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章池
一撥看望的人剛離開
你又開始喊叫:
梅媽,文貞,
傳銀叔,孃孃,志科……
你們都來
你們來救我
身旁的女兒、兒子
又成了不相干的人。
那么熱切,你的眼神
穿過我們,看到了他們——
是的,都要來
一個瀕死之人的呼救
你們應該立刻應答,及時趕到
不管救不救得了
不管你們
逝去了多少年
滄浪海,小太平洋
環抱著你的茫茫水面
被無邊的藍,篡改了身份。
因借出部分顏色,天空
松了一口氣。
這敞亮,照透了從未發生的事
以及從未奏響的音樂:
“怪不怪,它們一直在記憶中!”
哦,時間立場模糊,一個人
在瞳孔中慢慢老去。
帳篷、燒烤和林間小屋的休憩
搭建濃縮的生活——
一邊全神貫注,一邊漫不經心。
孔雀走進人群,像突然還俗的僧人
驕傲半藏,在欲開未開的尾屏中
沖鋒舟一遍遍測量它小小的腰身
泡沫與浮石,翻新著一個又一個舊詞
而上課鈴一樣的擺渡船開來,宣布
一個新鮮節日的落幕:
“張口結舌的美,是最甘心的代價……”
將烏黑還原成蒼翠,
將陽光、風聲
還原成持續的溫暖和
春天的奔跑
將凝固的光陰,還原成
瞬間蘇醒的手指
“蜜蜂才懂得蕊中的渴”
這一天,是你讓我
重見天日。
“梅奶奶我再不敢了!”軒軒
用哭腔搖晃外婆:他被一陣
吵鬧后突然寂靜的淚,嚇壞了
幼兒的惶恐讓她驚醒,笑了:
暮年已金剛不壞,四歲再頑劣
又怎傷得了這硬繭厚痂?
只是走神的一瞬:她從皺紋中
喚起眾多外婆,從不同年代裊娜
而出,一個個美得驚人。而春天太短
孫子們總會一哄而散。
紐扣總會掉落在黑暗角落。來生
藏在蒼老的氣息里,和
蚯蚓一般蜿蜒的靜脈里:哦,她從不會
織毛衣、手套。他張開小小懷抱,以額相觸
他不知所以的稚嫩,更能療傷。
輕拍,用前爪摟定我,你成為
人類的孩子。
“太嬌慣了!”母親通過嗔怪
認下小孫女,被突然的親情驚醒
你抬頭,輕嗅我的筆、紙——
哦,這一刻的緊張!
這首詩怎樣,你的意見比誰都重要。
八年了,我仍是這里的陌生人,越來越冷。
五十年了,我仍是自己的陌生人,越來越遠。
直到這個凌晨,我看到黯淡天光中凍僵的
從高處垂下的塔吊,像一記沉重的哀悼。
這疲憊的人字架式,和它的臂架拉繩、平衡臂拉繩,
以及回轉塔架、轉臺、承座,都因暫時的停止
而手足無措,因喑啞而微微顫抖:
“那鋼鐵長頸曾傾斜著劃過天際線……”
大繩卷筒與塔尖導輪間的呼嘯已經平復,
而平衡臂與起重臂共同抬起一聲嘆息。
如果我有足夠大的懷抱,讓我抱著它哭,
讓我循此找回血中的銹,如果我有足夠牢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