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女性收入總低于男性？

樊朔

“戈爾丁教授，您在聽電話嗎？”瑞典皇家科學院秘書長漢斯·埃爾格倫（Hans Ellegren）在2023年諾貝爾經濟學獎新聞發布會現場略顯焦急地詢問，但電話那頭依然悄無聲息。

這是諾貝爾獎新聞發布會中例行的與獲獎者通話的環節。

在一陣漫長的寂靜后，漢斯·埃爾格倫放棄了與克勞迪婭·戈爾丁通話。“信號連接似乎出了問題?！睗h斯·埃爾格倫一個小時前剛剛和克勞迪婭·戈爾?。–laudia Goldin）通過電話，“至少她是醒著的”。

“我一直在準備著參加新聞發布會，但不知何故掛斷了電話?！笨藙诘蠇I·戈爾丁在隨后與諾貝爾獎工作人員的通話中笑著解釋了這一烏龍事件。

當地時間10月9日，瑞典皇家科學院宣布將2023年諾貝爾經濟學獎授予美國經濟學家克勞迪婭·戈爾丁，以表彰其發現了勞動力市場性別差異的關鍵驅動因素。

克勞迪婭·戈爾丁是著名的勞動經濟學家，現為哈佛大學亨利-李經濟學教授（Henry Lee Professor of Economics），也是哈佛大學經濟系首位終身教授。

克勞迪婭·戈爾丁成為諾貝爾經濟學獎歷史上第三位女性得主，也是歷史上第一位單獨獲得該獎的女性。此前的兩位女性得主分別為2009年的埃莉諾·奧斯特羅姆（Elinor Ostrom）和2019年的埃絲特·迪弗洛（Esther Duflo）。

諾貝爾經濟學獎評委會介紹，克勞迪婭·戈爾丁的研究首次全面介紹了幾個世紀以來女性收入和勞動力市場參與情況，并揭示了女性勞動力市場相關變化的原因，以及目前仍存在的性別差距的根源。

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經濟學教授趙耀輝長期專注勞動經濟學研究，她告訴《財經》，當得知克勞迪婭·戈爾丁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時，她感到非常振奮。

“這說明諾獎委員會對女性勞動力市場議題的重視，也是對戈爾丁如此多貢獻的肯定?！壁w耀輝說。

從歷屆獲獎者的研究領域來看，諾貝爾經濟學獎涵蓋了宏觀經濟學、微觀經濟學、計量經濟學、發展經濟學等諸多領域。

勞動經濟學最近數年表現搶眼。僅在兩年前，諾貝爾經濟學獎就授予了勞動經濟學研究者。202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一半授予大衛·卡德（David Card），表彰他對“勞動經濟學的實證”的貢獻；另一半授予約書亞·安格里斯特（Joshua D. Angrist）和吉多·伊本斯（Guido W. Imbens），表彰他們對“因果關系分析的方法論”的貢獻。

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副教授施新政告訴《財經》，實證研究也逐漸成為諾貝爾經濟學獎的趨勢。例如，2019年諾貝爾經濟學獎授予了來自麻省理工學院的阿比吉特·巴納吉（Abhijit Banerjee）和埃絲特·迪弗洛（Esther Duflo）以及來自哈佛大學的邁克爾·克雷默（Michael Kremer），以表彰其“利用實驗性方法在全球脫貧”方面所作的貢獻。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教授戴維·卡德（David Card）因“對勞動經濟學實證研究性的貢獻”而獲得202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

相較之下，評獎委員會認為，戈爾丁的研究“增進了我們對女性勞動力市場產出的理解”（for having advanced our understanding of women抯 labour market outcomes）。

中國人民大學勞動人事學院講師林琳表示，盡管諾貝爾獎正越來越關注實證研究，以往諾貝爾獎對勞動經濟學的表彰更多地集中在該領域的實證研究方法上，而克勞迪婭·戈爾丁的研究更多地集中在某一領域的經濟學方法在具體問題上的應用，因此具有非常重大的現實意義。

關注勞動力市場的性別不平等

目前，男性和女性的勞動力市場存在著諸多差異。在全球范圍內，約有50%的女性參與勞動力市場，而男性的這一比例為80%。在經合組織（OECD）國家，女性的平均收入相較男性要低13%左右，且女性不太可能達到職業階梯的頂端，觸及所謂的“玻璃天花板”。

