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唱三嘆：杜甫羈旅公安的日子

王福學

公元768年暮秋的一天，57歲的杜甫從江陵來到公安。

這是杜甫一生中的再度流亡。這年早春啟程，從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峽，經宜昌，直下江陵，來到荊州，想得到一些故友和過去同僚的幫助，不想事與愿違，連勸他出峽的弟弟杜觀也未見到。他流浪至夔州時，瘧疾、肺病、風痹、糖尿病等不時侵擾著他。牙齒半落，耳朵失聰，客人和他談話時必須寫在紙上給他看。右臂偏枯，寫信須由兒子代筆，幕府對這種丑陋而衰老之人輕薄之至。他有時去拜訪官府舊識，門衛見其窘態不肯通報；想乘坐轎子，又可惜無錢雇得。生活難以為繼，身體狀況一日不如一日，只得泛舟順江而下，移居公安。

公安，曾名孱陵，后成為三國主戰場之一，更是長江防線的重鎮。劉備為荊州牧時視此為戰略要地，治所設在公安，并在此筑城安營。劉備時為左將軍，人稱左公，由此縣名改曰公安。這里是劉備聯吳抗曹的中樞，是孫、劉明爭暗奪荊州的焦點。在此，劉備待關羽、張飛如同兄弟，又得諸葛亮輔佐。他們君臣契合，手足同心，為劉備匡扶漢室奠定了基業。其間呂蒙戰功卓著，名揚四海。孫權“以呂蒙為南郡太守，封孱陵侯”（《吳志·呂蒙傳》）。兵戈交加中，留下了諸多歷史遺跡。

此情此景，杜甫不禁再次想起當朝“安史之亂”的禍因在于君臣失契，離心離德。莫如此，也不至于流落他鄉，漂泊至此。于是思古之幽情，悲今之感慨，一仰頭，一捋胡須，深情地吟出了《公安縣懷古》一詩：“野曠呂蒙營，江深劉備城。寒天催日短，風浪與云平。灑落君臣契，飛騰戰伐名。維舟倚前浦，長嘯一含情。”

在江陵期間，杜甫得到資助最多的是他的舊友鄭虔的弟弟鄭審。鄭審時任江陵少尹（府州副職）。此時來到公安，杜甫剛尋得一處草堂，家人蝸居下來，便寫詩寄給鄭審：“更欲投何處，飄然去此都。形骸元土木，舟楫復江湖。社稷纏妖氣，干戈送老儒。百年同棄物，萬國盡窮途。”（《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鄭少尹審》）從這樣的詩句里，我們明顯感到，此時的杜甫已是無路可走了。

衛鈞是杜甫到公安后遇到的文人士族之一。此人人品高潔，“雅量涵高遠，清襟照等夷”“平生感意氣，少小愛文辭”。這樣的人如江海之流易合，若風云之會有期，于是很快成為杜甫的新知。在所贈詩中，杜甫以十分恭敬的態度出現，標題立為《移居公安敬贈衛大郎鈞》，“贈”詩本已表示尊重，還另加一個“敬”字。開篇便稱頌“衛侯不易得，余病汝知之”。在自己淪落江湖、被達官小吏輕薄之際，在“入邑豺狼斗，傷弓鳥雀饑”的艱難時局之下，衛君尚能知己之“病”，不棄老翁白頭，不嫌家無長物，前來共飲，一敘衷腸：“白頭供宴語，烏幾伴棲遲。”正所謂患難之中見真情，實在難能可貴！司馬遷有言：“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毙l鈞在杜甫面前表現的姿態，似乎讓杜甫心中霍然一震，不由得賦詩一首感贈衛郎，相知相慕之情溢于言表。

