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蘇 于金申
[摘? ?要] 未來學校研究的重點包括未來學校的概念、發展過程及其與社會的關系。在研究動機上,已有成果主要呈現技術驅動和未來需求,忽視對學校本體的審視,缺少對學校合法性的關注。在研究方法上,已有研究主要是采用學校變革方法,正在興起的未來學方法還未被重視,學校變革方法和未來學方法并行應用的格局還未形成。針對以上問題,文章首先回顧未來學校研究的學術史,指出未來學校作為觀念存在,立足教學并與社會發展緊密相關;繼而提出未來學校的本體內涵主要包括師生的主體間性和社會化場域;再追問未來學校的研究方法;最后明確未來學校研究應當具有方法論意識、復雜意識和本土意識。方法論旨在應用方法的適切,復雜意識旨在多向度思維,本土意識旨在聚焦中國特色。
[關鍵詞] 未來學校; 未來學; 方法論; 學校變革; 本體論
[中圖分類號] G434? ? ? ? ? ? [文獻標志碼] A
[作者簡介] 孔蘇(1989—),男,安徽淮南人。講師,博士,主要從事教育基本理論研究。E-mail:397279802@qq.com。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2021年度教育學重大課題“未來學校組織形態與制度重構的理論與實踐研究”(課題編號:VFA210006);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2023年度專項基金資助項目“未來學視角下中國未來學校組織形態研究”(項目編號:YBNLTS2023-028)
一、引? ?言
未來學校研究是近年來教育領域的熱門話題。技術驅動的未來學校研究,在理論和實踐層面得到推崇且取得了豐碩成果。但是,技術不是未來學校的本體,更不是未來學校研究的全部。未來學校研究亟待回顧學術史、重審未來學校的本體意義、追問未來學校的研究方法,回到客觀理性且不失人文情懷的立場之上,確保未來學校研究具有人學視野。未來學校研究,既需要關注歷史與現在,也需要發揮想象和聯想,實現歷史、現在與未來的連接,在已有研究方法的基礎上,吸收新的研究方法。究其實質,未來學校應根據時代、社會以及教育對象不斷變化的教育需求對學校教育系統持續優化和升級,做到因材施教,為每個學生提供適合的教育[1]。因此,未來學校研究既是一項學校變革研究,也是一項探索學校未來的研究,既不能忽視學校的歷史傳統,也不能無視當下不斷涌現的新興因素。
二、未來學校研究的學術史回顧
(一)未來學校的概念史
作為研究對象,“未來學校”常以觀念和概念的形式出現。作為觀念,最早可追溯至柏拉圖,他希冀用理想的教育來建構理想國。夸美紐斯的“泛智學校”、杜威的“明日學校”,表現出他們對未來學校的愿景。一切的理想學校、完美的或值得期待的學校都可以稱之為未來學校。作為概念,“未來學校”是現代技術革新的產物。已有研究對“未來學校”的英譯較為多元,如“Future School”“The Future School”“Future Schools”“Futures School”“Futures of School”“School of Future”“School of the Future”等。不同的翻譯反映出不同研究者對“未來學校”概念理解的差異。概括起來,未來學校概念有三種理解:一是面向未來且有新特質的學校類型(The School of Futures),二是含有某些前瞻性元素的學校(The Futures in School),三是構想中的學校(The Schools in the Future)[2]。在概念解釋上,學界多遵循各類國際或國內組織發表的未來學校研究報告。研究者一方面通過這些報告闡述相關內容,另一方面也受到這些報告的影響和制約。具體表現為對概念理解的人云亦云以及忽略概念闡述的價值立場。
未來學校,由于漢語翻譯的問題,導致對其存在多重理解甚至誤解。其實,未來學校不僅是一種學校實體和學校類型,更是一種學校觀念。這種作為觀念存在的未來學校,是為了更好地建設和發展學校的一種愿景。從當前研究實際來看,未來學校作為一個概念還不成熟。從觀念的視角看,未來學校則很好地解釋了盧梭、杜威、陶行知對各自時期的學校取名或描述的行為,而不是把他們的學校稱之為概念意義上的“未來學校”。
(二)未來學校發展的過程史
