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在明絕食：一場失敗的“內斗”？

曹然

9月26日，韓國首爾中央地方法院，韓國共同民主黨黨首李在明拄著拐杖走向法庭。

當地時間2023年9月26日上午10時許，韓國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黨首李在明在支持者的吶喊聲中進入首爾中央地方法院。雨中，59歲的他面色蒼白，未戴領帶，拄著拐杖，顫顫巍巍。雖然特意將白發染黑，依然難掩虛弱。

三天前的9月23日，在醫院方面的“強烈建議”下，李在明決定停止自8月31日開始的“無限期絕食”。這也意味著他超越金泳三1983年絕食23天的行動，以24天的時長，成為絕食最久的韓國進步陣營領導人。

“絕食對李在明的健康有很大的危害，可能產生終生后遺癥。但李在明的判斷是：作為在野黨領導人，他別無選擇。”李在明的友人、曾任金大中和盧武鉉重要幕僚的韓中友城協會會長權起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李在明絕食的目的，一方面是他開始絕食時提出的要求現任總統尹錫悅全面改革內政、調整對日親善、內閣總辭職，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最大限度地抵抗尹錫悅政府對李在明本人及他身邊人的政治攻擊”。

9月26日的庭審現場，檢方拿出了多達1600頁的指控材料。從李在明在城南市長任上受賄“泄露政策秘密”，到在京畿道知事任內的瀆職和“對北輸款”，檢方稱獲得了李在明舊部的“關鍵證詞”。李在明的律師則強調，這是尹錫悅對進步陣營的政治報復，全部指控都是“荒謬的虛構”。

面對尹錫悅政府和檢方，李在明原本有“保護罩”：國會議員非經國會過半數表決通過，不得遭到逮捕，而李在明領導的共同民主黨是國會第一大黨。但是，9月21日的國會全體會議，以“一票多數”表決通過了對李在明的拘留同意案。

從“躲過一劫”到“在劫難逃”，李在明絕食20余天，為何未能讓共同民主黨的“反明派”議員回心轉意，反而讓他們更堅定地投出贊成票？

9月26日上午的庭審中，李在明一言未發。中午，他吃了助手專門從醫院送來的米飯。韓國媒體預測，這將是韓國民主化以來歷時最久的一次逮捕令審查。而上一次紀錄，是去年12月法院決定逮捕文在寅政府的國家安保室長徐薰時進行的10小時6分鐘審查。

在李在明的支持者看來，這不過是尹錫悅執政時期韓國檢方對進步陣營“不擇手段”打擊的最新例證。韓國歷史上雖有新總統調查前任總統的“傳統”，卻沒有現政府試圖逮捕作為“最重要國政伙伴”的現任最大在野黨領袖的先例。

去年5月，檢察總長出身的尹錫悅就任韓國總統后，韓國司法機構針對共同民主黨及前文在寅政府高層的刑事指控就從未間斷。此前檢方傳訊李在明，單次就往往超過10個小時，有時直到晚上10時多李在明表示無法接受夜間訊問才作罷。李在明在接受首爾中央地方檢察廳訊問的同時，還要應付水原地方檢察廳有關“城南足球俱樂部贊助金”案的調查。而尹錫悅曾在水原地方檢察廳擔任過檢察長。

總統和國家禮賓順位第8名的最大在野黨領袖陷入如此對立的僵局，在韓國民主化以來還是首次。權起植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去年秋天，當韓國檢方開始對李在明及進步陣營進行針對性的司法檢控時，他就曾建議李在明考慮金大中、金泳三等進步陣營前輩政治家采取過的絕食行動，因為“在韓國政治史上，在野黨領導人絕食，往往是有效果的”。

權起植進一步指出，韓國政治生態已到“絕境”：自尹錫悅上任以來，總統和在野黨領導人一年半沒有通話。“除了絕食，李在明很難找到更有效的和尹錫悅‘對話’的方式。”但李在明最初并未考慮絕食。事實上，8月31日李在明宣布絕食時，一些共同民主黨議員還深感震驚。

9月15日，韓國首爾，絕食斗爭第16天的李在明在國會黨代表辦公室會見了民主黨議員。

轉折出現在今年6月。在美國訪學一年的李洛淵回國，超過1500名支持者和多位國會議員到機場迎接。熱鬧的歡迎集會上，人們注意到李洛淵佩戴了和李在明風格非常不同的綠色領帶。“一場內戰又要開始了。”有共同民主黨人感慨。

