頸 殤

◇呂雪萱（重慶）

三個月，她要請三個月假，年后開始。

唐承美在曹總辦公室，把核磁共振成像的片子攤在桌上。頸椎一節節灰黑相間如云梯，一級級崎嶇而下。那片子暴露了唐承美皮肉包裹的內在，比赤裸更赤裸，是那種直面肉身必死的一無遮掩。看到了對方的骨架，不能不想到眼前人將會是一堆白骨。

唐承美讓曹總看這片子，真的是豁出去了。因為作為一個即將半百的女人，她最不愿意的就是提醒眼前的男人，在她溫暖豐腴的肉身里，藏著這么一副森森白骨。雖然只要是人，就是在骨架外穿了皮肉，再美的男女也是骷髏。

曹總搓著下巴的胡茬不吭聲，眼前的片子，他看不懂，也不想看。唐承美識趣自己說了，片子顯示第五和第六節頸骨退化變形，嚴重后弓，導致她頭暈胸悶，一累就想吐?，F在兩只手臂總是發麻，不方便在計算機里敲那些進出貨單。上個月有天早上從床上起來，“咚”一聲就倒在地上，幸好龍傳金還沒出門。醫生說了，她必須長時間仰臥靜養和復健，否則只有開刀一途。

曹總本來皺著眉頭，像是隨時要打斷唐承美，讓她不要小題大做，年后冬鞋甩賣、春鞋上市，哪有人在旺季請這么長的假？但是一聽說開刀，便抬起低垂的眼皮。

他的姑父頸椎病開刀，之后只能坐輪椅，成了廢人，這事老同事都知道。而唐承美更掌握了所有的細節：哪家醫院、哪個醫生、醫藥費多少和怎么復健……曹總跟她訴過苦，窮親戚都指望他掏錢。

曹總，她私下還是喊他的全名曹德福，他們是在樂凱女鞋認識的。曹德福比她小六歲，那時是個唇紅齒白的小伙子，見人就笑，十分殷勤，管她叫唐姐。幾年后，曹德福成了她的領導，很快就發胖了，鞋碼都大了一號。

鞋店的生意越來越難做，顧客到店里試穿，在網上下單，網店和顧客都實惠，實體店叫苦連天。曹德福看苗頭不對，找朋友投資開網上鞋店，把熟悉賣鞋業務的唐姐挖走，重點放在了淘寶的網店，雇用年輕人，專攻城市通勤這一塊，標榜舒適和時尚。

唐承美的資格老，曹德福也禮遇她，但是她能使得出力的地方越來越少。時代瞬息萬變，年輕人互聯網玩得轉，促銷點子多，又抓得到上班族的小資品味。她原地踏步，在公司就是個老人，跟老板有革命情感，業務上卻是可有可無。

唐承美的頸椎病，嚷了多少年，沒想到突然這么嚴重，到了要開刀的程度。曹德福同意留職停薪，還給了額外補助。唐承美不意外，也沒特別表示感謝，說這些太見外。這些年她待得并不開心，一直沒走，不就是念著跟他的情誼嗎？

不須照鏡子，只要看曹德福的改變，他的眼睛怎么從黑白分明、晶亮有神，到黃濁失焦、滿布血絲，白凈的臉蛋怎么浮腫如發好的面團，灑著黑胡椒般的胡茬，豐厚的頭發怎么變成現的稀疏油膩，她就知曉自己離青春已經多遠了。

今天是休假的第二個周末。女兒離家后，周末她往往睡到自然醒，醒了還要在床上躺著，腦里轉著各種實際和不實際的念頭。早餐一成不變煮鍋麥片粥，煎蛋、醬菜。吃了早餐，龍傳金去工人文化宮跟一幫老友打乒乓，她出去逛逛街，買買東西，跟朋友吃飯。兩人要到晚上才會再見，有時晚餐也不一起吃。周日，各自去看住在同城的老人，或處理必須處理的事。就這樣過了好多年。

休假后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龍傳金在家霸著唯一的廁所，提醒她今天是周末。夫婦倆手頭有點錢，但是這點錢不夠置換更大的房子。還要多大？就我們兩個，兩間房、一間衛浴，嫌不夠？

