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臺好戲
準備出場了
幾個人在暗處
還在默默背誦我為他們寫的臺詞
劇院的空椅子輪流坐過灰塵
坐過寂寞如雪的暗夜
如今坐滿等待看戲的人群
演員們個個都神情緊張
連導演舉在空中的手
也彎成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其實我已經退場
我寫盡了那些擔驚受怕的命運
正如我卸下了生存勒在肩胛的痕溝
我把窘境和憂慮埋進詞語
把解脫的愿望鍥入起伏跌宕的情節
現在我把一大堆臺詞撂給他們
以一個場外人的身份
默然看他們苦心孤詣地研究臺詞
揣摩著如何演出一臺關于我的好戲
空巷子
每到黃昏時候
靜謐的巷子里總會響起腳步聲
仿佛一群人要趕去戲樓看戲
仔細一看
不過是一些落葉在爭搶
夕陽的光影灑落在青石板上
門幡晃動也無法翻起喧囂的記憶
一條空巷子就是一道拉鏈
閉合了曾經匆忙的身影與夢囈
幾顆星星在巷子的另一頭閃爍
像幾個抽旱煙的老頭兒
把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喉頭
只有到了午夜
還在巡巷的更聲從木門上洇出來
只有它還在清點巷子里的人丁
舊畫
款印都已模糊
一幅舊畫早已沒有主人
它懸掛在有些皸裂的墻面
像一張膏藥敷著陳年的時間
畫中的女子還是當年的模樣
甚至她應有的皺紋
也被剝落的墻體借走
她迷一般的身世依舊恍惚
幽怨的心思也無人再去理會
她空洞的雙眼像兩口深井
蟄伏著咕咚咕咚滴落的檐雨
一幅舊畫像一個廢棄的時代
我盯著它發愣的時候
只有我在那個時代出入
突然一陣風卷起了畫的一角
畫上的女子走下來
沒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剩下我獨自守著畫里的場景
晨霧
有人蒙著頭巾
被早起的知更鳥叼著
繞過門前那一叢叢梔子花
去河邊洗臉
她俯身想掬起的水還在睡夢中
沒有想到這么早
一塊冰就被弄出一個窟窿
這個夢游的女子
慌忙扯一把晨霧重新蒙著頭
跑回了山下那間木屋
從晨霧這邊看過去
那個女子仿佛是一條沒有睡醒的魚
在冬天的窟窿里跳躍了一下
回聲
近日還鄉
人近情怯
記憶里的東西依然很清晰
而現實卻越來越模糊
朝著故鄉的山野吼一聲
聲音迅疾被空曠吃掉
沒有半點回聲
時過晌午
隱隱約約聽到了一點回聲
仔細辨認
那還是童年時候喊出去的
樹的影子
它們三三兩兩依偎在一起
竊竊私語
亂石掰不開的影子
風也無法吹散
無論多么彎曲的樹
只要影子投在大地上
都會被日頭斧正得端莊
一大片樹的影子在熱烈討論
如何擺脫被樹左右的困境
它們撫摸著自己的肋骨
在大地上尋找邊界
這些掛在樹上的黑氅
每被日頭緩慢挪移一點
它們就凌亂一次
直到太陽從地平線消失
它們紛紛站起來
各自回到各自的樹上
卻再不彼此交談
是的是的
它們在皈依的同時默許了秘密的背叛
玉米的胡須
風吹過
玉米的胡須歸順著風
唯獨把嘴抿得更緊
這短暫的妥協雖是權宜之計
但一棒玉米已經抵達成熟
那些锃亮的牙齒在胡須叢里
咬住了一些秘密也咬破了一些秘密
使它自己像一臺藏滿密碼的機器
直到一株玉米老得不成樣子了
佝僂著腰在大地上爬行
也沒有誰可以破譯一棒玉米
牙齒咬住的究竟是什么
