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根
(泉州師范學院陳守仁商學院)
信用證實務中,開證行和受益人往往位于不同國家或地區,他們彼此通常缺乏業務往來。因而,由開證行直接將所開立的信用證通知給受益人,并不現實。為此,開證行便會選擇借助其在受益人所在地的往來銀行來承擔信用證通知的業務。而對受益人而言,因其一般都比較缺乏核實信用證真實性的必要知識與技能,1See John F.Dolan, The Correspondent Bank in the Letter-of-Credit Transaction, 109 Banking L.J.396, 404 (1992).從而他也期望借助當地其所熟悉的中間行的專業能力來達到確保信用證真實性的目的,以盡可能避免不必要的詐騙風險。2See Agasha Mugasha, The Law of Letter of Credit and Bank Guarantees, The Federation Press, 2003, p.196.信用證通知行的角色由此而產生。
當然,在UCP600語境下,通知行并不需要確保信用證絕對真實,而只需確保“其認為信用證的表面真實性得到滿足”即可。3UCP600 Article 9 (b), (c).只是該條規定應如何解讀,鑒于UCP600措辭比較簡練,有必要結合相關法院判決從審核標準與方法兩個角度做進一步解讀。
通知行審核信用證表面真實性的依據或標準為何?如前述,UCP600第9條只要求通知行“其認為(satisfied itself)”信用證表面真實性得到滿足即可。只是此處“自認為”在解讀上,一方面并不能任憑通知行自由解釋,其只要主觀“自認為”信用證真實便是已滿足核實義務;另一方面,也不能單純以信用證并非真實這一客觀結果為由反推論通知行沒有盡到審核信用證表面真實性義務。此中關鍵在于通知行在“其認為”信用證表面真實過程中是否存在過錯?
換言之,通知行在審核信用證表面真實性時,依然必須結合UCP500時期的“合理謹慎”標準予以判定。4UCP500 Article 7 (a).就此,著名信用證法專家Ellinger認為,實踐中,UCP600通知行“其認為信用證表面真實性得到滿足”和UCP500中通知行“合理謹慎地審核其所通知之信用證真實性”兩者之間并無太大差異。盡管UCP600第9條(b)款并未提及“合理謹慎”,但這將可能會繼續為適用的標準。因為,不太可能該條款會是去對通知行施加嚴格責任,以確保信用證真實性。5Peter Ellinger & Dora Neo,The Law and Practice of Documentary Letters of Credit,Hart Publishing,2010,p.179.美國著名學者Byrne教授也指出,UCP600雖然將“合理謹慎”要求刪除,但通知行通知信用證或修改時,該標準仍應適用。因為此項標準并未對通知行做過分要求,通知行僅須承擔因過錯所導致之實際損失賠償責任。因此Byrne教授主張,除非通知行能建立其如何確信(how it can satisfy itself)之標準,且此標準在執行上較“合理謹慎”的標準更為嚴謹,否則銀行仍須“合理謹慎”地為信用證之通知。6See James E.Byrne, The Comparison of UCP600 & UCP500,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Banking Law & Practice,2007,p.101.