龍傳金的文化比她高，說起理來一套一套。有錢也不能就花掉，萬一女兒要用、萬一我們誰生病、萬一老人怎么了……

呸呸呸！

換房子的念頭曾經盤踞她的心頭多年，一想起來就心煩。不知有多少個周末寶貴的賴床時間，在這個念頭上浪費掉了。但是今天唐承美心頭盤踞的不是這個。

“周楓楓走了！”她喊出來，聲音發顫。

“誰？”

“周楓楓。你還不出來？”

唐承美走到廁所門口，昏黃的燈，毛玻璃門后，一團黑影，是她結褵二十幾年的男人。她舉手想敲門，卻聞到一絲酸筍般的臭味從門縫飄出，仿佛龍傳金在發出警告：閑人勿近。有啥好說？龍傳金估計不記得。雖然見過幾次面，但周楓楓是她的朋友。

龍傳金低頭坐在那里，肯定在滑手機。以前蹲廁所是看報，現在滑手機。做什么事都離不開手機，一年難得幾次在床上，他也不時瞄一眼手機。

那廁所就是他的避風港，躲進去，門一關，加上臭味，誰也不會去打擾，不管是她唐承美、女兒龍小小，還是愛貓唐咪咪。咪咪是她抱回來的，從了母姓。他們一家習慣連名帶姓喊人，點名似的，去了姓，單喊名，雙方都覺得肉麻。

隨著年紀漸長，龍傳金蹲廁所的時間越來越長。一度，那時唐承美還是在意他的，吵著要他去檢查。網上說，如廁習慣改變，有可能是直腸癌。龍傳金當然不肯。后來，他在廁所里一蹲半小時，有時一天要蹲兩三次，她也不吭聲了。

她又揚聲叫：“喂，你記得在樂凱跟我同個辦公室那個周楓楓？曹德福結婚請酒時，跟我坐一起的，你說嚇瘦的那個？”

“那次你喝醉了嘛！”

“是周楓楓，她喝多了，你記得她？”

“就是那個離婚的……”

“對對對，就是她。”

“她怎么了，再婚了？”

“再婚你個頭，她都幾歲了，四十四、四十五了。”唐承美皺眉頭，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她走了?！?/p>

“走了？”龍傳金身體終于動了一下。她想象老公轉頭看她，不，看著門外的老婆，那也是一團模糊的影子?！鞍?？”

這年頭，都是癌。這個肺癌、那個乳癌。她想是不是該叫龍傳金去檢查？他都快退休了。

“不知道，今天有同事發到群里?！焙认簿频浆F在也好幾年了，不知在忙什么，一直沒見面。前年過年那時找她出來，沒見成。

“我要問問曹德福，看什么時候，大家組織一下……”唐承美話說得很含糊，像在說組織慶生會、員工表揚大會、年會之類的。

“病了多久？”

“誰曉得，喝喜酒那時是瘦。以前她身體比誰都好，天天晨練，倉庫的事都是她在幫忙?！彼恢睉岩勺约旱念i椎就是年輕時候，搬重物上上下下落下的病根。

“你不要去……”

“現在不用去什么倉庫了，晚上你回來吃嗎？”

她沒等龍傳金回答，抽身就走。跟老同學約了喝早茶，十點半在品軒茶樓。那里周末十一點前買單，點心五折。她們總是一去就把要吃的幾樣點心點齊了，趕在十一點前買單。

現在有點晚了，周末公交車班次少。她已經穿戴好，黑毛褲、黑毛衣，翻領上鑲了亮晶晶的紅玫瑰，外罩一件鵝黃色羽絨短外套，絕不可受涼的頸脖上是藍綠相間的絲巾。她這幾年穿著打扮越發鮮艷了。染黑的短發燙得很卷，頭頂心的發根灰白，失去稜角的臉上涂了脂粉、口紅，兩道柳葉眉和眼線是文的，有種虛張聲勢的精明，這還是當年跟周楓楓一道去的。