就如這首詩用到的漢字
它們其實比玉米還老
此刻在我的紙上密密麻麻地爬
而到了你那里
它又會在你眼睛里爬
你的呼吸就是胡須
我寫到的和你讀到的都是
玉米的胡須
我們回避了挺直腰桿的艱難
和說出真相的猶豫
魚水詞
與其說水容納著魚
毋寧說魚容忍了水
那么大的一片水域養著魚
那么小的魚肚要裝那么大的一片水
魚在水里挖掘透明的隧道
一旦經過就迅速關閉
而水在魚肚里鼓起的氣泡
再也不會消失
這多么像我在浩渺的時間長河里
我只吃了一點點時間
卻被時間牢牢羈押了一生
釣魚者
魚塘邊
他最先投入水里的
不是釣竿更不是魚餌
而是他自己的影子
在水面上透明的影子
證明他是一個渴望干凈的人
只不過被塵世的污濁淹沒太久
才浮出水面茍延殘喘
當他把掛好誘餌的魚竿伸進水里
活著的誘餌便拖著明晃晃的魚鉤
從他的眼睛到鼻子
再到他的耳朵和嘴巴
直到把他的五臟六腑搜尋完畢
掏尋干凈也沒找到他要釣的東西
他收起魚竿扛在肩上
孤獨地走過人群
人們看到他晃悠悠的魚竿上
掛著一個悻悻的自己
筆尖噴泉
當我努力伸長自己的鼻子
我依然裝不了大象
吸取的月光遠遠沒有大象吸取得多
不過已經足夠了
我用不了大象那么多月光
我小小的愛都懸垂在筆尖上
像草尖上的露珠蜜蜂刺尖上的蜂蜜
而且我的表達方式正好與大象相反
大象用用不完的月光慢慢愛
我卻用僅有的月光洶涌出筆尖的噴泉
我的愛是寫出來的作業
在白紙的肌膚上一筆一畫
我浪費著月光鋪張橫平豎直
像噴泉的每一粒水珠
珠圓玉潤又晶瑩欲滴
灰鴿子
當時我正在一棵菩提樹下
檢討自己痛苦的由來
那時候根本沒有意識到
“痛苦就是世界觀”這個結論
突然一只灰鴿子落在腳邊的草地上
像天空中垮下來的一團烏云
它怔怔地望著我
誤以為我是地下冒出的一朵毒蘑菇
我們對峙了整整一個下午
時間在我們之間下陷成一道鴻溝
其間不斷有螞蟻在溝邊爬來爬去
啃噬菩提樹落下的果實
連一只灰鴿子都無法與我和解
我拼命撕扯著陽光從背后照下的影子
我沒有一絲疼痛感
仿佛我拔光的是灰鴿子的羽毛
突然發現被拔毛后的灰鴿子
是閃亮而透明的
它也不再與我計較
嗖的一聲飛到菩提樹上
結成了一顆不再墜落的果實
禮物
我沉甸甸的一生
便是我回饋給時間的禮物
搬搬不動的石頭砌一個家
彈彈不完的棉花做一件棉衣
在水邊顧影自憐說些安慰自己的話
又在房梁上掛一根繩子以備不時之需
我隨時準備把自己送出去
除了那個冬天路過可可西里的山梁
遇見一只毫不起眼的綿羊
漫漫的風雪像從它肚子里刮出來的
而它毛發的尖端依舊懸垂著閃亮的星光
年關已近又遇見我這樣的客人
它先知般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當著它的飼養者和我
它毫不猶豫地在鋒利的刀刃上
試了試自己的脖子
然后又掉頭離開
我們放棄了蓄謀已久的屠殺
從此以后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
哪怕骨瘦如柴
也把時間牢牢地嵌進自己的骨骼
雪中來信
我明白上蒼的用意
每到冬天都在給人間寫信
規勸那些離家久遠的人
但我無法破解這些六角形的密碼
它們一到手就化成水
清洗掉我沾滿雙手的往事
抬頭仰望蒼天
紛紛揚揚的雪花在打磨時間
磨出的齏粉落在一只鷹眼里
一只鷹在空中俯沖
它看見一條狐貍把尾巴藏進末日
