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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鎮

2023-10-26 00:17:30姜凱
金沙江文藝 2023年9期

姜凱(黑龍江)

外面的風卷著葉子,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廖娜像一片葉子貼在墻上。雖然三天沒有吃飯了,但她沒有一點饑餓感。葉片上嵌滿了往日的浮光掠影,整個樓室像一臺時光機,一切在倒敘。不管向何處而去,她都希望回到當初來時的那個奇點。

窗被風推開了,樓下花園的白玫瑰顫抖地開著,把周圍的青草壓得透不過氣來。鴿子灰色如鼠,飛成一道直線,突然放大又消失。一片兩片葉子,三四五六片葉子,飄搖進來,她也是一片葉子,與飛進來的葉子在空中起舞。當她剛要飄到窗外,風又把窗扇“砰”地關上。飛進來的葉子又飛出了窗外,飛過大街小巷、高樓環宇,向著霧靄的遠方飛去。她貼在玻璃窗上望著遠方消失的葉子,又飄飄落下。

她今生注定與南方這座城市無緣。

她感覺自己這片葉子碎了,落入塵埃中,跌入地毯的縫隙中。她看到一只飛蛾展開一對巨大的翅膀呼嘯而過,地毯的毛絨窸窸窣窣長成高大的蘆葦。不知名的蟲子在相互交頭接耳悄悄地議論著什么。

她看到了吳君送楠楠上飛機去美國上學,轉身走出機場待機廳向她揮手的一瞬間,光暈罩頭,一切終結,她跌倒在地。她看到自己在雨夜之中,買醉之后,在雨中跌倒爬起,爬起跌倒,最后讓一輛警車把自己送回來。每次夜夢都是在走投無路中嚇醒。這一次再也不會重做那個噩夢了。這片葉子要飄向遠方。

她聽到墻上的大掛鐘在滴答滴答地響著,像一把鋒利的鋼鋸在鋸著自己的身體,忽然一聲震耳發聵的鐘聲敲響,好像來自午夜天堂的宏音,讓她幡然夢醒。一個地名跳入她的腦海,天堂鎮。對,我要回天堂鎮。那是個無夢的地方。

當仲夏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刺穿她的夢魘的時候,她新生了,因為她有了饑餓感。雖然嘴上還留著四天前公司同事送行時的紅酒的酸味,但她覺得這種餓是真真實實存在的,就像她大學畢業后,來到這個城市需要那份企劃工作一樣地真實。她從沒有向別人說過她有過第六感,但這份超知超覺對于她來說是真實的。就像當年她走進那家公司大廳服務臺時看到那匹揚鬃奮蹄的白色玉馬,她就知道她將被這家公司錄取了。

她屬馬,白色烈馬。她聽到鐘聲,她知道她的歸宿就在天堂鎮。

她把手浸在涼水中,反復地淘洗著三個人的米。她要留下城市的記憶。她要回味過去的生活。那墻上掛鐘松鼠的那對黑白大眼睛多像楠楠的眼睛,偷走她的快樂時光。那吊燈斑斕詭異發著光,多像吳君光溜溜的頭在偷笑著她。她把蒸好的飯在三個小碗上盛了一點點,擺上了三雙筷子,把一盤炒雞蛋分成了三份分別放入三個碗中。她一份份地把飯吃下去,學著她男人的腔調,學著她女兒的腔調,一遍遍在重復往事。

她要用手機拍下城市的夜景,城市的一光一色,城市的霓虹。她要大喊一聲,我走了!可是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哪怕像狗一樣的汪汪叫聲,只有月牙像一道雪白的傷口在嘲笑她。城市太大,她太渺小。夜深如海,容不下她這一只灰鼠。城市行色匆匆,人來人往,江河日下,城市根本沒有記憶。她的過去也沒有記憶。

她發現她容不下三個人的飯量,更容不下三個人的故事。也許是她和他的故事。孩子無辜。她跑到衛生間,把手伸進喉嚨拼命掏出陳年往事,可是它們卻無影無蹤。她又一次在和自己決斗中失敗了。

向往天堂鎮己久,自從上了大學父母過世后,她再也沒有踏足過。

天堂鎮,我回來了!

坐了火車兩天兩夜,倒中巴車。

車上酒味旱煙味臭汗味,是她熟悉的天堂鎮的味道。空氣中有一絲甜,是小鎮的甜。小鎮原來叫甜糖鎮,最早以產甜菜為名,曾經因有過一家大型糖廠而聞名。后來糖廠黃了。人們就改叫天堂鎮了。

兒時,向往南方大都市,向往那種傳奇。大了,離鄉背井,回家向往北方,卻是一篇童話。

東北極重的口音,一股開了鍋的玉米糝子粥的味道,夾雜著不堪入耳罵人的臟話,如高度的高粱小燒酒,氣味氤氳彌漫過來。她雙腮酡紅,骨頭酥軟。中巴車在爬一個大坡子,如扛柴吃力行走的老漢,哼哼嘰嘰,她睡成一軟面團,肚皮的贅肉隨車的顛簸打著節拍。