有關未來學校內涵的解讀、分析和總結的成果較為豐富,主要呈現以下關鍵詞:教學環境、教學模式、學習方式、學習空間、課程設計、復合網絡中心。這些屬于學校內涵,是在現代學校及其變革的意義上進行闡述的。這表明,在未來學校的認識上,多數研究的參照物是現代學校,或稱當下學校。已有研究將未來學校的特征置于六個維度進行分析:學習方式、教學模式、課程、評價體系、學習空間與教學環境、教學組織與管理方式[3]。這些特征的分析原點是已有學校的形態。
針對未來學校發展過程史,未來學校的建設內容仍然以學校時空、課程、教學、學習為主,缺少未來感,創新程度不足。例如:學界總會出現想將學習等同教育,甚至取代教育的聲音。“教育與學習最大的區別在于,教育帶有一定的強制性,而學習則更多地體現為自主性。”[4]學校的出現,主要是為了更好地教育教學,離不開“教”。如果未來學校只有學習,學校存在的合法性將出現危機。因此,研究未來學校的內容及過程,如果只有學習的成分,沒有教育教學的影子,則不應當使用“未來學校”的說法。
(三)未來學校與社會發展的關系史
未來學校離不開現實和傳統。有學者指出,中國未來學校建設要堅持合規律性和合目的性相統一,其中,在目的性上,要合乎國家和社會發展的歷史規律與基本需求、合乎中國教育現代化的愿景,并合乎學生發展的內在需求[5]。這表明,未來學校不能離開社會,既要立足現實,又要面向未來。但是,未來學校與其他學校的區別還需要進一步分析,因為任何學校的建設目的都要符合社會發展和學生需求。未來學校與社會發展的關系有變化,原先是社會發展推動學校建設,現在是未來學校建設促進社會發展。如果實現不了這種轉向,未來學校與社會發展的關系不會有大的變化。未來學校處于新的時代背景之下,這種時代的稱謂包括智能時代、人工智能時代、創新時代、信息化社會、數字化社會。可以說,新的時代需要和社會需求倒逼學校變革發展,才有了通過學校來建設未來社會的可能。但是,未來學校不是由單一的社會因素塑造,教育的自主性要求學校建設必須符合教育規律,尤其是遵循學生的成長規律。在面向未來學校的意義上,未來學校與社會發展的關系有跡可循。例如:英國夏山學校捍衛兒童的自由,避免家長因社會需要而對兒童實施規訓。再如:杜威在芝加哥大學時期創辦實驗學校的目的之一是為了實現“學校即社會”的愿景。
針對未來學校與社會的關系史研究,未來學校的社會屬性是其合法屬性,也是學校的本質特征。未來學校如果脫離社會,將會成為空想的學校;但時刻貼近社會,又會失去自主性。因此,如何保持未來學校與社會發展的張力,這是未來學校建設所面臨的難題,也是研究的重點。
三、未來學校研究的本體審視
(一)未來學校中的“未來”是師生的未來:主體間性的質量
“未來”是一個時間概念,相對于過去和現在。任何人和事都有未來,學校也是如此。未來學校的最大特征是“未來”,在已有的研究中,這種未來歸屬包括空間再造、技術賦能和個性化取向[6]。是否還有其他可能或選擇,未來學校中的“未來”到底是誰的未來?對此,本文提出,未來學校中的“未來”是師生的“未來”。
未來學校中的主體是師生。一方面,學校的根本任務是培養人,未來學校自稱是學校,那么,根本任務不能變,能變的是如何培養更能適應并創造未來的人。另一方面,普遍達成共識的是,學校存在的基本條件是師生。夸張地說,未來學校可以沒有校長,但不能沒有師生。師生的未來何以可能?根本取決于主體間性的質量。主體間性意味著師生交往的方式超越了主客二分,這是未來學校的基本規定。但是,如何實現高質量的主體間性,目前,未來學校從構想到實踐主要采取技術支持的辦法。從理論上說,技術支持如何實現高質量主體間性的問題,實質是技術與主體間性的關系問題。從實踐上看,技術推動的一系列未來學校變革沒有提升主體間性的質量。相反,存在信息技術功能夸大化、學校時空觀的扁平化和線性化、學校內涵建設片面化等潛在風險[7]。因而,技術推動的未來學校不僅沒有強化師生的主體間性,反而使兩者的交互變得不自然。最明顯的證據是師生對“個性化”學習內容的認知有差異,大數據認定的“個性化”沒有師生的主動參與,不是與師生商討的結果,而是算法分析的結果,“算法分析凸顯的個性化特征屬于數據特征”[8]。技術取代一部分教師主動的、有意愿做的工作,忽視了教師的主體性。這種技術方式和實踐沒有實現所謂滿足教師需求的目標,其根源在于技術的局限和資本的介入,這其中沒有作為生命存在的教師和學生。
