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一片綠藤種在心里

水云身

兩排楊樹的枝葉在半空中交織著，樹影在方格石磚上演繹著皮影戲，無數光斑點綴其間。我和小航走在樹下，光斑就落在我們的肩頭。

在學校里，我和小航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我們最愛做的，就是手牽著手一起在林蔭道上漫步，聊聊身邊飛過的蝴蝶，聊聊隔壁班的男生。到了周末，我們會一起去學生街買文具和小飾品，去美食街吃串串，或者騎著自行車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閑逛，然后隨意拐進一條小巷子里，隨心地停下來聞一聞路邊不知名的野花香味。

那一天，我們也是這樣隨心所欲地拐進了一條從未涉足的小巷。大街上車水馬龍，而小巷里卻靜得如被時光遺忘了一樣。小巷的路，一半綴滿陽光，一半躲進陰影里。在被陽光浸泡的磚紅色墻壁上，一大片綠色藤蔓參差披拂，蒼翠欲滴，葉片在風中簌簌作響，風止時如幔如簾，風來時如海浪翻涌。

我撫摸著綠藤的葉片，感慨地說：“這藤蔓雖然細，卻堅韌有力，風也不能改變它生長的方向。”

小航卻說，她最羨慕那幾片隨風而去的葉子，可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那些日子，我們常常來到這片綠藤下散步，看陽光在葉尖翻滾，看粉色的薔薇花絢爛綻放。理想因花香而更加芬芳。我說，我想當一名作家；小航說，她想學英語，將來當一名翻譯，坐著飛機在全世界穿梭。

青春的心因為有了憧憬而盛滿陽光。高一那年，我們過得自由愜意。高二文理分班后，我們又被分到同一個文科班。

然而，現實如驚濤駭浪劈頭蓋臉地向我們襲來，澆滅了我們的理想之火。一次班會課上，班主任把上一次期中考試的成績排名表對折兩次，指著排名表上的折痕對我們說，在我們這所普通高中的墊底班級里，只有第一條折痕以上的同學才能進入大學，而其他人都只是高考的陪跑者，基本與本科無緣，還不如趁早考慮一下職業學校。

那一刻，教室里靜得出奇，不知是誰手腕上的表在“滴滴答答”地響著，仿佛在計算著我們剩余的青春。班主任的話雖然殘忍，但在我們這個“不上進”的班級里，卻是個不爭的事實。我的手指摩挲著第二條折痕，那里，印著我的名字。這條折痕宛若一個無底深淵，未來與夢想墜落其中，沒有回音，無跡可尋。

那幾天，周圍一點兒風吹草動都能將我的思緒攪成一團糨糊。周末，秋風攜帶著冷氣襲來，天空湛藍而高遠，我和小航來到那條綠藤小巷，藤蔓已經枯黃，花早已凋謝無蹤。在枯黃的藤蔓前，小航面帶笑意地告訴我，班主任昨天晚上給她家打電話了，建議她報考職業學校。

我愕然盯住她，才發現她的笑容如枯葉一樣破碎。我問她：“你打算怎么辦？”

她聳聳肩，一臉無所謂地說：“那就去讀職業學校咯，反正我注定陪跑。”

三天后，班主任的電話亦把我推到了人生的分岔路口，電話里的建議熟悉至極——早些挑選職業學校。第一次聽到這話的媽媽有些不知所措，而我坐在一邊，雖然嘴上什么話也沒說，但心里卻呼嘯著生出一股倔強、不服輸的勁風：現在離高考還有一年多呢，怎么就斷定我考不上？！不就是考大學嗎？我一定可以！

班主任的話只是殘忍地宣告了一個正在發生的事實，但這并不是對我們人生的最終宣判。

晚上，我發信息給小航，說了電話的事。我說：“咱們倆為未來拼一次吧，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學習上，我就不信咱上不了本科！”

小航的回復像一艘搖搖欲墜的船：“咱們倆只是‘中等生，沒有天賦，認命吧。”

“中等生”只是一個標簽，又不像血型或者星座那種天生注定的東西。我們完全可以通過努力摘掉這個標簽！我手上打著字，感覺內心的堅定又強勁了幾分。

可我沒有收到小航的回復。船只終于迷失在大霧彌漫的海上。

從那以后，小航如同已經看到了人生的終點。她認為，既然高考不能改變生命的色澤，那她也沒有必要將精力錯付于課堂之上。她在語文課上畫畫，在數學課上看小說，在英語課上睡覺。在排名表第三條折痕附近，她的名字成了“釘子戶”。

而我的腦海里，時常重映著我和小航第一次拐進綠藤小巷里看到的景象：綠藤勾勒出風的形狀，卻不由風左右方向。我回過神，輕輕地撫摸著排名表上的折痕，記憶里纖細而堅韌的藤蔓與我全身的脈絡慢慢地融合——那就頑強地攀爬一次吧！就讓我來寫下屬于自己的未來吧！

在那段全力奔跑的時光里，我見過深夜兩點靜謐的星空，亦見過東方魚肚白下城市的睡容。練習冊、模擬卷、參考書堆疊在桌子上，擋住了前桌同學的身影。我明白，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滴滴答答”，時間的步履不停，一張張排名表在我手中對稱折疊。撫摸著那條折痕，我終于證明自己是對的：成績不是天注定的，只要肯下功夫，肯吃苦，一道道題、一個個知識點，終會在試卷上予以回報。

高二下學期，我的名字已經固定在第一條折痕附近。那黑色的鉛字宛若清晨剛升起的太陽，在折痕幻化的地平線上積蓄力量。

而在這時，小航突然對我說，她決定退學去找一份工作。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打工似乎是一件離我們很遙遠的事情，也不是我們這個年齡該做的事情。我對她說，我們還有時間，還能再拼搏一次啊！

可小航最終還是離開了學校。那天，陽光灑滿書桌，我坐在窗邊，一瞥眼就看到辦完手續的小航，她一個人走在教學樓前偌大的空地上，形單影只，心事似乎爬滿了整個背影。是啊，一踏出校門，她便不再是學生，前方的路寫滿未知。我看著身影漸漸如豆的她，忽然想起巷子里隨風而去的葉子——雖然再無拘束，但若不能主宰人生的方向，也無異于漂泊流浪。

終于，我沒有辜負時光，努力換來了回報。高考結束后，我如愿進入漢語言文學專業。大學校園里有一片巨大的湖泊，湖岸綠草叢生，蝴蝶流連，學子們攜一本書在湖邊耕耘，身披燦爛的晨光。每每聽到有人讀英語的聲音，我便心下一動，想起那年在綠藤前，小航說她想學英語時眼中閃耀的光亮。如果當時小航將班主任的電話視為警示而非宣判，那么現在的她會不會也臨湖而坐，浸染書香？

毛毛蟲若屈服于命運，那么終其一生都不能飛翔；種子若隨波逐流，那么永遠也無法發芽。沒有上天注定的人生，只有不夠努力的自己。不低頭，不屈服，痛一場，終會迎來破繭成蝶的自由，得到枝繁葉茂的美好。

我不是天才，也不是黑馬，只是那年風雨欲來，我將一片堅韌的綠藤，種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