杜甫旅居公安期間，先后與一部分縣官接觸，尤與顏十少府（縣令之佐，即縣尉）和韋二少府友誼甚厚。一天傍晚，杜甫與顏少府相約至一官亭小酌，但顏縣尉卻姍姍來遲，杜甫便寫了一首《官亭夕坐戲簡顏十少府》相贈。向夕獨坐官亭，但聽婦女搗衣，蟋蟀喳喳，又見日影沉江，蒹葭蒼蒼。如此種種，無不觸動客子愁懷，凄涼之感油然而生?！安环登嘟z鞚，虛燒夜燭花”，夕坐無伴，有燈無酒。結尾更是毫不掩飾地道出有客無主及盼客暢飲的寂寞：“老翁須地主，細細酌流霞?！?/p>

顏縣尉清俊特出，頗有才氣，在杜甫眼里，有如人稱神仙尉的漢朝南昌尉梅福。有一次，杜甫與顏縣尉和邂逅相遇的顧戒奢共飲，顏縣尉請杜甫寫詩，酒酣耳熱之際，杜甫竟然忘記自己已是一個蒼蒼白發的老頭。感君意氣，信手拈來，洋洋灑灑寫了一首歌行雜體，并請顧揮毫。題曰《醉歌行，贈公安顏十少府請顧八題壁》。顧擅長書法，開元中曾為朝廷書寫御札，唐玄宗稱妙顧的書法，故杜甫稱其為顧八分（漢隸別稱為“八分”）。詩中高度贊美顏少府：“神仙中人不易得，顏氏之子才孤標。天馬長鳴待駕馭，秋鷹整翮當云霄?！比娨鈿怙L發，狂放恣肆，將一時主客相與之情的歡聚場面寫得酣暢淋漓，是杜甫羈旅公安期間少有的表現暢快心情的詩作。

與杜甫在公安不期而遇的還有李賀的父親李晉肅。兩人相見，情同手足，親如兄弟。不久，李準備西行入蜀，杜甫原計劃下沔鄂（后未果）。兩人一西一南，相背進發，檣櫓翻飛，雁行引鳴，水遠山遙，離亂之苦黯然而生。今日一別，不知漂泊何方，又不知何地才是安身之所？無可奈何之下，杜甫在《公安送李二十九弟李晉肅入蜀，余下沔鄂》一詩結尾呻吟道：“憑將百錢卜，漂泊問君平?！?/p>

正如在江陵一樣，時間長了，依賴別人度日的光景會逐漸黯淡?！梆嚰壹颐祝钫魈幪幈??！保ā肚锶涨G南述懷三十韻》）寄人籬下，殘羹冷杯，折射出人情的冷漠和世態的炎涼。鬢斑發白，容顏衰老，自己看自己也不禁失笑，那些勢利小吏更為鄙視。“羈旅知交態，淹留見俗情。衰顏聊自哂，小吏最相輕。去國哀王粲，傷時哭賈生。狐貍何足道，豺虎正縱橫。”這是杜甫“久客”公安后的感言。早在天寶十一年，杜甫困守京華時，即作《貧交行》大發感嘆：“紛紛輕薄何須數。”此時，杜甫想到了因西京擾亂避亂荊州的“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想到了主張改革政治而遭權貴忌妒、毀謗，被貶長沙的西漢大臣、政治家賈誼，想到了豺虎縱橫之時，公安也絕非久留之地。

杜甫羈旅公安數月，堅強地忍受著疾病纏身的煎熬，默默地吞咽著離亂漂泊的凄苦，冷冷地咀嚼著炎涼世態的辛酸。在飽經患難中，他憂國憂民，感傷時弊。時而嗟嘆，時而惆悵，時而沮喪，時而困惑，時而迷茫，又時而豁然，時而昂奮，在輾轉反側中用沉郁頓挫、跌宕起伏的文字一唱三嘆，承載在他的10余首詩歌之中，為后世之人，也為公安留下了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為紀念這位偉大詩人在公安的旅跡，公安人民曾在詩人居住過的草堂遺址上建立了一座六角亭，名曰“杜息亭”。

責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