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婉曉 秦向東
(上海交通大學 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上海 200030)
過去40年,我國社會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犯罪率也有明顯的攀升。官方數據顯示,我國犯罪率從1982年的7.4起案件/萬人增加至2009年的41.8起,翻了六番(張荊,2011)。Glaeser、Sacerdote、Scheinkman(1996)的研究表明罪犯在監獄內遇到同伴可能會影響其釋放后的犯罪行為,因此研究監獄的罪犯管理制度及罪犯行為之間的相互影響關系,有望改進監獄的罪犯改造效果。
1968年Gary Becker在JournalofPoliticalEconomy上發表了“Crime and Punishment: An Economic Approach”一文,自此之后,國際上越來越多的經濟學家開始關注犯罪行為背后的權衡取舍,尤其是各社會經濟因素對犯罪行為的影響。Lochner and Moretti(2004)和Machin(2011)分別使用工具變量和斷點回歸的方法,得到了受教育程度和犯罪之間的正向因果關系。根據美國司法統計局數據(2002),每年有接近60萬人從監獄里釋放,但Langan and Levin(2002)研究表明被釋放罪犯中有接近2/3的人會在三年之內再次被逮捕入獄。雖然國內的再次入獄比例要低于2/3,但了解監獄封閉條件對有效控制罪犯行為的影響至關重要。
關于監獄管理和罪犯間行為影響的實證文獻較多,Banister、Smith、Heskin and Bolston(1973)研究指出監獄生活可能會引發罪犯的暴力傾向。此外,Glaeser、Sacerdote、Scheinkman(1996)的研究表明罪犯在監獄內遇到同伴可能會影響其釋放后的犯罪行為;Bayer、Pintoff、Pozen(2003)提到更嚴格艱苦的禁閉條件可能會導致釋放后更高的重犯罪率。Chen、Shapiro等(2007)研究表明高安全監管等級監獄內關押的罪犯再犯的可能性不低于低安全監管等級監獄內關押的罪犯。Bayer,Hjalmarsson等(1950)研究表明擁有罪犯同伴與個人個體行為具有顯著的正向相關關系。Bayer、Hjalmarsson等(2009)通過實證研究發現具有相同類型犯罪記錄的罪犯相處會增加這些罪犯再犯被逮捕的概率。
近年有不少經濟學家開始使用實驗的方法研究監獄相關制度對罪犯行為改造的影響,以及罪犯之間的相互影響等問題。Khadjavi(2014)通過設置調整過的dictator game(獨裁者博弈)來研究不同風險成本下罪犯的偷盜行為,并使用學生樣本做對照處理,實驗結果印證了Becker的假設:罪犯會對威懾行為做出動機和行為上的反應。Birkeland、Cappelen等(2014)也通過dictator game來研究罪犯的親社會動機,研究表明與網上實驗相比,在實驗室實驗中當罪犯和普通人有過一定接觸后,罪犯的行為表現出明顯的親社會屬性。郭士祺、Xiao、梁平漢(2020)在中國廣州監獄通過田野實驗研究得到罪犯具有親社會屬性,此外還發現盡管“罪犯”標簽是明顯的負向身份信息,但罪犯之間仍具有in-group favoritism(同身份的認同感)。
國內與監獄相關的經濟學研究較少,張丹丹和王也等(2014)主要通過問卷調查的方式研究發現農民工罪犯主要參與暴力犯罪和盜竊;與農民工相比,孤星人員總體上年紀小、教育不足,認知能力和性格存在缺陷,兄弟姐妹多,母親受教育程度低。Edlund等(2013)闡明了性別比對于犯罪行為的推進作用。Meng and Zhang(2013)選用城市層面的面板數據分析得到了城鄉移民和中國犯罪率增加之間的因果關系。
國內相關研究更多集中于監獄管理局、警校等機構,分析罪犯行為同伴效應(peer effect)的研究基本不存在。但深入分析罪犯間的同伴效應能夠幫助我們有效指定并修改與監獄管理相關的機制和制度。本課題就將關注中國監獄內部各罪犯成員改造行為之間的相互影響(即行為經濟學里同伴效應的概念)以及該影響對罪犯行為改進的正向/負向促進作用和影響程度,并提出相應的改進意見。
本課題數據來自中國中部某低安全等級監獄,相關數據為2018—2019年該監獄內所有罪犯的服刑改造數據及罪犯相關人口數據。該監獄關押10年有期徒刑及以下的罪犯,其所犯罪行的性質及惡劣程度不及高安全等級監獄。部分罪犯的刑期在1年以下,最低刑期達到3個月,因此整個監獄內罪犯的流動性相對較大。整個監區共關押200名左右罪犯。
研究罪犯間的行為影響,需要著重關注罪犯間相互接觸的方式及場合。罪犯接觸和相互影響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第一個領域集中在生產活動,監區內部有五個生產車間,每個車間有1~2條流水生產線,每個生產線上大致有20名罪犯。每個罪犯完成生產線上一個步驟的工作后,將半成品交給下一個罪犯,生成成品的最后一個步驟結束后,產品移交給質檢員,由質檢員檢查成品是否有問題以及問題出現在哪個具體環節。生產活動進行過程中,罪犯有10~15分鐘的集中休息時間,他們可以在這個時間段內聊天或者在車間外抽煙。此外,罪犯會以生產線為單位分批次參加思想教育課程,但這個過程罪犯間接觸相對較少。
第二個領域集中在宿舍,罪犯生產和教育活動以外的時間主要在宿舍休息、觀看教育視頻等,每個宿舍居住15~30名罪犯,有一名監舍長協助獄警進行管理。罪犯在吃飯、周末的休閑時間可以相互交談(每周所有罪犯有一天休息時間,不集中在周末而是分批次休息)。
第三是互監小組,互監小組內成員間的接觸最多,相互影響程度最高。互監小組也是監獄內最小的組織單位,所有的罪犯都會被分到某一個互監小組,一個小組由3~4名罪犯組成,并且他們的罪行、刑期、年齡、受教育程度、家庭背景盡可能不同。小組內成員基本所有時間都一起行動,他們住同一間監舍,在同一條生產線上完成生產勞動工作;此外每名罪犯的任何活動至少需要一名互監小組內成員陪同,來達到互相監督的目的。因此,刑期長的罪犯有更多機會與其他獄友交流和接觸。
關于刑期的一個重要話題就是減刑。每名罪犯擁有一個累計考核積分表,若某罪犯累計得分達到相應的減刑標準且在考察期內未發生較嚴重違規行為,可獲得一次減刑機會(較嚴重違規行為會成為罪犯能否獲得減刑的一票否決條件)。該積分主要由生產基礎分、教育基礎分和獎罰分三部分組成,以月份為單位進行疊加。評分制度非常詳細,正常完成生產任務和教育活動并無違規現象的罪犯可獲得兩項基礎分,但若某罪犯當月生產勞動不達標或者有違規行為,則其生產和教育改造計分將會被扣除一部分。第三部分獎罰分可分為生產、教育改造、互監小組和監舍長獎勵分:罪犯超額完成當月生產目標可根據超產件數加分;教育階段表現良好可加分;當月互監小組所有成員無違規現象,組長加5分,組員加3分;獄警根據當月某監舍成員集體表現為監舍長加分。該分數相當于罪犯在監獄改造學校的成績,不僅可以減刑,還可以以較高的分數換取相對多的與家人會面機會、額外的物質獎勵等。
監獄改造得分與罪犯間的相互激勵和相互監督都有關系,也會引發罪犯之間一定的競爭。本課題會將改造得分作為罪犯在獄內活動的總體表現指標,以此研究罪犯改造效果受到監獄同伴影響的方向(正/負)和程度。
Mas等于2009年在AER發表的論文通過建立模型來研究連鎖零售店工人的生產效率之間的同伴效應:

