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忘春天

◎秋 也 （山東）

老屋

四月的老屋

繁花幾乎壓塌了房頂

鳥兒們歌唱著虛無

紫花地丁耐心地補綴著

春天的漏洞

住在隔壁的女人

趴在書桌上睡著了

按鍵們焦急地等待著

哦，這些沉默寡言的陷阱

已經成為她

返回故鄉的唯一路徑

這個故鄉的背叛者

偶爾到老屋的院子里干活

她不害怕蜈蚣、甲蟲、蜘蛛和壁虎

卻害怕那些手提相機和標尺的人

怕他們

把土坯、瓦片、木窗欞、壓水井

和鋼筋、水泥、豪華裝修

放在天平上反復計算

這個孤獨的

故鄉的異鄉人

有天夜里去潴河邊散步

一只黃鼬尾隨著

來到她漂浮在故鄉的居所

在午夜

與她四目相對

像一對同病相憐的故人

水磨灌村

離開它的時候

中心街空無一人

這曾經熙熙攘攘的集市

寂寞暗流洶涌

仿佛我走慢一點

就會被無情地吞沒

春風多情地彈奏著木窗欞

破爛的木門吱呀一聲

一只老鼠

懶洋洋地坐在門檻上

貓狗撤退之后

它也頹廢得失去了斗志

玉蘭花斜倚著斷垣

一杯接一杯喝酒

我湊過去

想跟它討一杯

它卻慷慨地給予我全部

我們就在一面倒塌的山墻上

就著濃濃的煙火味

下酒

夕陽西沉

鳥兒饑餓地啄食著黃昏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遠遠地看到年邁的大姐

拖著病痛的老腿

在廢墟上播種

這些身體被勞苦掏空的農民

恨不得把自己

也種進廢墟

農事

潴河東岸的水磨灌村

挖掘機已經撤了

大姐蹣跚著

把石頭和碎磚瓦扔到四周

土坯漸漸浮了上來

堅挺了幾十年

它們需要一場甘霖

喚醒體內的人間煙火

潴河西岸的沽河頭村

老土屋被推倒在春風里

我像一只土撥鼠

忙著把黝黑的土坯搬回家

從祭壇上走下來的它們

需要和垃圾劃清界限

需要重新懷孕

在蔬菜和花草的身體里

繁衍

一個畢生忠誠于土地和故鄉的女人

一個背叛又回歸

卻無法返回原籍的女人

一個拆了三分之二的村莊

一個在地圖上被紅筆反復圈點

打叉的村莊

共同臣服于高樓越來越近的

長長的倒影

我把鄉親送來的萵苣苗

栽到門口的小菜園里

實在栽不下的

給對岸的大姐送去

我們把它們散養在籬笆邊

我刨坑、栽種

大姐施肥、灌溉

我們聊著兒女和柴米油鹽

絕口不提村莊的未來

和那些無處安放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