她夢回少年,那年她十五,一大幫少男少女在一人高的玉米地瘋跑,瘋孩子們放假在玩土匪搶新娘子的游戲。跑呀跑,追呀追,小胸膛那顆蕩漾已久的心在瘋狂地跳。她終于被追上了,被土匪們壓著與大他三歲的君瑞哥——土匪頭子,成親。他倆被架上了兩座頂用楊木桿子加草繩子綁成的花轎抬起,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在伙伴們唱著“嗚哇嘡,嗚哇嘡,娶了媳婦尿褲襠。”的歌謠聲中,送到了地頭楊樹林中,用樹枝和青草蓋成的窩棚里,入了洞房。洞門是用高過人的青蒿封堵上了。迷迷騰騰暈暈乎乎中,君瑞哥解開了她的襯衫扣子,熱乎乎的大嘴,一下子噙住了她的乳房。她鉆心地痛,接著身體無限地膨脹,萬馬奔騰,她要吞噬一切,接著一陣酥軟。她正沉浸在溫柔之海,突然草窩棚被掀翻,小伙伴圍著他倆樂得天翻地覆。

車猛地停了。忽悠一下,她險些從椅子上甩下來。車上的一群人下來解手。男左女右。她小腹膨脹,內急。也隨著走下來到車右邊的草地里。好大一片風景,在大都市永遠看不到,一大群女人光著屁股痛快地撒著,相互看著光溜溜的后臀,彼此夸獎著或互相攻擊著。騷腥味拌著青草的芳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提著褲子要上車時,一陣大風猛吹過來,遠處烏云逼近,燕子斜飛,一場大雨正在路上。

大家重新上車坐亂了位置,有的人發現了遠親近友也在同一車上,就湊在一起攀談。她的座位那個胖女人換成了一位花白頭發的男人,黑黑的臉龐,有些面熟。那個男人大大的眼睛像黑寶石,盯著她不動。她有些窘,臉皮發燙,像被誰吻過,這種目光是那么熟悉,像她的初潮,驚訝而又新奇。她飛快地又瞭了那人一眼,確實陌生。她眼含笑意瞪他一眼,那黑男人把身子扭了過去,頭也遲疑地慢慢地轉動著,突然他又轉過來對她喊了一聲,廖娜。

她恍如夢中,睜開眼睛,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來。

黑男人急切地說,我是吳君瑞。

奇跡不會發生在每個人的身上,但就發生在眼前。

她認為好運就要來臨,這是吉兆。

往事不再新鮮滴露,一切不是往日的翻版。黑男人與她交談了幾句之后,就坐立不安,惶恐,木訥,拘謹。

十五六年過去了,他男孩兒面孔的柔和曲線變成了硬朗的男人線條,表情里有了一點兒中年人的成熟和世故,肩膀變寬變厚了,黝黑的皮膚出現了滄桑、粗糲的紋理,甚至發質也變粗硬了,目光飄忽不定,始終停留在遠方什么地方,或許在想著那棵蘋果樹上的一只鳥。

他們的交談過于機械,也許車上的人在看一場久違了的木偶戲,而這場木偶戲,完全是她自編自導自演,她提著線繩,他是玩偶。

你高中畢業后去哪了?

考了兩年大學沒考上,去金昌當兵了。

之后?

回鄉鎮至今。還有什么?娶妻生子,生了一女。

真好!你愛人呢?

她是鎮中學的工會主席,沒事時還開了兩個補習班。我在鎮政府管紀檢。她看他皺起眉頭,好像胃痛。

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他扭過頭去傻笑。她沒見過男人笑得這樣傻。但她發現他的牙還和瓷器那樣白。

太遙遠了。誰敢想呀?你們南方大都市多好!我要是能去住上幾天,也知足了。

他岔過話題,問你回來做什么?

她聽不明白,也許他是在夢囈。問了一句,難道回鄉還要問為什么?她有些生氣。

兩個人沉默了。中巴車還像當年的花轎一樣搖搖晃晃。

臨下車了,他對她說了一句,天堂鎮平房區要開發了,你家杏花巷正在拆遷之中。是南方來人投資,要打造旅游產業園。

車門開了,外面下起了雨,她感到一絲絲涼意。

她沒有和他說再見,拒絕了他打車送她的好意,獨自打了輛三輪車走了。

他站在原地,輕輕嘆息了一聲。雨滴把嘆息聲沖得無影無蹤。

這就是她的天堂鎮了,她想象中的那個天堂鎮,她以為會風和日麗,哥哥嫂子妹妹妹夫,男女老少在巷子口歡迎她。

大雨中的小鎮,烏云壓頂,閃電肆意地要把它撕碎。

車停下了,司機說,下車,到地方了。也許是停電了,風雨中的房屋樓閣,沒有一絲燈光人氣,陰氣沉沉,更顯詭異。

她一再問三輪司機,這是杏花巷嗎?

穿著雨衣的師傅也顯詭異,臉背對著他,說,啰唆!那你說這是哪兒?難道是地獄不成?給錢,五元。

她哆唆著遞過去十元錢,說,別找了。可還站在那里發傻,自言自語地說,那棵杏花樹呢?現在起碼有碗口粗了。

那個師傅哈哈哈大笑起來,那棵樹,那棵樹,哈哈哈,因為在半夜總是唱歌,被雷劈了。

一道閃電響過,小鎮被雷電擠入縫隙中。他哈哈笑著開車在雨夜狂奔而去。

她提著大皮箱戰戰兢兢,一步步挪過去,走入巷子,一汪汪水,像萬丈深淵。她推開大木門,突然院子西邊的側房的燈亮了,路燈亮了,左鄰右舍的燈亮了,一片片的燈亮了,整個小鎮全亮了。雨突然停了。