對該模型做適當調整,可將其用于對監獄內罪犯間同伴效應的初步研究。首先選擇罪犯的監獄改造分數作為衡量罪犯行為改造的顯性指標,由于加分、罰分項是影響改造總分的關鍵變量,且加罰分的評價標準對于每名罪犯是基本客觀且公平的,因此其可以作為罪犯監獄改造效果的衡量指標。衡量罪犯監獄改造分數的變動與罪犯所處宿舍、互監小組環境(相關組織改造分數)變動之間的相關性,將是分析模型搭建的主要思路。
因變量即罪犯改造總分的變動,關鍵自變量即罪犯所處監舍、生產線、互監小組組織內部其他成員的平均改造分數的變動量,其余變量即可能影響罪犯監獄改造效果的關鍵人口變量,如是否婚配、是否擁有子女、受教育程度等(由海外文獻大致總結概括)。
首先將罪犯改造所得分數分為生產總分和教育總分,生產總分包含生產基礎分和生產獎勵分,教育總分亦如此。生產改造和教育改造的獎懲制度不同,生產改造獎勵分數主要依據罪犯當月超產工件件數。教育改造獎勵分數更多取決于罪犯及其互監小組成員的獄內表現,如表1第1列“互監組無違規獎分”:若互監小組某月所有成員無違規行為,組長加5分,組員加3分;若任何成員有違規行為則全員該項記為0。所以,將罪犯改造總分分為生產和教育改造得分能夠更清楚地分析罪犯生產、教育改造活動之間的影響。