傳統教學中的學生被動學習問題,影響師生主體間性的質量。最主要的問題是師生之間的交流不充分,不具有個體性和針對性。如何解決學生被動學習問題?未來學校是通過技術支持建立學習中心,以學習中心的名義代替教室。盡管名稱變了,但學習中心的作用與教室沒有根本差別。技術解決了學生被動學習問題,但也導致了新問題,即師生主體間性的問題。主體間性是一種相互關系,這意味著主體與主體之間是雙向、主動的關系。師生主體之間平等互促,教師喜歡主體性更高的學生,學生喜歡主體性更高的教師[9]。這種質樸的陳述完整地表達出高質量的師生主體間性。技術支持學生更好地學,不能取代教師的教,更不能以“教師不教”作為學生學習效果良好的標志。否則,教師的主體性得不到彰顯,師生的主體間性受到影響。只有技術和學生存在的學習中心,其發展前景可想而知。歷史地看,教育技術革命非但沒有弱化教師的角色,反而大大加強了教師的主體性。教師不再是通過自身表達主體性,而是通過對象化存在的關系表現證明其主體性。這種關系表現不僅僅是答疑解惑,還包括教師實現教學意圖、發現教學新意、總結教學得失。
(二)未來學校中的“學校”是師生的學校:復雜的社會化場域
社會化場域意味著學校有公共空間。教育意義上的公共空間是為了培養人的公共性。未來學校由學習中心、游戲中心、活動中心等各種中心構成,這些中心是并列關系,彼此之間有不同的教育目的,一個中心相對于另一個中心而言是私密的。它的存在本身是中心化的,囿于“中心/邊緣”割裂式思維。這些中心承擔的社會化學習以及未來學校承擔的社會化教育,始終存在物理阻隔和心理設防兩方面問題。
一是作為物理空間的學校更加封閉。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技術產生的人與人高效便捷的互動交流,在學校意義上沒有加快學生的社會化,反而使學校組織更加封閉。例如:學校過去組織春游、秋游,現在通過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技術實現在線游玩。假設學校的學習中心能夠做到每人都有獨立的學習空間,在其中可以完成所有的學習任務,那么,通過技術帶來的學校空間不是變大而是縮小。
二是作為集合中心的學校功能彌散。未來學校建立的各種中心,意圖在于形成公共性,實際卻恰恰丟失了公共性。學校的公共性源自教育的公共性,根本在于“公共領域”,即一個關于“意見的交往網絡”[10]。學校作為公共領域,意味著師生或生生基于共同的話題展開陳述、對話和辯論。假使未來學校是一個學習中心,那么,每個學生的學習計劃、內容、進度都不相同,教師的主要工作是針對學生的需求作出回應。這樣的未來學校,其公共性必然會被削弱。學校作為公共空間,意味著師生過的是集體生活,師生需要交流交往,甚至這種交流交往不可以被定向、局限。這表明,公共空間意味著存在人與人、權利與義務、等級與秩序。未來學校借助人工智能驅動建立的各種中心忽視了學校的公共性問題,一定程度上區隔公共交流交往,與之伴隨產生距離感和割裂感。
三是作為育人場域的學校誤解自由。在學校語境中,誤解自由是指將滿足學生的需求等同于給予學生自由。在解決人的自由問題時,未來學校將自由等同于積極自由。雖然未來學校的各種中心在某種程度上能夠滿足學生的積極自由,卻不能解決學生消極自由的問題。因為,“積極自由”是基于積極主動和自我主宰的意愿而走向或者達到(Freedom to)的自由,而“消極自由”則是擺脫外在干預(Freedom from)意義上的自由[11]。這意味著,與積極自由相比,消極自由更加強調個人不受強制或限制的自由。假設學生不愿意進入未來學校,更不愿意參與學習中心,未來學校的學習中心按照其運行邏輯,是沒有強制性的,這也是它宣稱替代教室和課堂的主要特征。但是,學習中心尊重學生的學習興趣,不等于放縱學生的消極自由。因為消極自由是積極自由的條件,它能夠為人們實現積極自由打開選擇的大門[12]。無論是人的消極自由還是積極自由,都存在一個前提假設,即人有理性且具備合理運用理性的能力。雖然學生有理性,但是作為未成年人,他們由于尚未習得社會生活所需的知識與規則,還不具備合理運用理性的能力。此外,認為“學生應當想學什么就學什么”,這種觀點的對立面是“學生想不學什么就不學什么”,放縱學生的消極自由不僅不是個性化的培養方式,還會導致未來學校育人方向的偏離。
(三)未來學校的“未來感”何以可能
