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瀟然
(陜西師范大學 陜西 西安 710100)
2023 年4 月,秦腔現代戲《楷模村》由陜西省戲曲研究院改編并搬上舞臺,《楷模村》改編自陜北綏德郝家橋村的真實故事,以村支書周正為主人公,講述了他放棄城里的事業,義無反顧回到這片哺育他的土地,試圖通過自己接受的新思想改變村民們躺在匾上“等、靠、要”的現狀,通過一系列舉措喚醒村民骨子里的楷模精神,并奮進在鄉村振興、共同富裕道路上的故事。本戲沿用一波三折的戲劇結構——與妻子靜萍“拆不拆”的矛盾、與以新鋼叔為首的貧困戶“摘不摘”的矛盾、與家齊爺“挪不挪”的矛盾。主人公以巧妙的方式,用一筆算不清的帳和一篇作文,譜寫出一首基層干部與村民間通力合作的變奏曲。
習近平總書記曾說過,“無論時代如何發展,我們都要激發守正創新、奮勇向前的民族智慧。”在舞臺上,我們可以感受楷模村村民的堅守精神,他們用實際行動捍衛了這份榮譽,最值得稱道的是編劇深入當地的特色,在改編過程中充分汲取富有陜北風情的嗩吶、民歌、說書等元素,演員李小青更是在戲中融入大段秦腔唱白,因勢利導地完成了從現實到舞臺的地域轉換。
“黃河水流震天吼,信天游唱得不斷頭”伴隨著一首信天游,本劇將觀眾帶入故事中,該戲從現實主義角度切入,描繪的卻是周正心中美麗農村的藍圖。時代更迭下,這塊匾被村民們賦予了不同的意義,有的人視之如命甚至為保護它而獻身;有的人視之為功勞簿、護身符,認為它是領取救助的工具……不同的初衷,為本戲的群象塑造添磚加瓦,在塑造主要人物形象的同時更注重次要人物的形象刻畫,同時也增強了戲劇的層次性和豐富性,藝術再現了這個陜北山村從“陜甘寧邊區農村楷模”到“全國脫貧攻堅”的時代變遷史。《楷模村》帶給觀眾的思考是悠遠綿長的,同時也為新時期秦腔的發展與突破提供了借鑒范例,在精神傳承、人物形象塑造以及舞臺呈現方面取得的成功,為秦腔的創作提供了新思路。
2021 年脫貧攻堅取得全面勝利,脫貧劇也井噴式出現,題材的立意和選擇無疑成為劇作出圈的關鍵。如何展現這一恢弘的歷史事件,謳歌團結奮斗的精神面貌、肯定群眾的力量,是戲劇創作者需要思考的問題。時至今日,我們仍能看到扶貧戲中規避矛盾尖銳性和以說教形式解決矛盾的情形,但事實并非如此,脫貧攻堅的推行需要政府、社會、村支書、村民等各行各業的人共同承擔,如果僅僅是執著于塑造駐村書記或基層黨員的形象,難免讓觀眾審美疲勞,對扶貧戲產生模式化的刻板印象。
“路徑相同、人物相似、結果一致、缺少懸念”是很多人對扶貧戲的看法,《楷模村》雖然也是以村支書的視角切入故事,但并未將目光局限于脫貧,而是在講述脫貧故事中體現精神傳承。“三變政策”的推廣并未讓長期躺在“楷模匾”上的村民們擺脫手心向上的生活,他們不理解拆窯、摘帽的問題,這使周正陷入了困境,理想與現實的差距讓他意識到“變”是勢在必行的。但是扶貧工作不是簡單的喊口號,數十年的積弊也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扭轉的,如何調動村民的積極性、如何真正觸動村民的內心是本劇的重點所在。“如果扶貧戲僅僅滿足于表面化地揭示貧困群眾的物質窘境,功利性地描摹其對扶貧干部的支持或反對態度,那么,扶貧工作的艱辛與復雜,以及扶貧工作者遭遇和克服的實際困難,就仍然有可能被簡單化處理。”[1]
扶貧劇的突破口在于傳達扶貧精神,導演李利宏認為“楷模精神”是楷模村脫貧致富的制勝法寶,光大“楷模精神”更是助力鄉村振興的戲劇擔當和藝術使命,戲曲作為大眾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只有厚植本土文化根脈,才能在繼承中創新,才能擔負起時代富裕的文化使命,與時代同步,為時代發聲。
