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雄記

◎夏文成

楚雄記

這是個神奇的地方

這里的人們熱愛水，也熱愛火

他們從水里挖出火，不是為了取暖

是為了當(dāng)作神靈崇拜

腳掌上的火，舌尖上的火

只有驚呼，沒有疼痛

他們指揮老虎演戲。成群結(jié)隊的老虎

很入戲。它們高高舉著王字

既是圖騰也是玩伴

鷹是一個燃燒的符號

與火焰有著相似的姿態(tài)

它們飛翔于哀牢山之巔

或天空之上，有時也在石頭或門楣上

現(xiàn)身。像畢摩的咒語扇動著翅膀

永遠(yuǎn)不會停息

他們從傳說中挖出太陽

指引方向，也為人生紀(jì)時

四季從陽光里魚貫而過

恐龍從億萬年前蘇醒過來

如今它們不需要霸氣也不需要皮肉

只用巨大的骨骼

支撐起游客高聳入云的想象

我一次再次來到這個神秘之地

迷惑而來又迷惑而歸

這個叫楚雄的地方，地下珍藏的傳奇

比地上漫山遍野的蘑菇還豐茂

沸騰的火鍋里，是煮不完的話題

火把節(jié)的夜晚

彝族同胞熱情的歌舞

與游客的歡樂

如兩支相互傾慕的火把

需要用一生來傾訴和燃燒

菌子

找不到自己時，就去山里

找菌子。找菌子就像尋找我們

丟失的靈魂。菌子將自己藏在深山

仿佛失意的文人歸隱山林

蘇東坡當(dāng)年的貶謫之路

酷似找菌子的人

沿著自己的足跡尋找丟失的味覺

所不同的是，菌子是守株待兔

而蘇軾則心有不甘

蘇軾需要自己收拾自己凌亂的內(nèi)心和憤激詩情

菌子則需要一位老阿姨用刀

耐心剔除它賴以生存的根基

及根部憤世嫉俗的部分

然后投進(jìn)翻滾的火鍋里，讓它在宦海里浮沉

此時，菌子已與山林無關(guān)

與苦苦尋找菌子的貧苦人無關(guān)

此時江湖已遠(yuǎn)，仿佛

又在舌尖翩翩起舞

火把舔亮高原的天空

火把舔亮高原的天空

畢摩的咒語如暖風(fēng)，將嗩吶的熱情

推向高潮。彝家漢子粗糲的腳掌

踩踏著燒紅的山巒，面不改色

品嘗慣燒酒的舌頭

舔舐滾燙的犁鏵，一如親吻著滾燙的愛情

在哀牢山，每一個男人

胸腔里，都豢養(yǎng)著一頭猛虎

每一個女人的懷里，都燃著一顆

經(jīng)年不熄的火把。他們因此常常忘了

一條橫空出世的山脈

曾經(jīng)如同割據(jù)一方的土司

武斷地將兩條熱戀的河流生生拆散

將兩片高原棒打鴛鴦。今天，作為一個過客

我偶然來到了哀牢山深處，不為追責(zé)