表1 模型中各項變量
基于上文分析的罪犯在監獄內的三個主要相互接觸場合,對罪犯在不同場合接觸到的人群做劃分,以此研究罪犯間生產改造的同伴效應,搭建的研究框架如下:

其中:Riadp、Tiadp、Niadp均表示罪犯i的相關人口特征的控制變量。
控制變量:ability為罪犯i在2018年10月至2019年4月的平均改造得分;受教育程度即罪犯i的受教育年限;是否為城鎮戶口為罪犯i的虛擬變量,城鎮戶口記為1,否則為0;是否有前科表示罪犯i犯罪記錄的虛擬變量,若罪犯i首次進監獄記為0,若累犯i為累犯,則該變量為1;已入獄時間/總刑期(0~1)表示罪犯i與獄友相互接觸相較于總刑期的時長;子女表示罪犯i擁有子女個數等。
鑒于監獄改造得分的打分體系穩定且條款非常清晰,因此可以視為在相同打分標準下,每月得分無須做標準化處理,直接用于上文模型研究即可。
本次研究數據來自中國中部某低安全等級監獄某監區,數據樣本為2019年5月至6月、2019年9月至12月監獄內關押所有罪犯的改造成績記錄及其人口特征;由于2019年7月至8月部分監獄內罪犯人口特征數據已不可追溯,刪除該部分樣本對y(-iadp)即互監組內同伴效應的回歸結果有較大影響,因此剔除2019年7月至8月的所有樣本數據。各變量描述性統計結果如表2所示。

表2 各變量描述性統計結果
本文利用模型(2)對樣本數據進行回歸:1.首先只對監獄內部改造相關的部分變量進行控制,即加入group_manager、sentence來進行回歸;2.隨后再加入教育年限、是否為城鎮戶口等其他人口特征進行回歸;3.考慮到是否有伴侶與是否有小孩大概率存在較強相關性,再嘗試去掉其中一個控制變量,回歸結果如表3所示。

表3 監獄內同伴效應對跨罪犯行為改造的影響

表4 未婚/已婚罪犯年紀平均值及中位值
隨后將前三個回歸中結果不顯著的控制變量去掉,進行第4次回歸。
表3中,回歸(1)、(2)、(3)均表示y_iadp和y_dp系數在1%的水平下顯著為正,但回歸(1)中y_pd系數為正但不顯著,這說明同一互監小組和生產線內罪犯的同伴效應為正,監舍內罪犯的同伴效應不顯著?;貧w(2)、(3)添加了受教育水平、有無前科、戶口所在地、有無配偶、有無子女等控制變量,y_iadp和y_dp系數依舊顯著為正,而y_pd系數為正但依舊不顯著;在控制固定效應后,系數絕對值變化不大,該結果大致符合假說?;ケO小組內部成員之間的正向同伴效應,或許可以解釋為小組成員互相比較、監督,組長督促等對罪犯起效;或許也可解釋為大部分罪犯均將互監小組視為自己代表的小團體,自己主動表現較好的同時就激勵了其他成員,互監小組成員間的正向外部效應較顯著。同一條生產線上的罪犯行為正向外部效應也比較明顯,說明在有明確獎懲機制的競爭環境中,罪犯間的同伴效應對其行為影響較大。
控制變量層面,sentence系數在1%水平下顯著為負,表明靠近刑滿釋放,罪犯的改造表現相較之前有所下降。group_manager系數顯著為正,表明組長加分政策對組長個人表現及其對組內其他成員的督促與監督有明顯正向激勵作用。education、residencecity系數基本在5%的水平下顯著為正,表明受教育程度越高、城鎮戶口的罪犯獄內改造效果越好。回歸(2)中marry的系數在5%水平下顯著為負,回歸(3)、(4)中marry的系數在1%水平下顯著,說明在去掉child這一與marry有相關性的控制變量后,有配偶(親密家屬)的罪犯,其監獄改造行為相對較差。
為檢驗上述回歸結果的穩健性,本文采用增加工具變量和刪除部分樣本的方法開展穩健性檢驗。
3.2.1增加變量
正文回歸中,marry系數顯著為負,表明有配偶(親密家屬)的罪犯,其監獄改造行為相對較差。或許是由于大部分已婚人士年長于未婚人士,已婚罪犯體力整體不如未婚罪犯,其勞動改造變現相對不那么出色。
回歸(5)加入age作為新的控制變量, 表示罪犯年紀;回歸(6)在回歸(5)的基礎上去掉marry這一控制變量,回歸結果如表5所示。