楷模牌匾作為一個線索貫穿本劇始終,數次出現,但每次蘊含的意義卻并不相同:或是以先輩的榮譽出現;或是在擦拭牌匾時警示眾人。這塊牌匾到底是榮譽的象征還是村民的搖錢樹?最后全村人共同努力,成功創建果蔬基地獲得新的脫貧攻堅楷模匾,契合本戲主題,既印證著只有大家勁往一處使、心往一處想、擰成一股繩才能過上幸福美好的生活的道理,也為上文提出的問題給出了滿分答案。
全戲從一塊匾開始,也從一塊匾結束,通過一次又一次的沖突,推動劇情發展,村民意識也開始覺醒,以“脫貧攻堅楷模匾”收尾,前后照應,象征著干部與村民通力合作,才能把楷模的榮譽賡續下去,將優秀的精神繼承下去……精神文化不僅是歷史資源,更能為鄉村振興提供精神支持。先輩積極響應黨的政策、為護匾而不惜獻身的事跡,使村民們感受到楷模的意義,進而投身到鄉村振興的潮流中去。
當下扶貧戲之所以吸引不了觀眾,與這些作品人物塑造模式化、矛盾解決套路化、結局俗套化有很大關系。沒有立體人物為載體,劇作者對扶貧問題思考非常深刻,依然不能打動觀眾。本戲的題材重點在于將次要人物的形象刻畫得鮮活、靈動,以戲劇性的事件,挖掘歷史脈絡下人與人之間、人性與人性的直接沖突,思考人與自己、與他人、與社會的多重關系。
在多數人看來,扶貧是經濟問題,但本戲深挖扶貧中出現的精神問題,貧困地區摘帽與否,舊窯拆與不拆,便體現了新舊兩種思想的碰撞,矛盾也由此衍生、激化,進而形成戲劇沖突。利用說教解決問題,一方面會失掉戲劇本身的魅力,另一方面也會讓觀眾覺得枯燥,藝術感染力也會大打折扣。
“集中概括現實生活中的矛盾沖突,在沖突中塑造各種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揭示性格沖突的社會意義,這是戲劇的本質規律。”戲中的人物有血有肉,故事情節環環相扣,觀念沖突更是引人深思。新鋼叔因為兒子的經濟情況并未成功被判定為貧困戶,便對“幕后主使”周正心存怨懟,而在知道近年來周正自掏腰包為村民送肉送油時,更是氣沖沖要來找周正算賬。此時,周正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卻未見成效,話鋒一轉,周正也開始和新鋼叔算起帳來,一連串的追問讓新鋼叔回憶起年輕的自己,那時他甚至可以用性命守護楷模匾。難道自己的守護是為了靠匾吃飯嗎?新鋼叔年輕時也曾為護牌匾不遺余力,但在經歷一系列挫折后,被生活消磨了心志,開始過上“靠匾吃匾”的日子,周正的一番話,觸及到他的內心,這個角色開始覺醒。
“戲劇是生活矛盾的藝術再現。劇作中緊張且合理的戲劇沖突,這不僅展示出人物間的巧妙關系,突出了人物的個性,推動了情節的發展,還能引導觀眾迅速地入戲。”[2]如果說周正與新鋼叔矛盾的解決方法比較常規,那么周正解決家齊爺矛盾的情節堪稱一絕,也正是編導匠心獨具之處。一篇沒有華麗的詞藻堆砌,也沒有連篇的大道理,全是稚子的作文——“我的理想是當個貧困戶,當貧困戶啥都不用干,政府給發米面油,發救濟款,還給箍窯送衣服,美得很!要是貧困戶能繼承就太好了,我爸繼承我爺的,我繼承……對了,我沒有爸了,就能直接繼承我爺的,等將來我娃再繼承我的……”天真的話語一字一句扎在家齊爺的心上,作為老一輩的村民,這塊匾對他而言意義非凡,或許是回憶起數年前為前線送軍糧的時刻,亦或者是回憶起在洪水中為保護它而犧牲的周正父親……周正在一幕幕回憶中喚醒了家齊爺的良知。
編導從多角度塑造周正形象,寫他為了反哺這片曾養育他的土地和曾幫助過他的村民,舍棄城里的公司,毅然決定回到農村;為完成岳父的遺愿,出資重修學校,讓后代可以得到更好的教育;為了家鄉未來的發展,他不惜與眾人為敵,哪怕受到誤解也不辯解。編導并沒有將主人公塑造為一個孤膽英雄,在他努力的道路上,他也曾被許多人誤解。同時,編導也塑造了一系列具有新思想的人物與他站在一起——四處奔走勸說大家放棄申請貧困戶的前支書德賢爺;深明大義愿意為了全村發展而遷走丈夫墳墓的紅梅;用直播宣傳家鄉的傳媒公司老總潘向陽;年輕有為的農業科學家劉小鳳等等。本戲的群象塑造十分精彩,可圈可點,但回到主角塑造,我們發現周正的形象也未能免俗,編導在寫周正這個人物時,跳入到模式化的怪圈中,無限放大其公而忘私、舍己為人的性格特點,忽略村支書也是一個平凡的普通人。面對妻子的離去,他雖然內心很失落但無所作為;無怨無悔、默默付出、自掏腰包承擔村民損失的形象也比較理想化。