年屆七旬的李洛淵是文在寅總統任期內長期搭檔的總理，被視為文在寅“最信任的人”。2021年到2022年的總統選舉期間，李洛淵是李在明最大的黨內競爭對手，但“溫和派”李洛淵最終在支持率上不敵“民粹派”李在明。

值得注意的是，因為韓國檢方當時已經開始調查李在明的職務犯罪嫌疑，在地方拉票活動中，李洛淵曾對支持者說：“下一任總統必須能避免被抓。”

后續選戰中，李在明激進的作風與言辭，對同一陣營的文在寅政府的直接批評，以及他和尹錫悅在選戰期間互揭私德丑聞的做法，引發李洛淵支持者的不滿。這被視為李在明以24萬票的微弱劣勢敗給尹錫悅的關鍵原因。

尹錫悅上臺后，李洛淵很快出走美國訪學，但共同民主黨內的“反明派”陣營并未因他的暫時離開而解體。今年2月，韓國國會首次就檢方提出逮捕李在明的動議進行過表決，當時贊成139票，反對138票，因贊成票未過出席議員半數（149票）而未能通過。

在那次投票中，擁有169個席位的國會第一大黨共同民主黨，已經出現了約30名議員“叛變”。當時，共同民主黨黨鞭樸洪根曾坦言，黨內對李在明有不同看法，領導層“將努力聽取他們的意見”。但隨著李洛淵回國，“內戰”已不可避免。

目前，在這場共同民主黨的新“內戰”中，交戰雙方似乎都在打“感情牌”而非政策牌。李洛淵的綠色領帶是對韓國人最尊敬的進步陣營領袖、前總統金大中的致敬，他本人也確實是金大中的全羅南道老鄉。李洛淵今年回國后的第一項公開活動，就是拜謁金大中墓。而李在明，則選擇了金大中、金泳三等前輩走過的另一條路：絕食。

1983年，時任在野黨議員、后來成為韓國總統的金泳三，曾進行23天的絕食。1990年，后來成為總統的金大中，也進行過13天的絕食，以推動當時的政府實現地方自治。權起植指出，從歷史上看，金泳三、金大中在絕食后，都在進步陣營內獲得了更高的地位，后來也都成為總統。

李在明絕食后，團結在李洛淵周圍的“反明派”議員，雖然也發表了一些“還有其他斗爭方式”“絕食目標不太清晰”的不同聲音，但總體比較沉默。和各方都有接觸的韓中友城協會會長權起植觀察到，共同民主黨內對李在明的聲援和支持似乎已成“壓倒性優勢”。9月19日，久不問政的文在寅親自前往醫院探望李在明，更被視為“反明派”將和李在明暫時統一立場的信號。

如今回頭看，“壓倒性”的聲音似乎掩蓋了深層問題。一方面，反對尹錫悅政府，是“反明派”議員和“挺明派”議員的共同意志。就在通過李在明拘留案的9月21日，韓國國會還以175票贊成，通過了對現政府總理韓德洙的罷免案。該決議案是以“共同民主黨全體”的名義提出的。

顯然，贊成罷免韓德洙、也贊成逮捕李在明的共同民主黨“反明派”議員認為，對外反對尹錫悅，并不影響對內反對李在明。李洛淵的支持者的基本立場正是：換掉李在明，才能更好地反尹錫悅。

另一方面，李在明相對“民粹”的作風，為他帶來了“死忠”但激進的支持者。在社交媒體上，他們將包括李洛淵在內的“反明派”議員稱為“西瓜”，意指“內心是國民力量黨（尹錫悅陣營），外殼是共同民主黨”。2月的逮捕案第一次投票后，部分李在明支持者通過“吃西瓜大會”、組織扔雞蛋活動、短信轟炸恐嚇“反明派”議員等方式，表達不滿。

9月21日的國會表決結果顯示出：這些行動迫使“反明派”議員發聲更加謹慎，但并不能將他們拉向李在明身邊。最終，國會以149票贊成、136票反對、6票棄權、4票無效的結果，將李在明的“半個身子”送進監獄。

李在明拘留同意案表決結束后，以黨鞭樸光瑥為首的共同民主黨國會黨團領導班子表示，為對這一結果負責，黨團領導層集體引咎辭職。9月26日，共同民主黨黨團舉行了新黨鞭選舉，資深議員洪翼杓勝出。