而狐貍正在誘惑雪原里無家可歸的人
一間破舊的木屋如一封舊信
銅質的鎖正在被雪風撬開
那咔嚓的聲音被復制粘貼到每一片雪上
它們傳滿整個冬天被月光淘洗
一個人一個人地辨析
卻始終無法找到那張熟悉的臉龐
山水情人
蜀中的山水都有著柔軟的腰身
被我反復描摹和歌唱
久而久之她們都是我的情人
峨眉山月是一位
青城山峰是另一位
只有閬中的水愛吃醋
把我囚困于古城的回廊
到九寨溝必須每個寨子睡一晚
面對旗幡要拱手作揖
對著雪山要躬身給時間讓路
而在樂山大佛的腳邊不要失水
以免蜀犬吠日驚醒了四姑娘山的月亮
而我一直蟄居在嘉陵江的浪花里
做著春蠶蠢蠢的夢
山水的容顏倒映在水間
該是到了作繭自縛的年紀了
關于風花雪月的人事已無心戀戰
凌晨出門我發現了另一個星球
懸在眼前卻異常遙遠
伸手去握竟然是一汪皺紋在命運里旋轉
夕陽下的黃桷樹
身邊這株古黃桷樹據說活了幾千年
曲扎的根系有的穿過時間有的穿過空間
又歸攏在這一塊貧瘠之地
陽光下的葉片有的讀過秦簡有的讀過漢帛
還謙虛地按照季節準時發芽和飄落
我無意來炫耀和贊美此刻的鄰居
只想告訴你它現在伸出來的枝丫
指給我一些含糊其詞的事物
我想與你一起來分享迷題尋找答案
一個廢棄的古關隘似乎還冒著烽煙
一騎馬隊像一道閃電從藍天的刀鞘抽出
咔嚓砍斷了烽煙的頭顱
夕陽開始逆向流血噴到天上
一位須發銀白的長者坐在天空下
與月光一體獲得新的愛情
他用一匹黃桷樹葉給天空寫信
人間煙火模糊了他感激涕零的臉
其實這個故事沒有答案
老黃桷樹的用意不過是讓我與你一道
肩并肩看著它不緊不慢
從歲月里側身再一口吹滅夕陽
兩個月亮
天空中的月亮用來仰望
一代又一代人的頸子便皈依塵土
而那些寫在平平仄仄詩歌中的月亮
有時候會在夜里亮起來
自己朗誦自己
直到累了又轉頭一口吹熄自己
水里的月亮是扁平的
它們不用來歌唱而是用于濯洗
洗疲憊的足音歸人的悵惘
洗新娘的初紅離人的眼淚
洗著洗著它們就粘住那些水滴
爬進了人們的眼里
每一個在夜晚行走的人
它都分給他們兩盞燈
而人類自古都學會了節儉
一盞分給自己一盞留給母親
我看見過兩個月亮合二為一的時辰
天地渾圓母子安眠
野棉花
兒時候的幾塊大石頭
俯身在田里飲水還是老樣子
曾經爬在它們身體上的足印和體溫
早已經被蟋蟀借去哄自己的孩子了
那頭老水?;闪肆硪粔K石頭
當年犁田吃的那些苦凝固在眼底
如今長出了斑斕的淚化石
寂靜常常在鄉村舉起的燈籠
像野棉花時時被風吹散
我的小名還在田坎上玩泥巴捉蛐蛐
去年我回去和他玩過幾次
他顯得異常陌生扭頭就跑開了
這次我打算不再驚動他
想只身去看看懸崖上的野棉花
它每一年只開一次花
而我不見它已經幾十年了
我相信它還會記得我不至于躲躲閃閃
如果它樂意
我打算反復叫著它的名字
野棉花野棉花野棉花
作者簡介>>>>
瘦西鴻,原名鄭虹。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會全委及詩歌委員會委員,南充市作家協會主席。自1981年以來在省級以上報刊發表詩歌作品3000余首,其中500余首入選各類選刊選本。已出版《方塊字》《瘦行書》《客騷》《靈魂密碼》《如此干凈的身體》等詩文集10部。獲四川文學獎、川觀文學獎等20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