一只黑狗嗚嗚了兩聲,一只白貓叫了三四聲。黑狗搖頭擺尾扭著秧歌步跑過來,白貓閃電般躍上墻頭跑了。狗站在她面前齜著牙笑了。烏云過去了,月牙出來了,像一把彎鐮,明亮地掛在天上。門吱呀開了,蹣跚地走出來兩個人,一個走路像在跳迪斯科舞,是她中風剛好的大哥,胖嫂子像個圓球跟在后面。

誰也沒說什么,嫂子提著皮箱走在前面,弱不禁風的她攙著哥哥隨著大哥的節奏左搖右晃跟在后面,進了亮著橙色燈的西屋。黑狗咬著他們的影子,悄悄跟了進來。六七間的房子,大哥只住了西邊一間半。路過那幾間正房時,那黑洞洞的窗戶像黑洞洞的眼睛。她絲毫沒有恐懼,似乎看到已經逝去多年的爸媽盤腿坐在火炕上正在對飲。

大哥家半間是廚房,那間正房南北一分為二,分成兩個臥室。

廚房鐵鍋烀著青苞米。咸鴨蛋煮熟了裝了滿滿一盆。沒看到二哥二嫂的身影,沒看到二妹二妹夫三妹三妹夫老妹老妹夫的身影。別提侄子外甥外甥女了。

大嫂端過來一盤蒸肉,一塊用小蔥拌好的水豆腐。誰也不說什么,只聽到她默默在吃著。

黑狗對這個摳門的新客人很失望,向虛空張著嘴,笨拙地試圖去咬飛過的蒼蠅。一只飛蛾劃過一條弧線,最后還是貪婪地撲在燈上,想偷聽他們的對話。

誰家能有什么秘密呢?你不說我不說,也許只有心才知道。大嫂手中盤著黑色油亮的佛珠,嘴里啪嗒啪嗒抽著煙卷,吐出一個又一個煙圈。大哥的腦袋無端地打著節拍,像撥浪鼓一樣搖晃著。

大嫂為她在北屋用木箱支起一張床,新被褥散發著樟腦丸的味。

她說,明天我想住爸媽的老屋。大哥聽了瞪她一眼打拍子的頭突然凝住不動了,直視著窗外的黑夜。嫂子的煙圈沒有吐出來,一口煙憋在腔子里,一陣轟鳴聲,臉憋成了紫燈籠,嗑嗑嗑咆哮了好半天,才吐出了一口痰。

黑狗驚恐地跳起來,學著女主人的樣子低聲吼著。飛蛾慌了,急切地飛出去,卻撞在玻璃窗上。像一片葉子跌落在地上。

她扔給黑狗一片肥肉,它不裝腔作勢不演戲了,飛快地把肉卷入嘴中,溫柔地向她搖著大尾巴。

形勢發生了逆轉,大哥好像終于悟了,對自己和世界有了信心,他的頭又開始像鐘擺一樣擺動著。大嫂又吐了好多煙圈,置身于云山霧罩,好像她已成仙得道。

大哥嘟囔了一句,誰也沒聽清。大嫂補充道,房鑰匙在二妹小婭那里。大哥駁了她一句,臭腦子,應該在老妹小嫵那里。

嫂子扯了大哥回南屋睡覺去了。

夜半,她好像聽到老鼠在周圍跑來跑去,偷偷打開手機照了照,只聽到南屋大嫂鼾聲此起彼伏。沉沉地睡去,小屋突然變了荒草地,遠處一大片麥田金光閃爍,麥田里是父母和妹妹們割麥子的身影。她向著麥田飛奔過去。越跑越近,她聞到了麥粒的甜香。馬上要跑到了爸和媽的面前,不知為什么自己卻跑成了一頭駝鹿,而嬉鬧中兩個妹妹們卻變成兩條獵犬,悄然向她撲了過來。她落荒而逃。

時針指向上午九點,外邊忽然熱鬧起來,一陣腳步聲后,人都進了東屋。大嫂說,二妹老妹在東屋開了麻將館,能擺七八桌呢,一天也有不少收入。

她讓大嫂帶著她走過去,二哥二嫂,二妹二妹夫老妹老妹夫,笑靨如花,倒茶的,擦地的,打牌的,都忙得不亦樂乎,坐了滿滿八大桌打牌的。自動麻將機嘩啦啦地響著,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摔牌聲此起彼伏。鄉里鄉親的,馬馬虎虎,早就不認識誰是誰了,她胡亂地打著招呼。哥嫂妹妹妹夫,笑臉舉手向她打著招呼后,又各忙各的。她驀然感到自己是一片多余的葉子,拼命地想擠進這座城里來。

她是個多余的人,多余地走出了這屋子,看著這幾間房子外墻被涂上了水粉色,門口掛著楊木牌子,黑色草書寫著“天堂鎮杏花巷中老年活動中心”。墻為什么涂上了水粉色,這種無奈的顏色。

陽光有些刺眼,天堂鎮三個字有些刺眼,難道是自己多余……她不敢想下去。

她喊出來正在里面看熱鬧的大嫂,告訴他們晚上在鎮上回天大酒店,請大家吃火鍋。

晚上五點半,二哥二嫂,二妹二妹夫老妹,外甥女,侄子侄女,坐了一大桌。大嫂攙扶著大哥,像馬戲團的一對小丑,一蹦一跳地進來了,引得大家呲呲地笑個不停。大哥大嫂,也隨和著笑,笑得疲憊。大黑跟了進來,也齜著牙在笑,不過它的笑充滿了敵意。

大汗淋漓,風卷殘云之后,廖娜問。怎么老妹夫沒來?