克勞迪婭·戈爾丁的研究便集中于此。諾貝爾獎官網介紹，克勞迪婭·戈爾丁查閱了檔案并收集了美國200多年的數據，這使她能夠證明收入和就業率方面的性別差異如何以及這些差異為何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變化。

諾貝爾委員會成員蘭迪·哈爾馬松（Randi Hjalmarsson）在新聞發布會上表示，克勞迪婭·戈爾丁并沒有明確地研究政策，她只是描述了勞動力市場中性別不平等的問題，“但她的研究使政策制定者能夠解決這個根深蒂固的問題”。

施新政表示，當下中國正面臨生育率下降、人口老齡化等問題，這些現實的問題都與女性角色相關。克勞迪婭·戈爾丁研究的重要意義在于她將性別差異存在的問題放在嚴肅的學術研究的語境中，并將其背后的原因揭示了出來。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經濟系長聘副教授包特告訴《財經》，克勞迪婭·戈爾丁的研究主題可以概括為勞動力市場上的性別不平等，這一問題又被分為兩個不同的層面。第一個層面叫做不平等的性別分工，即在人類歷史相當長的時間里，女性的勞動市場參與率是低于男性的。第二個層面是男性和女性在勞動市場上的收入不平等，即收入上的性別鴻溝（gender gap）。包特認為，戈爾丁的研究為這兩方面的不平等都找到了前所未有的詳實的數據，并對這兩種不平等產生的原因作出了非常深刻的探討。

圖1：U形曲線

資料來源：諾貝爾獎委員

圖2：期望的重要作用

資料來源：諾貝爾獎委員

包特認為，從諾貝爾獎評選的角度而言，有些人認為戈爾丁的研究在經濟學中屬于較新的領域。但實際上，近些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相對更可能發給比較新興的領域。例如，2019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共同授予了Abhijit Banerjee，Esther Duflo與Michael Kremer三位經濟學者，以表彰他們采用隨機對照實驗對解決貧困問題作出的貢獻。而隨機對照試驗在經濟學中屬于新興崛起的領域。

“從多種不同的角度看，如果我們把今年的諾獎看成一個頒給經濟史領域的獎項就非常順理成章?！卑卣f。

1993年，諾貝爾經濟學獎授予羅伯特·福格爾（Robert Fogel）和道格拉斯·諾斯（Douglass North），表彰他們在經濟史研究中創新性地使用經濟理論和量化方法。在此之后，諾貝爾經濟學獎沒有再頒發給經濟史領域學者。

林琳也認為，克勞迪婭·戈爾丁應當被稱為一名經濟史學家，她采用量化歷史的方法分析勞動力市場存在的性別不平等問題，視角非常宏大?？藙诘蠇I·戈爾丁具有歷史學家的洞察力，她與其他女性勞動力研究學者的區別在于，她站在了俯視歷史的高度總結規律，并試圖推動未來勞動力市場的性別平等。

諾獎越來越關注現實問題

克勞迪婭·戈爾丁1946年出生于美國紐約，1972年獲芝加哥大學經濟學博士學位，現為哈佛大學亨利-李經濟學教授，也是哈佛大學經濟系首位終身教授。1989年至2017年，她擔任了非營利學術機構美國全國經濟研究所（NBER）美國經濟發展項目主任，同時她還是NBER“經濟中的性別問題”小組的聯合主任。

在與諾貝爾獎的工作人員通話時，克勞迪婭·戈爾丁稱自己是一名“偵探”。“成為一名偵探意味著你有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如此重要，以至于你會不遺余力地尋找它。偵探始終相信有辦法找到答案。這就是我一直進行研究的方式。”她說。