56歲的洪翼杓早年受到盧武鉉青睞進入政壇，在文在寅執政期內擔任黨內高層職務，并在2021年的總統黨內初選中支持李洛淵。李在明在黨內初選勝出后，一向主張進步陣營“團結為重”的洪翼杓轉而支持李在明，如今被視為“親明派”中的溫和人物。

對于這一選舉結果，朝野兩黨多數人士都感到欣慰。國民力量黨發言人張東赫第一時間釋放尹錫悅陣營的積極信號稱，洪翼杓“憑借多元化的見解和長期經驗，受到朝野雙方尊重和信任”，期盼國政合作能重回正軌。

韓國歷史上，保守陣營和進步陣營的黨派分裂、更迭都是常態。如今尹錫悅領導下的國民力量黨，就是保守陣營自2016年“親信干政門”分裂以來，歷經2017年總統選舉、2018年地方選舉、2020年國會選舉三次歷史性慘敗，反復分合、調整領導層，才最終形成的新聯盟。

韓國也就此出現了“現任保守派總統（尹錫悅）抓捕了上一任保守派總統（樸槿惠）”的政治景觀。而在進步陣營的歷史中，繼任進步政府排斥乃至逮捕前進步政府高層的事情，早在盧武鉉接班金大中后，就已發生過。

問題在于，洪翼杓是否能調和黨內、朝野的惡斗？如果共同民主黨再一次分裂，是否可能導致進步陣營在2024年國會選舉中失敗？此前，由于尹錫悅刷新了韓國民主化以來總統首年支持率的最低紀錄，多數分析認為共同民主黨或在明年的選舉中繼續保持對國會的控制權，而保守陣營則傳來“換帥”之聲。

在此背景下，通過司法調查破壞前人權律師李在明及進步陣營的“清譽”，推動共同民主黨內部分裂，同時為自己樹立“鐵腕反腐”形象，是尹錫悅的策略。文在寅執政后期，法務部長、前人權律師曹國案引發的丑聞，已經讓韓國社會對進步陣營領袖進一步“袪魅”。

因此，李洛淵陣營的主張是：如果李在明陷入越來越多的腐敗指控，國政討論被迫讓位于個人違法之爭，共同民主黨可能失去中間選民的支持。但李在明陣營則指出，李在明因絕食行動獲得了新的聲望，向中間溫和選民傳遞了斗爭信息，“反明派”議員此時發起分裂行動，損害的不僅是李在明在黨內的領導力，也是共同民主黨整體的領導力。

連日來，被視為“黨內中堅”的溫和高層人物紛紛發聲，總體立場是呼吁各方在支持李在明上保持一致。深受文在寅器重、長期主持共同民主黨政策委員會事務的資深議員金成柱9月26日表示：“我的心態是，無論黨員個人的信念是什么，都要遵循黨內多數人的決定。”洪翼杓在當選黨鞭后亦強調，將“和李在明一起”迎接2024年國會選舉的勝利。

分析認為，在李在明尚未正式獲罪服刑的情況下，出于團結考慮，共同民主黨高層大多仍支持以李在明為領導核心。但如果李在明入獄，黨內分裂仍有可能加劇。且考慮到李洛淵回國未久，李洛淵、李在明的志向都不止于2024年國會選舉，而是指向2027年的下一次總統選舉，雙方的新一輪內斗只是剛剛開始。近期，他們或在具體政策上展現更多的不同意見。

在國際關系和外交事務中，李洛淵不像李在明、尹錫悅那樣處于意識形態的兩極，而是素有實用主義和溫和名聲。他早年擔任過韓國媒體駐日本記者，對日本有深入認知，對日評價比進步陣營主流更加溫和。他會如何面對韓日歷史遺留爭端以及日本核污染水排海問題，值得關注。

至于國內事務，除了9月21日投票罷免總理韓德洙，共同民主黨本月還威脅彈劾要對“士兵救災殉職”案負責的國防部長李鐘燮，迫使李鐘燮主動請辭。國民力量黨發言人對此指責道，“才一年多時間，他們已經試圖彈劾外交部長、內政部長等多位部長。”雖然國會對韓德洙的罷免案不具有約束力，但這至少展現出，李在明和李洛淵在反對尹錫悅上并無根本分歧，韓國政壇兩大陣營的“內戰”“外戰”都將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