老妹小嫵說,過不好就散,你不也一樣?

二哥忙岔過話去問,小娜,你晚上住在哪兒?

我想住在老爸的老房子里,可是全擺上了麻將機。

大家齊把目光投向她,半天沒有人說話。過了片刻還是小嫵擺擺手說了話,五間大房子,只有最東邊的那間沒放麻將機,媽媽死前住那屋,不過好久沒住人了,就怕陰氣重。

廖娜說,沒事,誰能害怕自己的媽媽呀?

二妹小婭說,那好,我們打掃打掃,讓小嫵焚香,念念咒語。大姐大貴之人,怕過什么呢。

屋子里擺放著畫著蓮花的大木柜,里面鑲著父母照片的鏡框,一張床上面掛著一張白色幔帳。她好像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早就沒有熟悉的味道和信息。她分不清東南西北,竟不知身在何處。難道一切在她的記憶中消失得那么快?

小嫵告訴她,發生了什么都不要怕,因為她是陰陽法師,現在從事的行業是高能量超自然的行業,占卜算卦,看宅地風水,上曉天文,下明地理,身上有八路神仙保佑。

其他人又回到麻將桌繼續娛樂,只剩下小婭小嫵坐下來陪她。還細心地帶來一壺大棗紅糖水。小嫵說了,喝了助眠。

小婭問,你回來住多久?

她說,可能幾天,也可能一生。

就住在這里?

對。回憶回憶往日的片段。想靜靜地寫一本書,順便再給兩家刊物,繪繪插圖。

小嫵笑了笑,連說了兩句,好,好!隨便。

她們笑著走了。

看著白白的幔帳,她突然好像看見了媽媽躺在床上死去的樣子,轉眼又變成了自己。有一絲絲恐懼,她向大嫂把黑狗借來做伴。

隔墻傳來了噼里啪啦的打麻將聲,開燈關燈都睡不著,酒喝多了口渴,她喝了半壺的水。

她躺下很快就沉了下去,屋中長滿了蘆葦,她聽到了烏鴉的嘎呀嘎呀的叫聲,沙啞,撕裂。她如一只灰兔在小心地游走。門開了,一陣冷風,進來一個高大的黑衣蒙面人,她這只兔子無力地在草地上蹬著腿。黑衣人逼近了,蹲下身子掐住她的喉嚨說,我是你母親,我和你父大病時想你而你卻不回來,你不能床前盡孝現在回來做什么?我知道你離了婚很苦。可是天堂鎮不是天堂,就讓娘親把你帶到真正的天堂去吧。她無力地撒扯推打著,娘的手指甲劃了她的臉。窗外烏鴉拼命地叫著。突然幾聲狗吠,烏鴉不叫了,黑衣人消失了。她又沉入瑟瑟的蘆葦中。

天亮了,雄雞啼鳴,黑狗搖頭擺尾向門外吠著。陽光從窗戶射了進來,門緊緊地反鎖,她感覺臉火辣辣的疼,從包里掏出鏡子看,心猛地一緊,臉上有幾道抓痕。

想了好久,懷疑自己是不是喝多了,撓了自己的臉。疑惑地起來梳洗,大嫂喊她吃飯就把這事淡忘了。

幾天過去了,隔壁的幾間屋子,人來人往,唱馬戲般熱鬧,她這間屋像孤獨的寺廟,無人問津。他們都在這個鎮上,卻好像生活在異域空間。

她夜夜被噩夢驚擾著,丟了魂一樣,像一捆割完的蘆葦晾在屋子里。大家都在忙,就連那只黑狗也在滿院子瘋追著雞鴨鵝。大哥搖擺著出去遛彎了,大嫂端著雞鴨鵝飼料滿院子晃悠來晃悠去。

中午吃完飯,她把隔壁的麻將聲聽成了雨聲,一陣陣雨,擊打著她困意來了,她躺在床上迷糊迷糊睡了一覺又一覺。

她又變成了一片葉子,大風卷雨刮進屋來,她被卷起來,被重重地摔到滿是泥垢的紙棚上。一個巨影高高舉著幾只多毛長腳伸過來,是一只黑蜘蛛。它大嘴張開,露出鋒利牙齒。

她被嚇醒了,起來時已是黃昏。她起來以為還是在南方,正不知道走出去上哪家快餐廳吃晚餐。正坐在那里發愣,突然一個黑影從門外闖進來,心狂跳起來,她大喊著,大黑,大黑。那個人提著一個大餐盒子已經走到近前,說,做噩夢了,我是君瑞。她幾乎要撲到他懷里,但還是冷靜下來,抓住他的兩手,渾身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那邊的麻將屋子已經人走燈滅。君瑞找來大哥大嫂,把拿來的幾樣菜放在桌子上,拿了瓶紅酒分別倒了幾小杯。大嫂把眼前的兩杯酒推了過去,說,俺們兩個只會吃,不會喝。

她和君瑞揚著臉笑著喝,大哥大嫂悶著頭吃。

大哥大嫂吃了幾口就借口晚上不能吃多了,她攙著他一跳一跳出去了。大黑齜著牙搖頭擺尾地跳了進來。

一瓶紅酒喝到深夜。兩個人像兩尊泥像,相視而坐,卻一言不發。還是他先開了口。

他問,要待好長時間嗎?

隨心而安。

我想調離這個小鎮,去縣里哪個局。可是,你來了。

和我有關系嗎?那好明天我就走。

她看到他眼皮下有劃痕,就問他,你老婆厲害嗎?