一家韓式文眉店，兩個人手挽手像女學生般嘰嘰喳喳進店去，文眉師傅給她們文了一式一樣的眉形，保證不褪不變，結果幾年后都變成了紅棕色。

周楓楓進樂凱時二十五歲，她二十九。兩個人特別投緣，中午帶了盒飯在辦公室吃，無話不說。她指點周楓楓怎么燉紅燒肉、煲雞湯，周楓楓聊媽媽安排的尷尬相親。等她開始憂心女兒的學習時，周楓楓和在電信公司任職的劉衛在一起了。

周楓楓結婚后，兩個女人的生活合流了，一起抱怨老公的懶惰和不體貼、老人的難相處和病痛、年終和獎金那么少、錢永遠不夠用……總之，生活可以加諸女人的磨難。

同事十年，直到她隨曹德福離職，周楓楓留下。

周楓楓，走了……這么年輕，比她還小幾歲。

唐承美換鞋子，及踝的咖啡色小牛皮短靴，拉鏈上兩個金星，走路時一晃一晃。

“咪咪呢？”她想到早上起來到現在，沒見到咪咪。天氣冷，又躲哪里去了。咪咪也老了。

“唐咪咪！”她叫喚。出門前習慣要摸摸咪咪，讓它知道媽媽不是一去就不回了。

你不要去。龍傳金剛才這么對她說。她在B&J早就不管庫存了，他說的應該不是這個。是讓她不要去幫周楓楓搞治喪的事？本來也輪不到她，可是周楓楓離婚以后，一直是一個人。

她過世的消息不知誰傳來的，說是今天清晨。她記得周楓楓喜歡早起，上班前在小區里晨練。

她打開進門處的衣柜，這里掛著冬天的厚外套、夏天的雨傘和遮陽帽、舍不得丟的舊鞋、龍傳金的乒乓球拍、龍小小的呼啦圈和跳繩，擠得滿滿當當，天知道還藏了什么陳年的物事。

這個家但凡有點空隙的地方，都塞滿了雜物。暖腳墊一兩個冬天后就壞，她舍不得丟，把加熱電線抽掉，外墊洗凈。幾年下來，竟然積了一堆，現在這堆墊子上頭，趴著愛貓咪咪。

跟龍傳金說了多少遍：衣柜的門要關緊，別讓咪咪跑進去，看咪咪抓壞你的外套！龍傳金最寶貝外套，不同季節各種講究，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件。她故意這么說，希望他能上心。她不喜歡咪咪獨自臥在一個黑漆漆密閉的空間。

她把咪咪抱出來，貓咪又軟又暖貼在懷里，熨帖舒服得不得了。但是她立即把咪咪放下，因為約會來不及了。她就是這樣過日子的，把感覺壓下，該干啥就干啥。如果此刻再多留戀一分鐘懷里可愛溫暖的生命，再去憐惜它的無助和老病，周楓楓的事情便會無所阻擋鋪天蓋地而來。

她已經察覺許多跟周楓楓相關的記憶，那些整齊收納打包一盒盒的記憶，正在蠢蠢欲動。一不留意就會突然從架上跌落，盒體碎裂，紛亂嗆鼻的記憶塵灰如大蓬的干冰將她籠罩，像電視上懲罰嘉賓答錯題那樣，讓她瞬間充滿迷失方向的恐懼。

呸呸呸！她朝樓梯間吐口水，去掉心頭的陰影和不祥的念頭，甩著發麻的手臂快步下樓去。

茶樓在南城區的百貨商場里，這里曾是最熱鬧時髦的購物商場，旁邊還有商務酒店。現在許多店面都關掉了，剩余的也都貼著清倉的折扣紅條。只有幾間老字號的餐飲，人氣依舊，但是關門也是遲早的事，誰喜歡到周圍敗落的地方用餐呢？

這家茶樓港式點心做得很地道，又或者說很合當地人的口味。飲茶曾經盛極一時，現在不及火鍋店和烤魚館了，重味麻辣，把所有舌頭都收編了。餐飲流行就跟女鞋款式一樣，高跟低跟坡跟松糕船鞋尖頭圓頭包腳露趾，一季有一季的流行。但有些人永遠穿同一種款式、同一種高度，甚至連顏色也一樣。

唐承美一進茶樓，就見到老同學在卡座里對她招手。兩兩對坐，這是她們最喜歡的座位，有點回到學生時代的感覺。陳金鳳、劉怡、陳桂英早就點了一桌，她最愛的鳳爪和蝦餃也上桌了。