未來感,可以理解為對未來的期望或希望。從已有的未來學校來看,未來感已成為未來學校在感官和精神體驗上的追求方向。所謂未來感,就是和現在、過去的不同感受、感覺與感觸。未來學校如何實現未來感?主要通過技術賦能重新設計和構造學校環境、課堂教學與學習方式。一是校社融通。未來學校打破圍墻邊界,走向社區和家庭,學校環境的內涵更為豐富。二是智能教室。未來學校的課堂教學充滿科技感,包括引入虛擬仿真、元宇宙和自適應系統等信息技術環境。三是學習中心。未來學校的學習中心包含創新的學習場景、實時監測評估系統、即時問答系統。
技術驅動產生的未來感,一方面符合智能時代的趨勢,另一方面卻容易流于形式。主要表現在“為了融通而融通”“為了智能而智能”“為了創新而創新”。在校社融通上,學校在通向社區的過程中,社區普遍缺乏社會教育力,兩者未能形成教育責任共同體,融通更多停留在物理層面的融通,表現為相互開放公共空間。在智能教室建設上,正如以往信息化建設過程中曾出現設備閑置等現象,智能教室的智能利用率成為新問題。這既受到智能操作本身復雜性的影響,也涉及教師應用智能設備的主動性問題。在學習中心創新上,提倡“泛在學習”“自由學習”“自主學習”等口號,都無法避免由這種學習方式產生的知識碎片化、淺表化問題,因而即時滿足的學習,從方式到過程來說都不是創新。這三個方面還包含借助最新技術名義渲染出的廣告話語。正如有學者所言:“學校的消失”“教育的外包”等,都是運用廣告話語企圖構建一種充滿未來感的教育形象[13]。
未來感是人的主觀感受,受到價值觀、想象力和感知力的影響。未來學校的未來感始終指向人的培養。這種未來感引導人憧憬未來的美好、想象未來的發展以及感受學校的變化。人的未來感離不開現實感和歷史感。這表明,作為一種感受,它需要培養和引導。假設一名學生不關心現在、不了解過去,如何讓他感受未來,體驗到學校的未來感。因此,未來學校的未來感不能只是停留在技術驅動,還應回到人的發展,通過人如何看待、想象和感知未來而設計出未來感。只有這樣,未來學校才會成為“技術、人文、社會與自然之間相互縫合、溝通、銜接和通會之地,成為安頓生命、溫暖生命、超拔生命價值的場所”[14]。
四、未來學校研究的方法追問
(一)學校研究的方法回顧
研究學校需要方法。就已有經驗而言,根據研究學校具體內容的不同,存在相對適切的研究方法。例如:研究學校發展戰略規劃,多數使用德爾菲法;研究學校歷史文化,多數使用文獻法和歷史法;研究學校師資及生源狀況,多數使用量化方法……未來學校的研究,從理論到實踐,均為面向未來如何建設和發展學校,其實質是學校變革問題。對于學校變革的研究,其方法主要有試點法、“大中小學”合作法、“貼地式深度介入”法、思想實驗法,這些學校變革方法主要受到學校變革方法論的影響。學校變革方法論非常復雜,涉及的內容很多,本文主要就思維方式和變革方法(策略)進行回顧。從學校變革的思維方式來看,已有研究主要分成如下四類:一是對立思維。其突出表現為從“內”和“外”的維度看待學校變革。在學校內部,主要表現為課程與教學的對立、知識與素養的對立。在學校外部,則是學校與社會的對立。這種對立思維導致學校研究的靜態化和片面化。二是點狀思維。其突出表現為“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要么,學校課程不夠靈活,就處理課程靈活性問題;要么,課堂教學方式單一,就增加教學手段,等等。這種點狀思維導致學校研究的碎片化和局部化。三是融合思維。其突出表現在將學校置于更廣泛的場域之中,注意到學校與社會、政府、家庭等一系列主體的關系,試圖找尋它們之間的共同點,融合學校變革的要素。這種融合思維促進學校研究的多元化和豐富化。四是復雜思維。其突出表現在重視學校變革的過程及其動態生成的結果,認識到學校變革的不確定性和非線性,更加關注學校變革中的人及其與技術的協同。這種復雜思維推動學校研究的科學化和合理化。
從學校變革方法(策略)來看,已有研究主要分成兩條路徑:其一,以個案學校為研究對象,田野觀察法和“貼地式深度介入”法較為常見,方法應用的效果良好。學校是生命共同體的活動場域,制度、權力、話語和技術等因素滲透其中,復雜性不言而喻。只有深入學校,才能發現學校變革的潛在動力和真正阻力,在日常觀察和合作研究中探索變革出路。研究個案學校的方法,針對的是學校的特殊性,旨在挖掘學校的特色。個案的學校研究主要遵循從一般到特殊的原則。其二,以某一類學校為研究對象,文獻法和計量法較為常見,方法應用也有尚佳的效果。研究某種類型學校的方法旨在發現某種類型學校的一般規律。例如:研究“足球特色學校”,研究方法需要適切地尋找足球特色學校的共同點;再如:采用歸納法,試圖從學校規劃、課程設置、教學模式、評價體系等方面的特殊性中提煉出一般性。
(二)未來學校研究與學校變革方法
