黃陶。侈口,廣肩,腹內收,雙環耳,平底。黑彩。彩陶口沿內部繪有四組弧線紋。器物表面由上至下依次繪有數道弦紋、變形魚紋及魚鉤紋。其造型比較規整,紋飾簡潔明快,特別是魚紋抽象中彰顯寫實性的動感。

圖3 變形魚紋雙耳彩陶甕
魚棲息在幽深的河水中,它自由游動的搖曳是遠古先民最直觀的目視對象,引起了他們對其生理本性的敬仰,也是一種對死后亡魂的引導和轉化。以先民們創造的古代神話故事為例,魚被賦予了神性,可以為人類呼來風喚來雨,因此,古代的人們就通過祭祀魚神,表達來年實現豐收、永葆平安的希冀。《帝王世紀》載:“黃帝五十年秋,七月庚申……游于洛水之上,見大魚,殺五牲以醮之,天乃甚雨。”這里的大魚指的就是洛水的水神,黃帝祭祀水神,希望洛神可以呼喚來一場大雨,由此可知,先民們對魚神有一種強烈的敬畏感和需求心。《山海經·大荒西經》中記載:“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顓頊死即復蘇……顓頊死即復蘇。”顓頊能夠實現死而復生,成了來世的魚婦,則可看出古人那時候就已經產生了生命意識。
葫蘆形彩陶壺(圖4),馬家窯類型,同德宗日遺址出土。高36.0厘米,口徑10.0厘米。泥質紅陶。侈口,鼓腹,造型如葫蘆。小平底,腹部置環耳。通體施黑彩。

圖4 葫蘆形彩陶壺
遠古時期,古先民將彩陶塑造為葫蘆的形狀,折射出了一種最初的原始信仰,即寓意是每個人孕育的場所即為葫蘆,葫蘆形狀的特點是除口沿外都呈現出一種往外膨脹的跡象,而且下部大于上部,這在懵懂的史前時期,寓意著新生命的著床。《詩經·小雅·鹿鳴》云:“吹笙吹簧,吹笙吹笙,鼓簧鼓簧。”《風俗通》云:“伏羲作瑟,女媧曰:上古音樂未和,而獨制深化簧,其義之何?答曰:女改伏妹……人之生而制其樂以為發生之象。”原女媧大神創造音樂的目的并不是滿足其娛樂需求,而是一種祈生的原始感情。在原始社會,人類思維的特點是傾向于進行直觀思考,并不擅長抽象考慮,因而他們使用葫蘆的多籽表達對孕育新生命的祈盼。
葫蘆又名為“壺、匏”,呈圓形,有很多籽,內部是中空的狀態。在遠古時期,人類認為葫蘆是孕婦的象征。對民族學的探索也發現了許多資料可以佐證這一點。以民間代代流傳的諺語“三月三,上北關,南瓜葫蘆結一千”為例,其中“葫蘆結一千”指的就是一種用來求子的巫術。
葫蘆紋雙耳彩陶壺(圖5),半山類型,化隆群科墓地出土。高31.8厘米,口徑15.3厘米,底徑13.5厘米,腹徑為38.0厘米。泥質紅陶。侈口,短頸,鼓腹,環形雙耳,小平底。紋飾為黑紅搭配的葫蘆,內填充網格紋。器型規整,紋飾典型、精美。

圖5 葫蘆紋雙耳彩陶壺
彩陶通體的葫蘆紋是一種典型的復合紋飾,不僅有葫蘆紋,間或配有網紋。器表繪制數個相互對稱的束腰葫蘆,其輪廓的顏色為紅色,而內填充的鋸齒紋、網格紋的顏色則為黑色,以典型的黑紅彩搭配整個器表的畫面。為了隔開葫蘆的布局,則運用了鋸齒紋或幾何紋。葫蘆紋產生之初束腰不太明顯,中間部位呈現出微微內收的跡象;但是到了中期,其下半部有所增大;到了晚期,其束腰就比較明顯了,而且相對早中期,下半部更是增大了一些。
漩渦紋雙耳彩陶壺(圖6),半山類型,民和新民陽山墓地出土。高30厘米,底徑18厘米。細泥紅陶。斂口,頸略高,鼓腹,雙耳,平底。頸部紋飾為網格紋,肩部為鋸齒紋作連續狀的四組漩渦紋。色彩為半山類型典型的黑紅彩相間搭配。

圖6 漩渦蚊雙耳彩陶壺
漩渦紋是遠古先民注重寫實藝術風格的體現,取材于人們十分熟悉的水,這些渦紋常繪于盛水器上,反映了人們對水的渴望。早期的渦紋寫實性較強,以連續“S”形為基本線,以寬帶紋構成漩渦裝飾在彩陶器的肩、腹部。彩陶以淳樸、穩定和飽滿的美感,體現形體的豐滿和圓渾,這一特點正是后來演變成的四大圓圈紋的特點。渦紋演變四大圓圈紋脈絡清晰,是一種由寫實到抽象的裝飾演化,二者有一定的聯系。渦紋有波浪連續起伏的感覺,再加上搭配線條,器型十分諧調,在不同角度都使人看到完整而美麗的圖案構成,平視如排浪連涌,俯視如波紋漸生,極為美觀。后期演變的四大圓圈紋以簡單明快的色彩、柔和流暢的線條融合成圓渾豐滿的裝飾圖案。
鋸齒紋人頭像雙耳彩陶壺(圖7),馬廠類型,民和山城遺址出土。泥質紅陶。通高16.4厘米,口徑8.4厘米,腹徑17.5厘米,底徑8厘米。侈口,短頸,鼓腹,雙環耳,小平底。黑彩。頸部采用豎線紋裝飾,肩部為菱形紋,腹部為鋸齒寬帶折線紋。頸部一側塑有人頭像,五官俱全,并有意刻畫出圓張的口部。