事實上,要求通知行確認信用證表面真實時需盡到“合理謹慎”義務的立場也為我國法院判決所確認。7最高人民法院“蘇州美恩多貿易有限公司與中國銀行張家港分行、奧合銀行北京分行信用證糾紛案”(2020)最高法民申4450號。例如,在脈織控股案中,8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脈織控股集團有限公司與交通銀行股份有限公司信用證議付糾紛案”(2017)滬民終408號。開證行開出信用證后,受益人審核要求刪除其中一項單據要求,并要求通知行聯系開證行盡快落實信用證修改問題。在通知行SWIFT聯系開證行催促修改后的第二天,便收到了郵寄的信用證“修改書”。通知行于是利用SWIFT系統再次聯系開證行核實該修改書真實性問題。開證行SWIFT回復確認“L/C’s”真實。但受益人提交單據后,開證行拒付,理由是受益人未提交“修改書”所刪除的那份單據。開證行確認,其并未修改信用證。為此,受益人起訴通知行違反確認信用證通知書表面真實性義務。
法院判決認為,與UCP500相比,UCP600未使用“通知行應合理審慎地審核信用證表面真實性”這一表述,以防止“合理審慎”這一彈性較大的用語導致不同的理解,但毫無疑問,通知行“確信信用證或修改的表面真實性”仍然應當基于合理的理由。本案中,在通知行收到系爭信用證“修改書”之前,便已從受益人處得知信用證修改事宜,并應受益人的要求通過SWIFT系統告知開證行其尚未收到涉案信用證的“修改書”,請開證行確認。次日,通知行收到系爭郵寄的“修改書”(MT707報文)后即通過SWIFT系統向開證行發送電文,請開證行通過SWIFT系統確認信用證“修改書”即MT707報文的真實性以便于其通知受益人。MT707報文是SWIFT信用證修改書的固定格式,而開證行針對通知人上述電文所回復的加密押電文中,對信用證有無修改、其是否郵寄過MT707報文均未作出否定表示,而是確認兩份“L/C’S”的真實性并請通知行盡快將兩份“L/C’S”通知到受益人。正如一審法院的分析,“L/C’S”在不同電文中可能表示不同的含義,在具體語境中也可指信用證修改書,在通知行已經于2016年1月向受益人通知涉案信用證,又已明確要求開證行確認上述郵寄的MT707修改書真實性的情況下,通知行有理由相信開證行的上述回復電文確認了信用證修改書的真實性,而不是確認信用證本身的真實性并再次要求其通知信用證。且通知行在收到郵寄的修改書后通過SWIFT系統向開證行確認,并根據開證行通過SWIFT系統回復的加密押電文核實該修改書的真實性,符合信用證交易的行業慣例,亦是確認信用證修改書的表面真實性的合理手段。9另參見湖南省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湖南思瑞通鋼鐵有限公司與中國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湖南省分行信用證糾紛案”(2017)湘01民初1568號。故此,法院判決認為通知行已盡到合理謹慎地確認信用證表面真實的義務,因而無需對受益人承擔損害賠償責任。
顯然,法院一方面并未單純的因為信用證修改書并非真實這一客觀結果而直接認定通知行未盡到核實信用證表面真實義務,否則便是對通知行施加了過重的嚴格責任或者說無過錯責任;另一方面也并沒有單純的以通知行“其認為”信用證表面真實而直接認定通知行無需對受益人承擔賠償責任,否則便是實質上的無責任。相反,法院結合信用證開證行、通知行與受益人三方之間的往來溝通過程來綜合認定通知行在審核信用證表面真實過程中是否存在過錯,或者說是否盡到了“合理謹慎”的職責,從而確認了通知行核實信用證表面真實的過錯責任制。
那么,通知行如何審查信用證表面真實性?早期,通知行基本上都是通過其所保存之簽字樣本、電傳密押或電子密碼等予以核實。10Agasha Mugasha, The Law of Letter of Credit and Bank Guarantees, The Federation Press, 2003 p.197.只要通知行確認開證行所開立之信用證簽名與其持有之簽字樣本一致,或者電開信用證下電傳密押或電子密碼相符,即可確認信用證表面真實。11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福欣達公司訴信用證通知行法國里昂信貸銀行天津分行承擔錯誤通知信用證信息賠償責任案”,案號不詳,法寶引證碼CLI.C.21756;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中國銀行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分行訴新疆新興水利電力實業總公司信用證交易糾紛案”(1997)新經初字1號。
然而,隨著通訊技術的發展,現今銀行之間的通訊基本上都是通過SWIFT系統進行。而基于SWIFT系統的安全性,凡是SWIFT系統發出的信用證,通知行均無需進一步審核。正如國際商會銀行委員會前技術顧問Gary Collyer所說,“通知行僅需根據相關銀行政策和國際標準銀行實務進行通常核實即可。凡是經SWIFT發送的信用證無需進一步的核實。”12Gary Collyer, The Guide to Documentary Credits, (3rd edition), IFS School of Finance, 2007, p.131.