現代學校轉型或發展成未來學校,主要涉及學校變革的問題。學校變革對應學校變革方法論及其方法,應用層面需要具體方法。基于不同的學校變革方法論,產生不同的學校變革方法。從變革主體看,一是以政府為變革主體,以權力推進為手段;二是以專家為變革主體,以相互合作為手段;三是以學校為變革主體,以個性發展為手段[15]。從變革范疇看,包括整體變革和局部變革。從變革理論與實踐的關系看,教育學家葉瀾提出“理論適度先行”和“研究性變革實踐”主張[16]。從變革難度看,變革涉及面越廣,則難度越大,變革要求越高,則難度越大,需要注重變革方法的整合,如優化變革管理與增強變革動力相結合。
已有的未來學校研究成果,從學校建設路徑、實踐方式、時空變革、組織形態演進等方面看,均屬于學校變革的范疇。學校變革方法適用于未來學校的研究。這里重點說明一種系統性的學校變革方法,即“學校轉型性變革”。典型案例是葉瀾領銜的“新基礎教育”研究,此研究至今已經歷孕育期、探索期、發展期、成型期和通化期五個階段,其中“學校轉型性變革”是在發展期階段提出的[17]。“學校轉型性變革”是指學校教育的整體形態、內在基質和日常的教育實踐,要完成由“近代型”向“現代型”的轉換[17]。就變革目標而言,現代型學校有五個基本特質,即價值提升、重心下移、結構開放、過程互動和動力內化[18]。就變革方式而言,轉型性變革是學校整體變革,包括整體觀念和系統思維,主要對象是校長、教研組長和教師,主要內容是教育價值觀、教學組織方式和實踐活動,主要過程是設計規劃、具體實施、成效評價和反思改進。轉型性變革有相對穩定的方法原則:第一,從價值觀切入,首要改變教育及學校價值觀。第二,形成共生體,學校領導、教師、指導團隊等共同參與,進行貼地式深度變革。第三,兼顧課堂教學與課外活動的具體變革,推進專題式研究。第四,以學校中人的成長與發展作為評價變革成果的主要依據,包括校長、教師和學生“成事成人”“生命自覺”的日常表現。
(三)未來學校研究與未來學方法
除已有的學校變革方法,研究未來學校需要未來學(Future Studies)方法指引,因為未來尚未發生,很難通過已有的教育研究方法探索,因此,需要引入新的方法。未來學是一門以事物的未來為研究對象的綜合性學科。未來學家溫德爾·貝爾(Wendell Bell)認為,“未來學的目的是去發現或創造、檢視和評價,以及提出可能的未來、可見的未來和渴望的未來”[19]。已有未來學研究范式大致分成三種取向:一是“預測—實證”(Predictive-Empirical),通過變量和模型解釋未來;二是“文化—詮釋”(Cultural-Interpretative),通過文化語境認識和理解未來;三是“批判—后結構”(Critical-post-Structural),強調反思主導性未來話語及其背后的權力關系,從而提出替代性未來[20]。目前,教育領域較為常用的未來學方法包括:情景規劃(Scenario Planning)、德爾菲法(Delphi Method)、未來三角(Future Triangle)、因果層次分析(Causal Layered Analysis,CLA)。未來學校作為未來學領域重要的研究內容,需要未來學方法的指導。為此,有學者呼吁,“未來學校的研究與建構需要建立在未來學的研究方法基礎之上”[21]。未來學為未來學校研究提供了新的方法指引,但在引進未來學方法的同時,需要堅持教育學的學科立場。因為,教育研究是以“教育存在”為研究對象,既有“教育活動型存在”,又有“教育觀念型存在”,還有“教育研究反思型存在”[22]。同理,未來學校作為教育研究的重要內容,同樣也存在三個方面的理解,將未來學方法應用于此話題的探討,需要考慮其應用的層次以及適切性問題。
以未來學中的因果層次分析法為例進行說明,該方法由蘇海爾·伊納亞圖拉(Sohail Inayatullah)創建[23]。首先,它的理論基礎復雜,包括媒介理論、文明理論、隱喻理論和后結構主義;其次,應用過程充滿解構意味,按照既定框架實施未來工作坊和想象討論,并挖掘內容背后的文化、社會、歷史和制度等深層因素;最后,構建出的場景不會有唯一的答案,方法產生的內容具有多樣性。研究者僅憑借工作坊無法判斷方法使用的效果,只能形成對方法應用的感知。聚焦未來學校研究,假設一所學校應用“因果層次分析法”,但限于應用者的知識儲備和理論素養無法對形成的隱喻事實作出深入且合理的分析,那么,該方法的應用不能算作成功,體驗過程、增強反思和改善認知的說法不能彌補方法應用本身的效果問題。由此印證,關于以未來學方法研究未來學校的探討不能停留在方法層面,還需要從本體論與認識論層面進行突破。因為,師生需要知道未來是什么以及“如何使用未來”等前提性問題,這意味著師生需要具備未來素養(Futures Literacy)[24]。