他試圖去捂著那道痕,說,天堂鎮的女人都那個味,她叔是鎮長。

多好,大樹好乘涼。我天天晚上夢到鬼。

鬼在天堂。我天天晚上做夢總是迷路。

我早就迷路了。

她把手搭在他手上,有一刻他攥緊了。

外面傳來嘶啞的一只烏鴉的叫聲。寂靜了好久。突然好多烏鴉聒噪起來。

他松開了手,站起來說,奇怪晚上怎么有這么多烏鴉呢?

他走出去看了兩眼,又轉回來,把手伸過去,以為她能牽住,這樣他就會多坐一會,或許能坐到天亮。但是,她在側耳細聽烏鴉的聲音,沒有抬頭看他,也沒有伸出手。

他杵在那里好半天,感到一絲涼氣在脊背后上升。他走了。

三四天她提不起精神來,白天她這屋陰森森的,隔壁麻將打得熱火朝天,想睡睡不著。夜晚那個黑衣人如影隨形,天亮即走。

大嫂說打麻將的那幫人想要把大黑偷走吃肉,就把大黑叫了回去鎖在屋里。

那天早起吃完飯她正要出門,來了個穿墨藍連衣裙的女人。她攔住她,找廖娜。

她說我是,把她讓了進來。她倒水,她沒有接。

那個女人說,我叫寧可,是你君瑞嫂子,這個稱呼對吧?

廖娜沒有吭聲,靜靜地看著她。這個女人分明是仔細打扮一番,上了眼妝,打了粉底腮紅,畫了唇線,上了橙色的唇釉,閃著誘人的光澤,長長的指甲粘著閃光的麟片。廖娜回頭照照鏡子,頭發披散著,臉不洗,穿著白色的睡衣,渾身得了軟骨病一樣。看了自己的模樣,又看看對面咄咄逼人的女人,她自己禁不住笑了。

寧可嚇了一跳,不知她笑什么,也忙照了照了鏡子,看她還是笑,眼睛逼視她,她有些慌了,掏出一瓶白酒,是紅星二鍋頭,足斤的,說,我不多說了,你能和我喝酒嗎?

廖娜說,嫂子,我不和我不認識的人喝酒。

那個女人擰開酒瓶蓋,舉起來說,你不喝,我干它。

廖娜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笑著說,嫂子,你要喝最好去野地里去喝,別在我面前喝。要不君瑞還以為我是個酒鬼,把你喝壞了,我可負擔不起。

那個女人說,好,你識相,我勸你遠離他,最好是離開天堂鎮,否則我成全你們。我和吳君瑞離婚。

她想辯解什么,突然感覺自己那么乏力。淡淡地說,天堂鎮是我的家,這就不勞你操那閑心。至于別的,勿用多說。

她送她出去,那個寧可突然又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熱乎乎地和她握著手,還約她下館子喝酒。

她終于搬走了,鎮上西郊三叔的房子,前面一片杏樹,后面一片麥地。東西四間,三叔住東,她住西,原來是三叔女兒住的房子。她去縣城里干家政去了。

大嫂跟在屁股后,提著她的皮箱,黑狗跟在大嫂的屁股后叼著她的一雙拖鞋。大哥犯病了,頭擺的比鐘擺還快。

她遞給三叔五張大票子,三叔沒有理她。

三叔養了七八只奶羊,三叔正在擼白花花的羊奶。一群羊咩咩叫著,圍著三叔,急不可耐。大黑擠在羊群里,東舔舔西嗅嗅,似乎討好它們,最后還是被一頭羊頂跑了。

整個院子的早晨是乳白色的,飄蕩著奶香。三叔早晨就已經喝多了,發現這世界總是在顛來倒去,連這頭白色奶羊,也中了邪地似在不停地跳舞。他索性就坐在地上用頭抵住羊的肚子,兩只手在羊奶子上擠來擠去。

他抬起頭,日頭也是奶色的,白云也是奶色的,城里來的這個陌生侄女是奶色的,只有她手中舉的花花票子是粉色的。他一輩子不相信粉色。

他抹了把臉上的羊奶,接過錢,對著太陽照了照,喊道,這是人心嗎?是粉紅的人心嗎?怎么和杏花巷房子的顏色差不多?他忽然站起來黑著臉對著她說,你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要干什么?

三叔,我是小娜。

那這是我的心嗎?三叔把票子甩得山響。三叔的山羊胡子在發抖,他把錢扔在地上,滿院子瘋跑唱著,“有朝一日時運到,拔劍要斬海底蛟。休道我白日夢顛倒,頃刻就要上青霄……”三叔邊唱邊拿起趕羊的鞭子,舞花槍般在院子里耍起來。

細高個子的三嬸子過來了,說,快拿回去吧,你三叔來了驢勁不服天地的。

她拾起錢跑了出去。

圓滾滾的嫂子給她鋪床掃地。她回來了,坐著輛電三驢子回來的。車上拉了一桶五十斤高粱酒。

三叔還在邊唱邊舞鞭,雞鴨鵝讓他攆得滿院子飛,咯咯喔喔嘎嘎。黑狗也在汪汪撒歡地瞎吼著。滿院子唱大戲。

她擰開酒桶的蓋,讓三嬸拿來飯碗勺了一口酒,嗅了嗅一飲而盡。三叔突然不唱了不舞了,扔下鞭子跑過來,搶下碗,舀了滿滿一碗,一飲而盡。哈哈哈,他山崩地裂般大笑起來,喊道我的親姑娘,真孝敬三爹!他蓋上桶蓋抱起酒桶就往屋里跑。

