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媽媽湯銳翻譯英文童話

陳方歌

湯銳，著名兒童文學評論家，2022年8月因病去世，令兒童文學界和她的讀者深感痛惜。2023年六一前夕，她的女兒寫下這篇懷念媽媽的文章。

——編者

“你看看這是什么！”我就讀的小學那位出了名的嚴厲的班主任伸出一根手指，把桌上的一個墨綠色硬皮本輕蔑地往前一頂。媽媽愣了一下，疑惑地把本子拿起來翻了翻，臉上驚訝的神情轉瞬即逝。

“孩子不專心聽課！天天埋頭寫這東西，還傳給同學們看，影響大家的學習……”老師刺耳的聲音讓等在辦公室門外的我局促不安。只聽媽媽柔和的聲音一邊道歉，一邊連連保證著：“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育她！”

感覺過了好久，媽媽終于拿著那個本子從老師辦公室里退了出來。我偷偷地抬頭瞄了一眼她的臉色，一貫優雅的媽媽表情有些尷尬，嘴角卻有一絲神秘的弧度。“先回家再說吧。”她簡潔地說。我趕緊三步并作兩步跟上媽媽，試探了一下，手還讓牽。

晚飯后，媽媽坐在書桌前拿出那個本子，認認真真地看了起來。她的表情從疑惑，到驚訝，最后轉為欣喜：“這都是你寫的？是你編的故事？前面這些人物介紹也都是你想出來的？”我謹慎地一一點頭。被老師沒收的這個本子里正是我以自己和同班同學為原型寫的科幻小說，已經歪歪扭扭地寫了好幾章了。正文前面貼滿了我從漫畫雜志上剪下來的人物形象，被我加上了名字、年齡、星座、背景介紹等。

“寫得真棒！”媽媽一把將我攬進懷里，“一定要繼續寫下去！媽媽可以幫你，做你的‘秘書。”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居然就被這么輕松地赦免了？

“當然啦，以后不要在課上寫哦。”看我喜上眉梢，媽媽趕緊補了一句。

那一年，我讀小學三年級。墨綠色的本子被我懵懂的想象力和幼稚的語言填寫下去，我的童心與珍貴的創造力也就這樣被媽媽呵護下來。媽媽和我似乎就是從那時開始，慢慢形成了亦母亦友的關系，并且在接下來的二十年中逐漸成為“閨蜜”。多少年后回想起來，我還不禁為媽媽當年的開明而由衷感激。也許從那時開始，我們就注定要一起合作，讓我今生有幸也做一回媽媽翻譯童話的“秘書”。

做湯銳的女兒是無比幸福的。從小我就有看不完的童話書，每天晚飯后在大院兒里散步，我都央求媽媽給我講故事。年復一年，我們母女的腳步從怪老頭兒家走上九重天，往左轉是小美人魚的海灘，往右轉就是阿拉伯一千零一夜的沙漠。媽媽讀過的書太多了，她充實的精神世界是我一生都遙不可及的。而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對兒童文學的不斷探索和思考。每當我表達對一個故事的喜愛，媽媽總會追問：“為什么喜歡呢？哪句話特別有意思？”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常常能討論好久。媽媽對孩子內心世界的尊重和好奇、再加上她那顆永遠年輕的童心，奠定了她多年后信手翻譯英文童話的基礎。

2016年秋，接力出版社約媽媽翻譯美國作家、插畫家彼得·布朗的暢銷兒童小說《荒島機器人》。小說比較長，媽媽和我商量了一下，她翻譯后會發給當時已經在美國工作的我來幫助校對中英文的準確性。很快，前幾章的譯文就跨越太平洋來到了我的電子郵箱里。

這不是媽媽第一次翻譯英文的兒童文學了，哪句可以直譯、哪句必須意譯，她都掌握得很到位。更吸引我的是她充滿童趣的文筆。小說講述了機器人蘿絲被海浪沖到一個荒島上，逐漸和野生小動物們成為朋友、還收養了一只野生小鵝的溫馨故事。繪本的原文用詞精準簡練，而媽媽的譯文不但保持了原文的短句風格，更帶入了中文表達的趣味。原本感覺像完成任務的我，很快就被媽媽筆下的故事吸引了。