五、未來學校研究的應然轉向
(一)轉向方法論意識
未來學校研究的原點問題是為何創建或建設未來學校,而不是怎樣創建或建設未來學校。首先,為了更好地培養人。宏觀的教育目的、微觀的培養目標、具體的人才規格不盡相同,與地域、國家、民族等因素相關,但有一些基本共識,一是符合人性,二是適應并推進社會發展,具體表述包括:培養具有21世紀素養和技能的人才。未來學校在培養人方面的重要特征是技術賦能,通過技術加快人的學習和成長。但是,如果僅有技術,或者學校的一切圍繞技術,甚至在技術立場上建立教育價值觀、人才培養觀,這既夸大了技術又誤解了人性,無益于更好地培養人。其次,為了學校轉型發展。學校辦學有歷史基礎、現實困境和未來隱憂。一所學校在頂層設計與戰略前瞻方面具有主導性和可實施性。轉型的“型”,可以是從過去型到現代型,也可以是從現代型到未來型。總之,這是學校的選擇,反映學校的變革態度和主張,也說明未來學校應該是復數的、多元的。
未來學校研究在建設的具體方法或路徑上需要依托方法論。當前的具體方法或路徑,忽視了方法論的基礎性和指導性。第一,盲目跟從西方國家的做法。西方國家做未來學校,是否我們一定要跟著做?事實是我們不僅跟著做,還模仿它們的做法,將一些停滯的、老舊的案例作為研究的證據或支撐材料。例如,正式以“未來學校”(School of Future)命名的學校由美國費城學區和微軟公司合作建立。國內的已有研究,大都將其作為研究資源和陳述內容,目的是呈現未來學校的實踐證據,證明其存在價值。但是,根據后續研究者對該所“未來學校”發展現狀的跟進,結果顯示,其辦學狀況不容樂觀。一是費城學區與微軟公司的合作問題。兩者在合作上有分歧,費城學區的主管和校長認為,受到微軟啟發的“未來學校”項目是失敗的;微軟公司表示,項目失敗的原因主要是學校領導層的快速更替[25]。二是生源和學校管理問題。如大多數學生來自低收入家庭,因為在家沒有電腦很難適應無紙化學習,學校建立的自主學生評價標準很難與學區學生評價標準相配[26]。由此可見,將其作為未來學校研究的正面、積極的典型案例并不適宜。第二,當前未來學校建設方法或路徑大多是工業思維和偽系統思維的產物。例如:建設內容是有次序的,按重要程度排列,先學校、再年級、再班級,或是先課程、再教學、再活動,內容的次序化表現出工業思維的特征。“家校社”有邊界,教師學生有“角色”。不少未來學校介紹建設成果時會談到“家校社”融通,建設“沒有圍墻的學校”。事實是家庭、學校和社區(社會)各自有育人功能,融通不意味著沒有邊界,沒了邊界反而會導致無法呈現各自獨特的育人價值。
未來學校研究不應當遵循現代學校評價模式。當前,未來學校研究已邁向評價階段,因為有些學校已經建設了五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建設成效亟待評價。如果將這種評價看做是一種檢驗,至少評價的內容、指標、方式等都應當作出改變,從而區別于對現代學校的評價。一個陷阱是僅僅將“未來學校”當作一種學校類型,為該類型定標準、提要求,即什么樣的學校能夠稱為“未來學校”。這種思維方式和實踐是工業時代的產物。未來學校應該是開放的,因此,在未來的評價體系中,未來學校研究應當允許理論和實踐上的失敗。因為,未來不一定是美好的。未來學校的提出,特別是理解成“面向未來的學校”,其中含義有明顯的進化論傾向。這種觀點默認未來一定比現在好,現在一定比過去好。因此,不只面向未來,更是面向“好”“善”而建設未來,這才是未來學校的發展方向。理想的未來學校不僅是面向未來的學校,還是師生共同建設未來的學校。
(二)轉向復雜意識
未來學校研究是一項復雜系統的研究。已有研究成果對未來學校的認識、實踐較為線性和簡單。例如:未來學校由學習中心構成;把技術賦能課堂監測當作未來課堂樣態。未來,尚未發生,誰也無法準確預測。這意味著,未來學校的研究并存多種思路、多重實踐和多項討論。以概念舉例,“未來學校”首先是一種學校觀念。有學者認為,它不是一個嚴謹的學術概念,是一個教育話題[27]。在研究初期,它確實是一個教育話題,但隨著研究的深入,未來學校已是或者會是學術概念。從邏輯上說,未來學校應當會彌補現實(當下)學校的不足。從時間上說,“未來”還未到來,未來學校在時間層面上是一種構想或愿景。已有研究的邏輯或思路明顯是線性的,表現為傳統的課程、教學、空間、技術的單向維度。這是一種典型用過去和現在的想法去“殖民”未來的思維方式。