班長陳金鳳先說了，今天是慶祝她開始休假。辛苦這么多年，也只有生產時休過長假。她們你一句我一句：別說你這頸椎病了，誰身上沒個病痛。陳桂英的關節炎，手腫得大兩號的手套也塞不進去，人家不也照常上班……陳金鳳高血壓和青光眼……劉怡支氣管炎又做了子宮切除……你就是手麻、脖子僵，有什么大不了，說，報了什么旅行團，打算去哪兒玩耍？

她笑了，拿起筷子夾蝦餃，手指無力，那蝦餃拼命從筷頭滑脫。陳金鳳把蝦餃夾到她盤里，劉怡給她斟了菊花普洱茶，陳桂英問起她的女兒，仿佛都沒見到她夾不起一個餃子。唐承美定定神，開始跟老同學聊起來。

她本來想跟老同學們說說周楓楓。但是這話題會不會太煞風景？躲進這溫暖的卡座，吃著愛吃的點心，跟中學最要好的同學緊挨著坐，沒有人想在別人的苦難里去預想或回想自己的苦難。

她想著跟醫院約好的復健時間表，真的能出門玩一趟嗎？她也許并沒有醫生說的那么嚴重。瞧，現在不好好地在這里吃點心說笑嗎？頭也不暈！

“醫生說我情況特別嚴重，別人坐著拉脖子，我得躺著拉。”

她形容給她們聽，診療室里一排拉脖子的人，下巴被固定住，就像美發院里一排人罩著燙發機。她脫了鞋躺到牽引床上，頭和下巴被固定住，護士在她腦后調機器，一邊操作，一邊回答其他病人問題，呵斥跑進來找奶奶的小孩，八張床上都躺著人，枕著草藥包，那小孩一個個掀開塑料簾看。

機器啟動了，“咔嗒咔嗒”的金屬響聲。她好像躺在輸送帶上，一個外銷生產線上被挑出來的次貨，不合格，必須送進機器攪碎。

頸脖正在被外力往后拉扯，她很擔心護士忙中有錯，拉力調得太大，一下子把脖子給拉斷……

“那不跟上斷頭臺一樣嗎？”陳金鳳笑。

老同學堅持不讓她出錢，沒吃完的點心打包，嘻嘻哈哈往外走。這時唐承美的手機在大衣口袋里像活魚般震動，她滑開手機，竟然是曹德福！

下午有空嗎？見個面。

曹德福約她見面？肯定是為了周楓楓的事。她馬上回復。曹德福說一個小時內過來，商場地下一層有個咖啡館，就在那里見。

曹德福進公司時，她看這外地來的年輕小伙子個性開朗、討人喜愛，對他多有關照。

后來跟周楓楓就不帶盒飯了，中午到附近小館子，三個人點三道菜分食，吃起來也不膩味。他們也像這些老同學一般，互相開涮斗嘴皮，消除工作的疲勞。周楓楓文靜，常笑吟吟在旁看她跟曹德福斗嘴，有時突然冒出一句總結，讓人拍案叫絕。曹德?？偪渲軛鳁髀斆?。

周楓楓的男友細瘦寡言，有時會到樂凱來接她。每回他來，向來沉著的周楓楓顯得慌亂，曹德福的神色也不對，她馬上看出來了。

唐承美跟同學說家里有事，不跟她們逛了。大家說了再見，她轉身匆匆往另一個方向走，那里有一道門，她推開時聽到有人喊“你不要去……”門關上，她沒聽清下半句，已經進了商場的另一區。

這個商場分做紅藍白三區，其實賣的商品差不多。極盛時如果要逛遍，可以逛上半天。唐承美從來沒獨自在這商場里逛，吃過飯隨著同學四處走，心不在焉忙說話，但是此刻她得避開她們。

元宵已過，商場里還到處貼著穿紅衣、戴瓜皮帽金童玉女拱手拜年的圖案，紙扎的鞭炮和布縫的十二生肖，紅燈籠從天花板垂掛下來。這里的地板略往下傾斜，前面一個轉彎，一邊是鐵門拉上的商鋪，一邊是貼著各種廣告的灰墻。怎么破敗成這樣子？唐承美搖頭。