尋找勞動力市場的性別不平等問題的答案貫穿于克勞迪婭·戈爾丁學術生涯的始終。

對每個女性而言，勞動力市場的不平等隨處可見?？藙诘蠇I·戈爾丁在新書《事業還是家庭？女性追求平等的百年旅程》中寫道：“過去20年間，我所在的經濟學領域的女博士比例達到30%-35%。但她們當中終身副教授為25%，正教授為15%。1974年，我是8%的助理女教授之中的一員，到了2018年，該比例升至27%。1974年，正教授群體的女性比例不足3%，2018年逼近15%，進步可謂巨大，但是速度太慢。假如男性和女性候選人的晉升率相同，那么正教授的女性比例應該會更高。這種差異的部分原因是，女性發表文章的記錄導致她們的晉升率降低。另一個原因是，她們在晉升之前離開了學術界。”

克勞迪婭·戈爾丁一項重要的研究成果是女性勞動力市場參與率的“U形曲線”。戈爾丁的研究證明，女性勞動力市場參與率在整個時期內并沒有呈現上升趨勢，而是形成了U形曲線。19世紀初，隨著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轉變，已婚婦女的勞動力市場參與程度有所下降，但隨著20世紀初服務業的發展，已婚婦女的參與程度開始增加。戈爾丁將這種模式解釋為結構性變化和關于婦女對家庭責任的社會規范不斷演變的結果。

戈爾丁強調了期望值在女性選擇就業機會中的重要作用。盡管20世紀實現了現代化、經濟增長和女性就業比例不斷上升，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女性和男性之間的收入差距幾乎沒有縮小。戈爾丁認為，部分原因是影響一生職業機會的教育決策是女性在相對年輕的時候做出的。如果年輕女性的期望是基于前幾代人的經歷形成的——例如她們的母親在孩子長大后才回去工作——基于這樣的期待，女性職業發展將會非常緩慢。在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女性都低估了自己的工作強度；直到20世紀70年代，期望值和結果才開始趨向一致。

戈爾丁另一項重要的研究是避孕藥的發明對女性教育水平和職業發展的影響。20世紀，婦女的教育水平不斷提高，在大多數高收入國家，婦女的教育水平大大高于男性。而到了20世紀60年代末，婦女對勞動力市場的期望發生了變化。戈爾丁發現，避孕藥導致女性推遲結婚和生育，并作出其他職業選擇。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學習經濟學、法律和醫學。戈爾丁證明，避孕藥意味著婦女可以更好地規劃自己的未來，從而也可以更清楚地了解自己的期望，為她們的教育機會和職業道路選擇提供全新的動力。

從歷史上看，收入方面的性別差距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用教育和職業選擇的差異來解釋。然而，戈爾丁的研究發現，現在這種收入差異的大部分出現在同一職業的女性之間，而且主要是隨著第一個孩子的出生而出現的。有了孩子的女性收入會立即下降，即便擁有相同的教育經歷和職業背景，她們的收入也不會以與男性相同的速度增長。

包特告訴《財經》，戈爾丁早年從芝加哥大學經濟學博士項目畢業，師從1993年諾貝爾經濟學得主羅伯特·福格爾。在校期間，她也受到芝加哥大學的另一位諾獎得主——芝加哥學派領軍人物蓋瑞·貝克（Gary Becker）影響。貝克采用經濟學的分析方式分析不平等、歧視等社會問題。包特認為，克勞迪婭·戈爾丁的研究利用了非常長的歷史上的經濟學數據，對貝克的很多理論模型進行了實證檢驗，同時提煉出了很多新的思想和觀點。“她的研究有著一種博古通今的美感。”包特說。

趙輝耀表示，克勞迪婭·戈爾丁對問題的研究是一個非常長期、系統的視角。這也意味著諾貝爾獎委員會越來越關注現實社會的問題，這反映了整個經濟學的大趨勢：更多數據的出現使得人們將理論推斷和實際問題結合起來。

林琳則認為，克勞迪婭·戈爾丁的研究體現出了經濟學學科的人文關懷，諾貝爾獎對戈爾丁的認可能夠激勵經濟學研究者將更多的目光放在性別平等等現實議題上來?！斑@其實是經濟學發展的良好態勢，大家不再閉門造車寫模型。在當下大數據的環境下，我們有更多的機會獲得數據驗證經濟學模型，同時也能夠讓我們把經濟學模型更好地融入到現實問題中，為社會提供更好的政策建議。”林琳說。

截至2023年，諾貝爾獎有904次授予男性，61次授予女性，此外還有27次授予組織。2023年，有四位女性獲得諾貝爾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