晚上三嬸給她送來一小盆煮好的羊奶。大嫂來了,給她送來了韭菜雞蛋餡蒸餃。她把黑狗也帶來了,說明天大哥和大嫂就要搬縣里去住了,兒子在縣里跑保險,日子過得還可以。你大哥總犯病,給他找個好醫院好好治治。天堂鎮沒什么留戀的,住的一間半老爺子的倉房沒有房照。城里不讓養狗,黑狗就送給你吧。

她把羊奶送給大嫂,看著她圓球般的身體挪動,她想哭可是無淚。

那晚上,她做了個夢,滿院的桃花李花杏花變成了各路花神,空中飄浮著白色的、粉色的、黃色的花瓣,女神們長袂流蘇,翩翩起舞。

早晨太陽剛露頭,她就迫不及待地起來了。三叔家的驢在晨光下閃著油亮的光,不時地向著院外的行人大叫幾聲。一只金紅的雄雞,站在墻頭高聲鳴叫著,圈里的雞鴨鵝嘎哦哦在商量著什么。

她沿著杏樹園子的邊的小道走,聞到了青草的清香。看到了樹上小杏子的青澀,她想起早年在田埂上奔跑的自己,無憂無慮,以為有永遠跑不完的天地,永遠跑不完的快樂。

大黑咬著她的影子,不時驚愕地歡叫著,追咬著草叢中跳起的蚱蜢。杏樹上兩只黃鸝鳥煽情地唱著。杏樹林里飄浮著一層霧靄,陽光射進來,霧很快就散了。大黑因為鳥的鳴叫似乎不解,揚頭張嘴汪汪了兩嗓子,黃鸝鳥依舊在唱著,它終于泄氣了,又去追逐草中的蚱蜢。

她問一聲,小鳥兒你好!小鳥兒不叫了,歪著頭看了她一會,飛走了。她有些為自己的多嘴掃興,穿行在杏樹中繼續向前走。有的杏已經發紅,走過時打著她的臉,有的生氣地落在地上,她全然不在乎。她選擇了一塊較干凈地方躺下,放眼全是果實累累的枝頭,葉子縫隙中,藍天攝人心魂的藍,白云如羊群般飄走。露水打濕了她的衣衫,她全然不顧,想象這就是天堂。她聽到幾聲羊的叫喚,夾雜著三兩聲驢叫,抬身歪頭尋找,是三叔趕著那頭驢和幾頭奶羊,從南邊走回來。風中傳過來羊尿的腥膻和三叔嘴上不干不凈地罵著驢和羊群的臟話。

她在杏樹林向前穿行著,走了好久忽然杏樹林到頭了,前面是一淌水溝,一條寬寬土道,再前面是一片玉米地,高高的玉米已經結棒了。

她突然膽子大了起來,要穿行到玉米地去看看。幾步就跳了過去,一轉身就鉆了進去,身上被露水打濕了,玉米葉子割得胳膊大腿分外疼。玉米葉子嘩嘩直響,好像身后左右有好多人在抓她,她拼命地跑,葉子嘩嘩地響,周圍追她的人越來越多,她心跳得飛快,她不停地尖叫著,讓她想到了她的新婚之夜。跑呀跑,跑呀跑,她聽到好像追她的人越來越多,她撒腿拼命地跑,跑呀跑,她突然一腳踏空,一個跟頭栽了過去。她栽到了不深的土溝里,前面是土路,土路前是大片的水面。她爬起來跑到水面前,看到了幾條大鯉魚在水中游著,她蹲下試圖去撈,忽然背后卻被一只大手緊緊壓著。她聞到那個人的煙草味和汗的酸臭味。她抬頭直視那個人,三十歲左右的男人,高高的個子黑臉龐,一口白牙,向她笑著。她暈了,真想讓他解開衣衫,壓著蹂躪她。可是那個人卻松開手拉著她的手把她扯起來。

他細瞇著眼睛還在笑,問,你是城里人,我怎么沒見過你?

她大方起來,看他穿著迷彩服的上衣兜里揣著煙就伸手說,先給姐一支煙,我再告訴你。

那人聽話地拿出一根煙遞過去,點著。她吸了一口向他噴了一口煙。

我是杏花巷廖家的。

那個男人聽了手足無措,撓撓頭發又放下,結巴地說了,你是廖家大姐吧,我是陳子鳴。

廖娜想起他是誰了,就是老妹子干等了好多年沒等到手的那個連長。她沒想到能在這里見到他。

她問,你應該在部隊或者別的地方,不應該是在這里?

他眼睛四處張望著,臉色暗了下來,低沉地說,大姐,后面是三叔的杏園,你是住在三叔那里?抽空我去看你。

他垂著頭匆匆地走了。

身后汪汪幾聲原來是大黑才找到她。她望著身后的綠油油的玉米地,竟不知道東南西北,迷了方向。那個男人早已消失在青紗帳旁的土路上。她只好喊著大黑,我們回家。

狗跑得飛快,一會東鉆一會西竄,讓她更加摸不著方向。狗帶著她走過大片的玉米地,穿過一趟陌生的街巷,她跌跌撞撞,跟在后面。看到熟悉的街道,她忽然想起了狗把她帶到了杏花巷。原來的褐色大木門不見了,院子里的房子已經拆了一半。一些人忙忙碌碌在干活。街道旁幾個人在指手畫腳,看著她驚訝地直吐舌頭。她仔細看了,是二妹老妹和二哥。她淡淡地問了句,拆遷了?這么快?沒有回應,只有尷尬的笑。小嫵啐了一口痰說,瞎他媽的拆,誰稀罕哪?把杏花巷的風水拆沒了。