她從來沒有跟曹德福在公司以外的地方單獨碰面。之前是三人午餐，等到曹德福高升后，為了避嫌，聚餐也就中斷了，當然，她了解這不過是表面的理由。他們畢竟年輕，不像她，了解生活中很多事物都是有缺口不完美的，你必須接受那缺口，才能享受其余。又或者，他們愛得更熱烈，所以無法狀若無事。

她不知道自己是通透人情世故，還是太膽怯。

答應了這個不是約會的約會，目的還是周楓楓的去世，唐承美頭一陣陣暈起來，仿佛心臟使不出力，供血上不了腦部。她習慣性地想讓腦里一片空白，但是許多往事卻開始涌上。墻上的廣告海報變成了他們三人的剪影，一經過就動起來，像小時候在書角畫小人，像地鐵地道墻上的廣告，一格接一格活起來。

他們露齒的笑容和鼻頭上的汗珠，他們在辦公室和地下室倉庫上上下下，年輕的他們步履輕盈、眼神清亮。相聚的時光，被調侃和笑聲填滿了，一日復一日，明快的唐姐、文靜的周楓楓、熱情的曹德福，各有各扮演的角色，容不下不合人設的心情，那些讓人夜里翻來覆去的念頭。她不知道該同情誰？

唐承美失魂落魄往前走，那通道往前拐來彎去，越來越窄仄。兩邊已經沒有商鋪，散落一些紙片、踩扁的紙杯，頭頂的日光燈有幾根明明滅滅，感覺有點陰惻。這是什么鬼商場，一個人也沒有。

唐承美眨了眨眼，這一年來，她的視力越來越不好。有個中醫告訴她，頸椎是肉身最重要的關隘，從頭到身、從身到頭，血液通過這關隘流上流下，如果通關受阻，很多身體機能會受到影響。

她兩手麻得難受，尤其是左手，不得不用不太聽使喚的右手去捏左手臂，減輕那種麻重感。你不要去……她聽到那個聲音，告誡、勸阻。

她來過這里嗎？不，不是這里，是在哪里，公司附近？哦，想起來了，是城中公園的地鐵口。從地鐵口下去，也有這么一條彎曲的地下道，走過地下道可以進商場。

周楓楓在前走，她追上去，一把抓住周楓楓手臂：你不要去。

唐姐，我跟他……約好了。

你不要傻呀！唐姐是為了你好。你再三個月就要結婚了，你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唐姐，人生就一回。

不可以??！你都答應劉衛了，又去跟曹德福好，人家會怎么看你，你父母會多傷心。萬一劉衛到廠里來鬧……

唐姐……

你要替曹德福想想，他是窮地方來的，全家指望他做出一番事業，出人頭地。他現在不可能娶你的，他比你還小幾歲。你要是喜歡他，就要替他的未來著想，不能只想著自己愛啊不愛的……

她把周楓楓使勁往后拽，不讓她去那個商場，曹德福在那里等她。那里有個牛排館，有情人節燭光晚餐，還有配套的情侶酒店，都是她從來不曾去的地方。她氣急敗壞說了很多，仿佛是劉衛請來的說客。她說的是放諸四海皆準的道理，周楓楓蒼白著臉，無話可說。

隔天，周楓楓請了病假，三個月后，依原訂計劃跟劉衛結婚了。三個人有時還是一起午餐，但是話少了，笑聲變得空洞。當老板考慮提一個人上來當主任、登上干部直通車時，她跟曹德福兩個都是公司考慮的人選。老板找他們個別談話，最后名單公布是曹德福。

龍傳金為她抱不平：她比曹德福資深，考績年年拿優，業務能力過硬。

人家年輕嘛！何況龍小小還小，我能常加班嗎？她說得云淡風輕。

唐承美舉頭看，前方有個牌子畫著樓梯和男女人像，一個紅色箭頭指向右。就走樓梯下去吧！四層樓往下走，走到地下層去，在咖啡館等曹德福。

她往前走，后頭有腳步聲，一聽就知道是橡膠底的厚布鞋，這種鞋好走路。那腳步聲一步步走來，一會兒便越過她往前去了，是一個穿著咖啡色連衣裙的女人，長裙下露出兩截蒼白的小腿。