也不為追尋那段遠(yuǎn)去的苦戀

只想見證，陽光和鼓樂

如何將一座曾經(jīng)哀傷的山脈，清洗得

只剩下，今天的激情和歡樂

李方村

在哀牢山腹地的李方村

我目睹了彝族漢子，赤腳踩踏

燒紅的犁鏵，用毫不設(shè)防的舌頭

親吻滾燙的犁鏵

那種可以撬動任何板結(jié)土地的犁鏵

此刻在烈焰中，變得通紅

比酒醉的彝族漢子，滾燙千百倍

如果讓它貼近我的肉體凡胎，頃刻間就會

發(fā)出焦煳的肉香，慘烈的疼痛

一定會像當(dāng)年的革命者

被鬼子通紅的烙鐵，按上胸膛時

迅速傳遍革命的每一根神經(jīng)。但這些彝族漢子

這些哀牢山深處的靈異者，似乎沒有

任何痛感，就像蒼天之下的哀牢山

無論經(jīng)歷多少風(fēng)雨，依然矗立于

高原之上，面不改色

柔軟的舌頭可以和什么親密接觸

開始，我只知道

舌頭只能用來說話和吃飯

后來知道還可以用來品嘗愛情

舌頭，讓我們遍嘗了

人世的酸甜苦辣

而在雙柏縣一個電腦打不出地名的地方

那些神靈附體的彝族漢子

徹底顛覆了我對舌頭功能的淺薄認(rèn)知

柔軟的舌頭竟然可以像蛇一樣

在燒紅的犁鏵上從容游走

仿佛親吻滾燙的愛情一樣自然

仿佛犁鏵撬動板結(jié)的春天

一樣順理成章

白色的煙霧騰起

我聞到了來自遠(yuǎn)古神話的肉香

而他們的三寸不爛之舌依然完好如初

我只能猜測

應(yīng)該是畢摩口中神秘的咒語

和身體里奔涌的熱血

讓他們免遭烈火的燙傷

如同他們被生活千錘百煉的腳掌

可以踏過任何荊棘和苦難

依然毫發(fā)無損

又見查姆湖

第一次到查姆湖，我試圖

用岸邊的蘆葦垂釣湖底的月光和倒影

不料卻釣起了滿湖的傳說與密語

查姆湖的清波和妖嬈

從此在我的夢里蕩漾

第二次，有了與情人在情人橋頭

幽會的神秘。我們在黃昏時分悄悄潛入

查姆湖的夜晚。查姆湖的波光

與四周的燈光親密相擁。游人的步履

應(yīng)和著廣場舞的旋律

如同山與水一樣的和諧

就像不知道彝家少女的心思有多細(xì)密

我不知道查姆湖的水有多深

也不知道查姆湖的每一滴水里

隱藏著多少動人的故事

但我知道，從此我再也走不出

湖岸線極盡溫柔的纏繞

畢摩

一只鷹誤將他的頭當(dāng)巖石

在他的頭頂做展翅欲飛狀，傲視著

凡俗的人間。好在畢摩早已

習(xí)慣這一切。比如現(xiàn)在

畢摩手執(zhí)法鈴與權(quán)杖，身披大氅

以神的名義，滿臉莊嚴(yán)地

指揮著一場神秘的法事

他知道水火不容，往滾油里噴水

可以制造一場玄幻的大火

老虎笙、大鑼笙、小豹子笙

輪番上演，將觀者卷入一場

人獸不分的劇情里難以自拔

有時，畢摩也會暫時從神秘的氛圍中

小憩片刻，擺出各種造型

供人們拍照，讓人分不清

他到底是萬能的神

還是也知道痛癢的人

哀牢山

哀牢國早已在風(fēng)雨中破碎

但哀牢山還在。我在想象中

打馬走過的茶馬古道還在

只是厚實的青苔

封存了無數(shù)的記憶，需要耐心地尋覓

每次進(jìn)入哀牢山

我都會心驚和膽怯

我不知她私藏了多少神奇的故事

也不知她隱瞞了多少

珍稀的寶貝。不說她的高度

她庇護(hù)著多少蕓蕓眾生和神靈

也不說了。都被她藏著掖著

我只想問哀牢山的人們

將老虎入戲，老虎笙跳了千百年仍然

興致盎然。它的秘訣在哪里

我只想問，柔軟的舌頭

與燒紅的犁鏵親密接觸

被燙傷的卻是鐵鑄的犁鏵

秘訣又在哪里。恐怕只有哀牢山

知道這些秘密

但她不告訴我也不

告訴你。那片神奇的土地

滋養(yǎng)了多少神奇的故事

她也沒告訴誰。或許偉大的事物

總是處于失語狀態(tài)

哀牢山的天空，只有雄鷹可以飛過

哀牢山的大地只有她赤誠的子民

能夠安身立命

就像滾燙的鐵，只有在哀牢山

才會被舌頭燙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