“美在真實”“作品的生命力在于真實”[3]。藝術通過對個體生活的描述,使觀眾從中關照自己。所以在塑造英雄人物時,在拔高人物形象的同時更注重真實,避免為了塑造而塑造。戲中對靜萍這個角色的塑造便略顯單薄,她不贊同丈夫的舉動可以理解,但她在戲中卻與周正就父親的骨灰安置問題產生矛盾。在觀眾看來,拆窯和安葬父親并不產生直接的矛盾,靜萍此番出走非常突兀,后面將靜萍的出走處理為幫助丈夫聯系直播,推動果蔬基地的建立就顯得相對合理了。
戲劇成功與否不僅受編劇影響,舞臺呈現也是重要影響因素,如何在忠于現實的基礎上進行藝術加工使之更符合舞臺敘事,是導演需要下功夫的地方。
本戲劇中,群戲場面與獨戲相串聯,群體命運和個人命運點面結合,一樁樁戲劇事件相交織。舞臺使用大轉臺,最大限度實現了移步換景,黃土高原的遼闊也呈現在眼前,集村委會、半山等充滿地域特色場景于一身,凸顯出靈活的舞臺調度。靜萍離家出走后,轉臺移動,群演掃去地上塵土,表達周正失落的內心情緒。再如周正看望完志遠后與家齊爺的沖突場面,不僅給人帶來視覺上的沖擊,對升華矛盾也有所助益。
戲中融入了陜北特色藝術形式,開場用兩支陜北嗩吶作為引子,并引用經典曲目《三十里鋪》的曲調加以變奏,成為這部戲的主題曲;序幕則采用陜北音樂與男聲獨唱“跑山調”;第二場運用陜北民歌旋律創作女聲伴唱;第三場巧妙運用陜北說書,演繹“拆窯”這一重要事件;第五場面對著眾人的不理解,周正提著酒去“看望”好兄弟志遠,以帶有悲劇色彩的唱腔,追溯兩人的過往,“滿心嗚咽訴衷腸”,以故事作為依托,體現人物內心的糾結,表現人物的價值選擇和情感世界,同時演員憑借精湛的技藝,在哀傷和激昂兩種情緒中切換自如,將內心的悲憤、凄涼、哀痛以及悼念的感情展現得淋漓盡致,時而高亢激越,時而細膩柔軟,曲調深沉,引人深省;第六場運用嗩吶曲牌推動劇情走向高潮,“黃河水流沒來由,信天游就不斷頭……”穿插其中的信天游,體現出黃土高原磅礴的美感,最后一場的直播更是將陜北文化中的八大碗、秧歌、剪紙呈現出來,用充滿時代感的方式,謳歌屬于這個時代的英雄。
《楷模村》的故事并不曲折,卻以真情實感打動人,矛盾的設置起伏有致,富有張力,引發觀眾的無限感慨。一次離家出走,一次“算賬”,一篇作文,充分展示了人與人之間思想的沖突和碰撞。在編劇的筆下,這些人雖然與我們相隔甚遠,但他們的經歷卻讓我們感同身受。脫貧攻堅重大勝利的背后,是無數平凡的英雄在負重前行,農村現實題材的戲劇在舞臺上真實地再現了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塑造出無私奉獻的村支書周正這一形象。這部戲搬上舞臺,可以讓觀眾了解到真實的農村,脫貧攻堅進行到今天,千千萬萬農村改變命運,我們黨和國家帶著對共奔富裕路的美好愿望奮力跋涉。貧困戶是政府也是黨的關注重點,他們牽動著社會的神經,他們的生存狀態和奮斗歷程也牽動著社會的每一個人。
秦腔現代戲《楷模村》堅持了守正創新的原則,編導在創作時,不僅堅守傳統戲曲中承載的精神內核和優秀文化,也善于以新思維、新角度切入現實生活,與當下主流審美相契合,與主流價值觀相適應,反映陜北的風土人情以及郝家橋村村民全新的精神面貌,反映農民在脫貧攻堅大潮中思想的覺醒和意識的轉變,引領觀眾去思考農村建設背后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