例如,在我國法院審理的美恩多案中,法院判決認為,SWIFT系統具有自動核押、不可篡改的特性,從而凡是SWIFT開立的信用證,都是“經證實的電文”,而無需通知行進一步核實。13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蘇州美恩多貿易有限公司與中國銀行張家港分行、奧合銀行北京分行信用證糾紛案”(2019)蘇民終490號;蘇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蘇05民初716號;最高人民法院(2020)最高法民申4450號。在瑞思通案中,法院也是認為,鑒于SWIFT系統報文傳輸所具有的不可否認特征,即發送方不能否認成功發送過某條報文,接收方亦不能否認成功接收過某條報文,通知行對信用證表面真實性義務通過SWIFT系統的“自動核押”即予以履行,“若加押報文已被接收,則密押核對相符;若密押核對不相符,則加押報文不能被接收”。14湖南省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湖南思瑞通鋼鐵有限公司與中國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湖南省分行信用證糾紛案”(2017)湘01民初1568號。另參見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脈織控股集團有限公司與交通銀行股份有限公司信用證議付糾紛案”(2017)滬民終408號;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蘇黎世財務有限公司訴廣東發展銀行北京分行涉外票據糾紛案”(1999)二中經初字第1837號;Standard Bank of London Ltd.v.The Bank of Tokyo Ltd.,[1995]2 Lloyd’s Rep.169.
我國法院的上述立場也為國外法院判決所支持。例如,在新加坡高等法院所審理的一起案件中,15Industrial & Commercial Bank Ltd.v.Banco Ambrosiano Veneto SpA, 2003-1 SLR 221 (Singapore High Ct.May 31, 2003).開證行的員工私自利用銀行SWIFT系統開立信用證,通知行信任此SWIFT信息,不僅通知了受益人且根據信用證授權支付了受益人。開證行隨后以未開出信用證為由拒絕償付通知行。而法院判決認為,根據SWIFT系統的復雜精密程度,通知行根本無需驗證SWIFT信息“真實性”,只要是從開證行開立出來的SWIFT信用證,通知行即有權認定該信用證表面真實并據此行事。從而應當是開證行而非通知行或受益人應對開證行自身管理不善或者自身員工的不誠信行為承擔責任。
然而,受益人需要注意的是,通知行承擔的僅僅只是確認信用證“表面”真實的義務,其無需確保信用證絕對真實。16最高人民法院“蘇州美恩多貿易有限公司與中國銀行張家港分行、奧合銀行北京分行信用證糾紛案”(2020)最高法民申4450號。其邏輯精神與UCP600第34條銀行“關于單據有效性的免責”是一致的:“銀行對任何單據的形式性、充分性、準確性、內容真實性、虛假性或法律效力……概不負責……”。當然,背后根本原因,則在于信用證付款機制所追求的迅捷性與低成本價值。畢竟,如果要求通知行去承擔核實信用證絕對真實的義務,必將導致通知行承擔責任過重,而不得不尋求通過增加通知收費等方式來達到責任與風險的重新平衡,從而最終使得信用證付款機制低成本價值追求的喪失;另一方面也必將導致通知行不得不耗費更多時間、精力與專業知識來核實信用證絕對真實性,從而導致信用證通知時間大為延長,而有損信用證付款機制的迅捷性。但是,如果通知行明知信用證內容系偽造,卻仍以表面真實為由通知受益人,通知行應當是違反了誠信原則,17《民法典》第7條。從而應對受益人因此而遭受的損失承擔相應賠償責任。18閻之大:《UCP 600解讀與例證》,商務出版社2007年版,第102頁。
總而言之,信用證通知在整個信用證交易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尤其是對受益人而言,正是因為有通知行的存在,使得受益人能夠確信其所收到的信用證表面是真實的,從而可以盡可能避免不必要的詐騙風險。但是,受益人應明白,通知行只承擔了合理謹慎地審核其所收到的信用證以確保其表面真實的義務,通知行對受益人并不承擔確保信用證絕對真實的責任。實務中,基于SWIFT系統的安全性,通知行只要收到了SWIFT信用證,便有充分合理理由判定信用證的表面真實性,因而其通常都無需采取進一步核實措施。信用證通知行的通知責任與風險由此得以大大減輕,整個信用證交易的迅捷、低成本價值追求也由此得以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