她突然覺得惡心要吐,這一大早晨折騰得過猛,身體吃不消了,她蒼白著臉帶著滿臉不高興的大黑,匆匆走了。

三叔正在罵三嬸,說把寶貝大千金看丟了。三嬸滿臉漲得通紅正手搭著涼棚在東張西望。見她冒著虛汗回來了,老兩口像撿了元寶一樣把她架了回來。

進了院子,三叔借機對大黑撒氣,大罵著你這不要臉的畜生想把你的大小姐帶丟了?他抬腳去踢,大黑齜著牙不服,對三叔哼哼了兩聲,跳起來跑了。

三叔,我去了杏花巷逛逛。

哦,拆遷開始了。

嗯。

三叔指著大黑狗罵道,畜生就是畜生,永遠沒有人味。這么喂它,還對你齜牙。呸,賺多少也是白扯,早晚受窮的命。

廖娜聽不明白三叔在罵什么,跟在三嬸身后進屋吃飯去了。

給那家雜志配的插圖畫得很盡興,用筆記本發過去了,叫小芬的編輯部主任很滿意,她問她又找到新歡了?筆法很詭異有靈氣,相由心生。她忽然想到了壓在身后的那只大手,竟笑出聲了,說,我穿過好一大片的玉米地,好懸沒讓人當了青紗帳新娘。小芬大笑起來,說,你成了第二個《紅高粱》的女主角?她說,可惜了那人是個傻帽。

太陽偏西的時候,那個叫陳子鳴的開著電三輪子來接廖娜去他的魚窩棚吃魚。三叔在喂驢,陳子鳴喊了兩三聲三叔,他才打了驢一巴掌,哼了一聲,算是回答了。廖娜臨走時,三叔扯住她悄悄地問,你怎么認識他,就是讓個娘們嘰嘰的玩意,有人為他都瘋了。三嬸打了他一下,他不服氣地吐了兩口痰走了。

她上了他的電三驢子,車開出院子時,不知那頭驢是對誰不滿,隨便踢了兩蹄,揚脖叫了幾聲。

看魚塘的老夫妻在南邊的魚塘里劃著船,撒著魚食。

他還是硬把她扯上北邊魚塘的小船,他說他家的魚塘連著后面的紅塵河。他說要么我們劃船去紅塵河。她暈水暈船,膽戰心驚地坐上去不敢動,忙說,在你家的小池子就很好了。

他慢慢劃動著船槳,船到水塘中心,岸邊蘆葦瑟瑟,幾只水鳥在高低起伏著劃著弧線,他放下了船槳,拿起了一把吉他,唱起了《烏拉爾的山楂樹》,“歌聲輕輕蕩漾在黃昏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廠在遠處閃光。列車飛快地奔馳,車窗的燈火輝煌。山楂樹下兩青年在把我盼望,哦,茂密的山楂樹呀白花開滿枝頭。哦,你可愛的山楂樹為何要發愁……”她想起了大學時的篝火,那時候多么天真,夢想著離開家鄉越遠越好。

夜色像一支大網,網住了村莊,魚塘,青郁的大地,卻沒有網住各種聲音。當月亮俏皮地從東方幽幽升起的時候,大地上所有的合唱開始進入序曲,首先是水塘邊的蛙鳴,呱呱呱,熱情而悅耳,接著各種蟲鳴隨即而上,如潮如涌。

看魚塘的是一對老夫妻,老頭子笨拙地在給窩棚外的灶臺添柴火,火映臉龐,慈眉善目,老婆子打開鐵鍋蓋,熱氣騰起,整個人被白氣包圍了。好一副人間煙火寫意畫。她呆呆看了好久,不吭聲。

老頭子搬了個大飯桌子,端上來魚,拿上了酒,讓他們在塘邊吃。老頭子打開棚子門口的白熾燈,燈光照得一片通明,他搬了個小桌子和老太婆在窩棚邊吃。

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那對老夫妻的臉龐,燈光照著他們古銅色的臉,滿臉溝壑。老頭子在給老婆子用筷子夾魚。她突然想出來這么一句,人活著不就是就這樣相扶到老。

陳子鳴問她,你在大都市回天堂鎮做什么?

女人的事你別問。

我知道你的事,你的家事。

你不知道。誰又知道誰的家事呢?她嘆了口氣說,我想回天堂鎮,無非就是找個清靜的地方,畫畫,寫寫文章什么的。

他喝了足夠多的酒,才有勇氣把他從部隊回來的事說出來。他是營部的宣傳干事,平時喜歡寫寫歌詞什么的,往刊物上投投稿參加文學大獎賽什么的。他認識了一位剛畢業剛到房地產上班的女大學生,叫米蘭。正當他們處得火熱的時候,那個女孩卻得了抑郁癥跳河自殺了。

他的眼睛充滿了血色,跳動著火花。月亮也變得蒼白,灶臺下的火即將熄滅。老夫妻早吃完了,坐在一起聽著收音機的里京劇。

“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啊,廣寒宮!玉石橋斜倚把欄桿靠,那鴛鴦來戲水,金色鯉魚在水面朝……”她仔細聽了聽,是李勝素的《貴妃醉酒》。