圖7 鋸齒紋人頭像雙耳彩陶壺
在原始先民無窮創意的推動下,彩陶藝術出現了多種形式的發展,人們對彩陶本身的裝飾追求也日趨人格化了,出現了以人體雕塑為主題的裝飾風格。將人體依附在陶器上,多見于仰韶文化和馬家窯文化。其主要的造型特點是在器皿的蓋紐、口部、肩部、腹部或把手上堆塑出一個人頭或一個完整的人體像為裝飾。整個壺的鮮明特征體現著原始社會文面習俗的裝飾,原始社會不僅在陶器上模仿人體形態,而且把這種人體形態的器物當作人體一樣采取文身、文面的裝飾。這件人頭像彩陶壺真是此特征的集中體現,也是古人類思想與思維表達的載體。
蛙紋彩陶壺(圖8),馬廠類型,樂都柳灣遺址出土。通高45.5厘米,口徑15.9厘米,腹徑43.2厘米,底徑13.6厘米。泥質紅陶。侈口,短頸,鼓腹,雙耳,平底。紋飾為黑、紅彩相間。馬廠時期彩陶的紋樣中,蛙紋是一個重要的裝飾元素,一般用黑、紅彩搭配或黑彩描出蛙的肢體輪廓,飾在彩陶壺、彩陶甕的肩、腹部。蛙紋有帶頭蛙紋、無頭肢體蛙紋、無趾蛙紋等十多種形式。蛙紋早期繪圖比較形象,為全身蛙;中期是以口沿代表蛙頭的無頭蛙;后期是變形肢體蛙。蛙紋最早出現于陜西臨潼姜寨遺址的彩陶器物上,形象十分寫實。后發展至馬家窯時期,蛙紋成為彩陶裝飾的主體,此時的蛙紋一般為抽象的肢體蛙紋。青海省出土的彩陶中,蛙紋大多是以變體的形式出現的,其頭部呈現為圓形,內部則含有豐富多樣的紋飾,軀干以及四肢都刻畫了各種帶紋以及條帶紋。一般用豎線條來繪制軀干,使用波折紋繪制四肢。發展到晚期,裝飾的結構不如之前那般密集,繪圖也是敷衍了事。

圖8 蛙紋彩陶壺
原始先民畏懼自然,在生存和繁衍為基本群體意義的發展過程中,把孕育生殖的意念都以對女性崇拜來體現,馬家窯文化彩陶上把蛙和魚形等腹大且產仔多的自然產物寓意為女性孕育生命的子宮。對于實用器物的面部,并不注重其裝飾,其重點關注在器物的乳房以及肚子部分,因而器物大都呈現出鼓腹的形狀,而內部則是中空,其寓意是孕育新生命。先民大多根據自然現象去感受自然力量的強大,每逢春季,青蛙就會產大量的卵,在看到這一現象后,先民們就想要獲得這種超強的生殖能力。以有關遠古時期的資料為例,其內容大多涉及生殖崇拜,在先民們繁衍生息的重要遺址中,都出土了帶有蛙紋的器物。以“女媧造人”的神話故事為例,“蛙”與“媧”都發同一個音,而“女蛙”指的就是“女媧”,反映了先民對蛙強大生殖能力的渴望。蛙紋產生于遠古時代,其應用的領域不僅限于彩陶藝術,還被用于青銅鑄造、繪畫藝術中,甚至在民間剪紙和刺繡藝術中都有這種裝飾。被視作為生殖之神的蛙,在中華文明的演進過程中傳遞了生殖崇拜的孕育理念。
原始彩陶藝術是綻放于原始社會新石器時代最為美麗的一枝奇葩,以造型和紋飾為藝術語言,折射出人類幾千年的文化底蘊和審美意識,是古人用自己的智慧把泥土、水、火交融在一起,制作出來的實用器物。彩陶上的紋飾是人們審美觀點的反映,來源于遠古時期人們的日常生活,也反映了先民的審美品位。
隨著歷史的發展進程,彩陶藝術的表現形式也有所變化,多種紋飾相互影響、相互借用、相互融合,最終產生了可以反映彩陶藝術風格的主體紋飾,構成了這一文化類型的紋樣特點。彩陶紋飾千姿百態,從最初的寫實到后來的抽象,由繁縟到簡單。縱觀歷史的演進過程,文化藝術也伴隨著歷史的發展而有所發展,青海的彩陶藝術也是如此,它以健康純樸的藝術風格、濃郁深厚的生活氣息、精湛洗練的制作手法形成了共同而又豐富的集繪畫、雕塑于一體的藝術風格,是中國古代文化藝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真實地反映了中國彩陶藝術鼎盛時期的藝術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