如果以“去學校化社會”為代表的“未來學校論”持有悲觀的學校發展觀,那么,以“個性化學習”為代表的“未來學校論”則持有樂觀的學校發展觀。無論對未來學校的前景是悲觀還是樂觀,未來的不可預見性應當被研究者重視和警惕。在技術與人的關系上,人是核心,技術是輔助物,這種認知已成為共識。但是,在實踐中,技術驅動、技術賦能始終對人有制約和影響。“每當引入一種新的教育技術時,就有人主張用人與技術之間的互動來代替思想交流的過程。但是,教育要涉及對話和教師的積極參與,這是教育過程的基礎,在任何新的教育工具的設計中都應該考慮這種因素。”[28]研究的復雜意識表明,未來學校不等于技術驅動的學校,同樣,未來社會也不是技術驅動的社會。未來學校的技術設計一定受制于社會,社會也應當承擔起技術設計的教育責任,它是教育相關主體共同協作的結果。此外,未來學校研究本身不完全自主自立,它隱藏著復雜的資本利益和權力分配。未來學校一定程度富含的象征意義超過實際意義。未來學校象征著最前沿的辦學理念、最先進的教育技術、最有個性的教育教學……這些好的字眼放大了未來學校的影響力,也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它從象征符號轉化為經濟符號、榮譽符號。如果引導未來學校發展的工作做得不好,未來學校建設很可能功利化,未來學校的概念將變得毫無意義。
(三)轉向本土意識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曾發布《中國未來學校2.0:概念框架》,提出“未來學校建設要扎根中國大地,凸顯中國特色”[29],這表明未來學校研究及其實踐在概念層面有了中國本土意識。未來學校的研究從概念的本土意識擴展至方法、內容和路徑等多層面。學校建設、技術研發、人才培養都體現國家發展的需要。我國未來學校的研究一定要立足本土,以中國式教育現代化打造本土的未來學校。一是未來學校研究的本土概念。“中國特色未來學校”是一個概念創新,但創新性還不夠充分,應當在學校理念、治理環境、變革過程和評價方式等方面提出中國式概念。二是未來學校建設的本土路徑。未來學校建設既是現代學校的變革,也是探索學校尚未發生的未來。現代學校一方面需要面對共性問題,另一方面存在個性問題,變革的路徑選擇不必拘泥于某一類。例如:可以將整體變革與局部變革相結合,采用“大中小學”合作變革,以及形成政府牽頭、專家參與、學校為主的變革路徑。實驗區、試點區等做法都是我國本土的變革經驗,可供未來學校建設應用。三是未來學校研究的本土價值觀。我國教育及其價值觀有優秀傳統,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等,這些富含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教育價值觀深刻表達了一個理念,即人是教育的對象,教育的過程是成人的過程。
當前,未來學校研究的價值取向應當從技術的視域轉向人的視域,包括:一切教育技術的設計與應用以教師和學生的發展為旨歸。創新技術改變不了未來學校的核心構成,即教師和學生。從已有關于21世紀人才培養規劃而言,培養學生適應未來發展的核心素養至關重要,其中,值得關注的是新加坡發布的《21世紀能力框架和學生成果》,它將價值觀置于學生培養的中心位置,作為學生獲取知識和技能的基礎[30]。技術倫理問題已經迫在眉睫,特別是ChatGPT等新一代人工智能技術導致技術應用面臨超預期風險。突破時空界限的學習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學習內容。首先,要學的是認識人和技術。從人性的意義上區分人類智能與人工智能的根本差異,任何基于技術的仿真人、虛擬人都不能等同甚至取代人。其次,要學的是合理應用技術。合理,即合乎理性,合理意味著應用技術不能超越人的倫理規范,意味著審慎明晰應用技術的底線和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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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tological Review and Methodological Inquiry of Future School Research
KONG Su1,? YU Jinshen2
(1.JING Hengyi School of Education,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Zhejiang 311121;
2.Department of Education,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
[Abstract] The focus of future school research includes the concept of future school, its development process and its relationship with society. In terms of research motivation, the existing achievements mainly present technology-driven and future needs, neglecting the examination of the ontology of schools and lacking attention to the legitimacy of the school. In terms of research methodology, the existing research mainly uses the school reform approach, the emerging futurology approach has not yet been emphasized, and the pattern of parallel application of the school reform approach and futurology approach has not yet formed. In response to the above issues, this paper firstly reviews the academic history of future school research, pointing out that the future school, existing as a concept, is based on teaching and learning and closely related to social development. Then it proposes that the ontological connotation of the future school mainly includes the intersubjectivity of teachers and students and the socialized field. It then asks about the research methodology of the future school, and finally clarifies that the research on the future school should have methodological awareness, complexity awareness and local awareness. Methodology aims at the appropriateness of applied methods, complexity awareness aims at multi-directional thinking, and local awareness aims at focusing on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Keywords] Future School; Futurology; Methodology; School Reform; Ont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