陳子鳴接著說,我也得了那病,白天晚上眼前總是米蘭的影子,在部隊干不了,轉業到當地管有三四百人的物業公司當業務主管。干了一年多,漸漸把那事忘了,有一天新來一位女文員,和米蘭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當時她來送一份文件,我愣住了,盯著她看了半天,上前一把握住她的雙手,淚如雨下,高喊著,米蘭,米蘭。女孩掙脫開來飛快地跑去找老總了。

可想而知,就是物業公司不辭退他,他也干不下去了。因為他在那個城市也待不下去了,剛驅走的陰影,又籠罩在心上。所以回來替他姐夫看管魚塘。

他握著她的手,哭著說,你是個詩意的女孩,有米蘭那種氣質,想聽聽你的故事。

她酒意全醒了,看著灶臺下的火已熄滅了,那對老夫妻相互緊挨在一起,垂著頭已經睡了,而收音機還在不知疲倦地在播放著天氣預報。

她掙脫開來,輕輕問,他們有多大歲數了?

七十多了,也許快八十歲了。

她握著他的手,打了個冷戰,就這樣堅持到七八十歲,她感到可怕。她忙著抽回手,輕輕地說,你送我回家吧。

他看著滿天的繁星說,我想陪你看星星。

她仰起頭,看著浩浩星辰天宇,感到脊背冷颼颼的,嘆了口氣說,我不是女孩了,早過了看星星的年紀了。

他嘆了口氣說,本以為回到了鎮上就一切都忘了,就會好了,可是……他不說了。

她問怎么了?

他說,有個人纏著我,為了我不惜一切,寧可把……他不說了,長嘆了口氣,望著她。

她感到渾身出奇的冷說,那多好!

他用力搖著頭流著淚說,誰知我心?

她指著那對老夫妻說,你們可以像他們那樣攙扶到老,他們又懂什么?

他站起來冷冷地說,別說了,我還是送你回去吧。

他們幾天沒有聯系了。那天早起三叔說要雇人摘杏,把杏批發出去了,她想了想說你等等。她給他打了電話,說了摘杏的事。他說馬上到。

他開著那輛天藍色的三輪車來了,拉著守魚塘的那個老爺子還帶了一條大鯉魚。三叔看了他,不高興但是看見了大鯉魚就什么也不說了。

剛摘了一會,老妹子小嫵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開著輛奧迪來了,她說要摘杏園里最紅最大的紅杏。三叔說,小兔崽子,家里人正忙著呢,說什么瘋話?

大家都忙,沒有人和她說話。大黑狗在她屁股后用勁地吠著。本來就嫌杏樹有蟲子的小嫵只好傻傻地站地一邊觀望著。

廖娜悄悄地爬上樹,有風吹過,白云在飄,樹枝在搖晃,樹葉在嘩嘩轉著,紅杏子在眼前跳動,她也搖晃,粉色襯衫被樹枝刮破了,露出了白肚皮。陳子鳴在下面傻傻地看著。她索性順手撕去了一塊,把它掛在樹上。

她唱起了,“江堤柳絲長,微風輕吻荷塘,醉我江南水鄉。竹篙輕輕點,小船入畫廊。”

陳子鳴在樹下接著唱,“一曲絲竹小唱,醉我江南水鄉。江南水鄉,人間天堂!香噴噴的日子……”

她想自己變成了一片葉子,或一顆紅杏。一只黃色的鳥飛過來幾乎落在了她的頭上,它落到了眼前的枝頭上,它傲慢地望著天空,自由自在地鳴唱著,她猛地渾身一震,什么都明白了,為什么不能做一只鳥呢?那只鳥騰空而起,飛向白云飛向更高遠的藍天。

她大聲喊道,天堂鎮,我真正地回來了!

她撒歡地跳著,突然踩了個空,人從樹上掉了下來。正抬頭向上望著的陳子鳴急忙用雙手去接。他抱住了她。

笑容還掛在臉上的她又嗅到了那個男人身上的酸汗味和煙草味,她看到了他齜著白牙傻笑的臉,她輕輕地抬起了頭,開心地笑了。

小嫵不知什么時候開著車跑了。

干到下午兩點多摘了八九筐的杏,上貨的人過秤點錢,把杏用貨車拉走了。

她回家時餓暈了。三嬸早把菜做好了,燒鯉魚,炸花生米,尖椒炒雞蛋,煮咸鴨蛋,蒸肘子,烀了一鍋茄子南瓜土豆。

三叔和那老頭子上桌就開喝上了,兩個人挺知心,都吹起了年輕的酒量。廖娜喝了一杯白酒,渾身所有的汗都排了出去。今天是她最好開心的日子。

陳子鳴起初不敢喝,怕控制不住自己。三叔罵他兩句后,他喝了兩杯。他又倒上一杯,給她倒了半杯舉起杯說,世上沒有天堂鎮了,祝你一路順風!他揚脖把酒干下去。

她舉起杯說,世上真的沒有天堂鎮了,也祝你順風!他的臉由紅變紫。

第二天她轉換中巴下了車,上了南下的火車時,三嬸打來電話,說,那個娘們嘰嘰的男人跳紅塵河了,被救上來后又不見了蹤影。你三叔說幸虧你走得及時,要不大家……三嬸不說了,掛了電話。

火車開動的一瞬間,她好像看到自己的那粉色的旗幟,那一片粉色的葉子,還高高掛在三叔家的杏樹上,自己變成了一只黃鸝鳥,振翅高飛了。

天堂鎮像一片葉子,遺忘在遠方。

責任編輯:李學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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