她習慣性打量女人的鞋，那是一雙新鞋，鞋底雪白，還是他們家出產的。這鞋是幾年前的舊款，當時賣得很好，配裙子不失秀氣，適合通勤的上班族，現在早就停止生產了。

那女人往右轉，她緊跟上去。通往樓梯有道防火門，門口有幾把椅子、一張桌子。女人使勁推防火門，推不開。

“鎖了？”她上前去推，這時女人轉過臉來。唐承美眼前一陣黑，人便往前栽。

“唐姐、唐姐……”女人扶住她，半拖半拉，讓她坐在椅子上。唐承美醒過來，身不由己地望著眼前這張熟悉瘦削的臉。

“這么巧，在這里遇到?！迸苏f，“你不舒服？”

她搖頭，說不出一句話。

“怎么了，你不認得我了？”

“怎么不認得，只是你不是、不是，”唐承美哆嗦著。

“我最近剛回來，馬上又要走了。想著這兩天要找你，還有，曹德福……”

“我跟他約了等一下見，有事，要談……”唐承美說不下去。

“是嗎？可惜我現在沒空，約了化妝做頭發。”

唐承美定神細看，眼前人披散著頭發，臉色蠟黃，形容枯槁。“你，病了？”

“我病了，病了好長時間?，F在好了，都好了。待會兒化好妝，還跟沒生病前一樣?！彼σ饕鞯卣f。

唐承美覺得很不自在。難道是誤傳。

是了，肯定是誤傳。病了很久，現在好了，這不是喜事嗎？還高高興興要打扮。

“你穿著我們家的鞋?！?/p>

“是啊！這還是你送我的，一直舍不得穿，現在穿上正合適。這鞋子真好走，走得像要飄起來?！?/p>

唐承美突然激動起來，“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欸，我都不知道怎么說，反正，我這一整天心里難受得很，沒人可說，特別懷念我們以前……”

女人笑吟吟，像是鼓勵她繼續往下說。

“我就是，想到很多過去的事，老是覺得當年，對不住你啊！”唐承美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脖子像吊著千斤的重錘。“我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他好……沒想到，你跟劉衛不幸福?！?/p>

“唐姐，你呢？你幸福嗎？”

“我？”

“曹德福結婚，你喝成那樣，又哭又笑，大家都看出來了?！?/p>

“你胡說！”

“你老公沒問過你？我記得他臉色很難看?！?/p>

“沒有，不是……”

“那天之后，我就不想見你了。但是，今天機會難得，我要告訴你，人生只一回。”

“別，別這么說，我心里很難受。你來吧，一起見見曹德福，他這幾年老了很多?！?/p>

“沒時間了，現在幾點？”

唐承美注意到她連個包也沒背，左手上沒有表，只纏著一條打孔的塑料帶，就像醫院那種寫著病人資料的識別帶。難道她是從醫院跑出來的？

唐承美也沒戴表，習慣在手機看時間，正在摸手機，女人說：“來不及了，你好好保重吧，我先走一步！”輕盈一轉身，往來的方向足不沾地遠去了。

唐承美還有很多問題要問、很多話要說，她想追，腳卻使不出力，全身軟綿綿，眼皮重得睜不開。好容易睜開一條縫，模模糊糊看到自己躺在一張白色的床上，蓋著白被子，四周也是朦朦朧朧的白。原來死的不是周楓楓，是她。她現在躺在醫院、不，太平間。

頸椎病比她想象的要嚴重多了，讓她猝然死去。啊，就這樣結束了！眼淚突然奪眶而出，來不及了，過去十幾年，不，她的一輩子都浪費掉了。她沒有跟自己真正愛的人在一起，日子就這么過去了，等退休、等死，而死亡竟然悄無聲息就來了。又或者，周楓楓的確是走了，特別來跟她道別，也送她一程。又或者，她唐承美早就沒活著了，她每天都感覺到生活的一成不變、死氣沉沉。