原作者有時用寫實、短促、重復的詞語來控制故事的節奏，而媽媽總能在此風格之上加入中文優美的韻律。巧妙多變的用詞讓小讀者的閱讀體驗更加豐富，例如：“水在滴，水在流，水在嘩嘩淌，冬天的冰雪毯子終于開始融化了。”“機器人的胳膊腿啊、身體啊什么的被甩到岸邊的巖壁上。一個機器人腦袋被甩進了潮水池，一只機器人腳丫在浪里飛快掠過。”

媽媽更將原作對小動物的詼諧刻畫轉譯得淋漓盡致。小市儈色彩的海貍先生，魯莽的野熊姐弟，自以為是的貓頭鷹，貪玩又膽小的海獺……讀著讀著，我不禁笑出聲來。這部書中，我們母女最喜歡的配角是一只小松鼠，她嘰嘰喳喳、說話不打標點符號：“有一次一只黃鼠狼追我從樹梢上一直跌下來砸斷了好多樹杈最后一頭撞進灌木叢他離開的時候東倒西歪的他后來再也沒有找過我的麻煩了。”這畫面感躍然紙上，媽媽也把這小松鼠喋喋不休的可愛個性完整呈現了出來。

意猶未盡地校對完譯稿，我突然意識到——這不僅是一個幫助媽媽的機會，更是一個無比珍貴的向“專家媽媽”學習的好機會啊！這一次，輪到我不停地向媽媽追問了：“這里的用詞是怎么選擇的？”“為什么這句話要這么翻譯？”而媽媽也欣然分享她的心得，并總結了她翻譯、潤色兒童小說的“四個盡量”：一、盡量不用超出小學中低年級孩子理解力的難字、難詞；二、盡量用標準句式、主謂賓兼顧，以利于孩子們流暢閱讀；三、盡量不用超長句子；四、盡量口語化，以求生動。這些理念對我校正文稿起到了至關重要的引導作用。

2018年，《荒島機器人》續集的約稿也來了。為了保持兩本書的連貫性，媽媽除了精準翻譯之外，一直在觀察、推敲作者的寫作特點。她總結道，第一是寫實性——非常真實自然的風格，盡管主人公是一個機器人，但是在布朗先生筆下卻很寫實。包括描寫的一些動物是成年人形象，并未故意將其兒童化。唯其如此，才更有獨特的感染力。第二，寫實但并未超出兒童讀者的理解范疇。第三，作者有著豐富的動植物知識，這是寫實風格必須面對的挑戰。第四，幽默。與整體風格一致，這種幽默一點兒也不夸張，非常自然地從人物的對話舉止之間散發出來。第五，動作性強。沒有過多的心理描寫，符合兒童的閱讀心理。尤其后面與一組機器人戰斗的那幾章，動作性、節奏感、畫面感都很強。媽媽借著對兒童文學的深刻研究體會，總結出來這些“干貨”，將簡單的翻譯工作提升到了不簡單的境界，不但確保了譯文與原作風格氣質的一致，也帶來了與作者旗鼓相當的詼諧、精彩文筆。

2019年，出版社又聯系媽媽翻譯另一套美國的獲獎童話，共六本。媽媽連忙敲定我這個“英語把關小能手”。

2022年初，翻譯到這套書的最后兩本時，媽媽的身體已經每況愈下。可是她翻譯的速度非常快，一天數章一氣呵成，也經常和我討論到深夜。雖然飽受病痛折磨，但每每談起這部童話中的人物時，媽媽都神采飛揚。翻譯出精彩的片段，她也由衷地開心和自豪。她是真心喜愛這些優秀的童話故事，真心熱愛翻譯的再創作過程。我想她幾十年研究兒童文學的獨到見解和滿腔熱情，都已經帶著溫柔的微笑，織進了譯文的字里行間吧！

在《荒島機器人》的譯者后記中，媽媽寫道：“作者對于機器人蘿絲與小鵝母子關系的傾情描寫，尤其是蘿絲獨特的教育方法，讓我頗有一種知己之感，有些原則在我自己的女兒成長過程中也得到了印證。”正是這段話讓我想起了童年往事。能夠陪伴、幫助媽媽翻譯兩套童話書，是我難忘的珍貴經歷，也是我的榮幸。媽媽已經仙逝，而我的心里充滿了美好的回憶和敬佩。我會永遠珍藏這兩套童話書，并希望有一天能把它們讀給我未來的兒女。傳承媽媽的文字，更傳承她呵護童心的真情。

（源自《中國教育報》，有刪節）

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