表5 監獄內同伴效應對跨罪犯行為改造的影響(加入年紀)
由回歸(5)可知,age系數在1%的水平下顯著為負,marry的系數依舊為負但已不顯著,回歸(6)中,age系數依舊顯著為負,說明真實影響改造結果的控制變量為年紀。與此同時,residencecity和education的回歸系數仍為正但不再顯著,可以推測,年紀較小的罪犯在勞動改造活動中表現較好,同時受教育程度較高,這或許得益于國內素質教育的普及及民眾綜合受教育程度及素質的提升;而年紀較大的罪犯年輕時國內九年制義務教育尚不普及,因此普遍受教育程度偏低。城鎮/農村戶口與年紀的關系,也可以借中國近年城鎮化快速發展來解釋。
3.2.2樣本分割
本文選取的樣本數據分布在兩個時間段:2019年5月至6月、2019年9月至12月。由于2019年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因此罪犯在5月至6月和9月至12月兩個階段內的內心感受和改造動機或許會發生變化,基于此,本文對兩個時間內的樣本分別展開回歸,回歸結果如表6所示。

表6 監獄內同伴效應對跨罪犯行為改造的影響(加入時間)
由回歸(5)~(8)可知,在將樣本分為5月至6月、9月至12月兩部分之后,y_iadp和y_dp系數依舊顯著為正,說明互監小組內和生產線內的罪犯之間確實存在同伴效應,其行為具有較明顯的正向外部性。age、sentence的系數依舊顯著為負,group_manager系數顯著為正,criminalrecord的回歸結果不穩定,這或許也說明了罪犯的監獄改造行為與其過去犯罪行為的相關關系正隨著入獄時間加長而逐步弱化。總體來說,監獄改造制度有效。
本文運用中國中部某低安全等級監獄某監區6個月監獄內關押所有罪犯的改造成績記錄及其人口特征數據,探討監獄內部各罪犯成員改造行為之間的相互影響程度,結果表明:(1)互監小組內和生產線內的罪犯之間存在顯著的同伴效應,罪犯行為具有較明顯的正向外部性。(2)通過控制變量的分析可知,年齡與監獄改造表現呈顯著負相關關系,互監組組長能對罪犯改造起到較明顯的正向促進作用;此外服刑期相較于總刑期越長,罪犯改造效果越差,或許背后有更多的社會動機,有待進一步探究。(3)監舍內罪犯之間的同伴效應不顯著,或許與同一監舍內成員不構成明確的競爭/合作關系有關。
根據研究結論,本文提出以下政策建議:(1)關注互監組、生產線內罪犯的同伴效應,靈活及時地更換組內、生產線內成員,可以使得改造優秀的罪犯多幫助和引領新入獄罪犯、改造表現稍差罪犯,提升監獄整體管理水平。(2)嘗試對不同年齡段的罪犯實施不同的考核辦法,削弱年長罪犯體力下降造成的天然劣勢,或者提升教育改造權重,使得罪犯降低對生產改造的注重程度,轉為更加重視思想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