在公司里，人們對她視而不見。曹德福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總給她看后腦勺。龍傳金常不在家，在的時候也不見人影，或許他早也死了。唐咪咪呢？想到咪咪，那么無辜無助，躲在衣柜，門一關起就漆黑如棺槨，難道它也死了？想到這里，她心中酸楚，不禁哭起來，哭得喘不過氣，只能坐起。

一坐起，她發現自己身處的是一家酒店的房間。床、茶幾、椅子、立燈、電視，擺設很簡單，地上是陳舊的駝色地毯，沒有窗戶。茶幾上有煙灰缸，她聞到房間里淡淡的煙味，聽到廁所里細小的流水聲，棉被發出一種不潔的霉味。她似乎來過這里。

過去，當她想象跟曹德福在一起時，她想象的便是一個像這樣的酒店房間，簡單到簡陋，沒有任何裝腔作勢。

每次她從他的眼神閃動或眉毛上挑或臉皮抽搐，準確猜到他的心思，便對彼此的關系有種男女做愛后的確認。工作上的默契、生活上的吐槽，他不知不覺中走進心里，從此一呼一吸都有這個人。

這么多年過去，曹德福之于她已經沒有美丑好壞，他就是他，老了、疲了也是他，只看得到后腦勺，她就從后腦勺去揣想他的心思。她真的在他的婚禮上那樣出丑嗎？

她是怎么跑到這個酒店房間呢？這應該是商場旁邊那個小酒店，門口寫著休息兩小時多少錢。兩個小時，就夠做完那件事加上洗澡，然后兩個人再狀似正?；氐酵饷娴氖澜纭Ｋ敢鈨蓚€小時跟曹德福躺在這里，聽廁所馬桶的漏水聲。

這時她聽到一聲清喉嚨聲。這屋里還有別人，一個男人，在廁所里。唐承美看到，她的絲巾、羽絨外套和一件陌生的男式皮夾克搭在椅背上。周楓楓鬼魂拘她到這里，也把他拘來了？她摸索著下床，腿腳無力，狠狠撞上茶幾。

手機鈴響，她從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機，滑開。

“唐承美，你怎么了？”

是龍傳金。

“我，怎么？”她有種被抓奸在床的驚惶。

“唐承美……”

龍傳金喊她的語氣有點奇怪。早上他說“你不要去”，是讓她不要去搭理曹德福嗎？你不要去。發出這指令的人，如果不是很清楚什么是該做的，就是相信自己有權利這么要求。她對周楓楓發過這個指令，她更對自己發過無數次：你不要去。

“唐承美，你聽得到嗎？”

“嗯?！饼垈鹘鸬穆曇艚镁驮谏砼?。

“頭不暈了？”

“你，在廁所？”

“對呀，你把你那些同學給嚇死了?！?/p>

“你在廁所干嗎？”

“我在廁所能干嗎？”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跟她們說要回家，才推開門，就倒了下去。陳金鳳趕緊聯系我，我那時離這里遠得很呢！她說要送醫院，我說送什么醫院，上回昏倒過，躺著休息一會兒就醒了。送醫院，那不是把事情搞大了嘛……”

“是啊，送什么醫院？又死不了?！彼淅涞卣f。

“她們說，你眼睛半睜半閉，一直說著去酒店、去酒店……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p>

“我現在醒了，你還不出來？”

“馬上。”

龍傳金要在廁所里，那氣味、那水聲，慘白的日光燈、瓷磚貼面的墻，被這些圍繞著，才能放松、才能思考。唐咪咪要躲在漆黑的衣櫥，被一家人的腳氣、汗臭包圍，才能放心打瞌睡。她呢？她想待在哪里？

已經遲到很久，曹德?？隙ㄗ叩袅恕Ｖ軛鳁魇遣皇遣辉敢馑娝坎辉敢獠艿赂Ｓ袡C會對她說：這么久沒見到你，有點不習慣，你要不要早點銷假回來上班？她請這么長時間的假，不就是希望聽到曹德福這么說？也許他今天約她，就是要請她早點回去……

唐承美的頸脖又酸又沉，撐不起思緒紛亂的腦袋，只能往床上一倒，閉上眼睛。她感覺腦袋被強力向后拉扯，脖子像面粉條越拉越細、越拉越細……來不及了，已經來不及，頸子折斷后，哪里都別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