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的男爵》：叛逆的“泰山”

熊元華

《樹上的男爵》（Il Barone Rampante）是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創作于1957年的小說。小說講述了柯西莫生活在樹上的故事，他從十二歲開始就在樹上生活，直至死去。柯西莫在樹上看到了許多在地上看不到的景色，與地上的人們區別開來，他的生活方式被當地人們當作一則怪談趣事廣為傳播。柯西莫在樹上的生活方式卻為他自己創造了一個新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他可以來去自如，四處攀爬。

在樹上生活的男爵非常容易讓人聯想到“人猿泰山”的故事。“人猿泰山”這一名字首次出現在埃德加·賴斯·巴勒斯（Edgar Rice Burroughs）1912年創作的小說《人猿泰山》（Tarzan of the Apes）中，后來數度出現在電影中，雖然經歷過多次改編，但是人猿泰山的形象已經深入人心，而迪士尼公司在1999年出品動畫電影《人猿泰山》（Tarzan）的上映，進一步將接受者的年齡層擴展到了未成年人。《人猿泰山》講述了一位生活在森林深處的野人“泰山”的故事，他由一群大猩猩撫養長大，直到他遇到了和自己一樣的人類，他才想嘗試與人類接觸，但在他發現人類也有兇險狡詐的一面之后，還是毅然留在了森林中。

柯西莫和泰山都生活在樹上，在許多人眼中，他們就是一種奇特的存在，他們的生活方式有時很難被人們理解，他們身上有許多相似之處，當然也有許多不同之處。本文將小說中的柯西莫與動畫電影中的泰山進行比較，探討兩人之間的異同以及背后的深層原因，以期加深對二者形象的理解。

一、追尋、探索與回歸

柯西莫在家庭中是長子，身上肩負著子承父業的重任，但是所有人都沒有關心過柯西莫作為一個孩子所需要的是什么，只有弟弟，也就是故事的敘述者和柯西莫的母親才理解哥哥的生活方式；他的父親希望柯西莫能夠學有所成、平步青云，將來長大之后順利地繼承他的爵位；他的叔叔卡雷加也十分支持哥哥的教育方式；而家中的神父也希望孩子們能夠認真學習，恨不得將自己腦子里的東西全都塞給他們。柯西莫在樹上生活，是想要追求另外一種生活方式，他想改變現狀，追求自由，追求一種無拘無束的生活，在改變生活方式的同時，也是在找尋自我，建立屬于自己的獨立王國，在這個王國里變成真正的自己。

而泰山從小生活在森林里，在其他黑猩猩的議論中，他意識到自己與黑猩猩不是同一類物種，從此以后，他也在不斷地找尋自我。他雖然還是不停地學習攀爬、借助藤蔓在樹間穿梭、摘果等等技能，但他畢竟不是真的黑猩猩，所以他始終比不上那些真正的黑猩猩那么靈活、熟練。尤其是在遇到和自己屬于同類的人類之后，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人類的生活方式。泰山與黑猩猩外形有很大的不同，泰山沒有黑猩猩粗壯的四肢，沒有黑猩猩滿身的毛發。他雖然很感恩猩猩們的養育之恩，但泰山的內心仍然希望去了解本來的自己，以及改變猩猩生活方式的可能性。

小說中，雖然柯西莫的家人幾度勸說柯西莫回歸地上生活，然而柯西莫還是選擇留在樹上，他的父親對有這樣奇特的兒子感到十分不解，甚至羞恥，有人做客時經常絕口不提柯西莫這個家中的長子。柯西莫與地上生活的隔絕，是他回歸自然的體現。他在樹上時能夠聽到鳥鳴、流水聲，能夠嘗到新鮮的果子，能夠聞到醉人的花香，他一直都認為自然是迷人的，他能夠回歸自然是一種合理的行為，他并不和父親一樣感到羞恥，于是他選擇了脫離人類社會，選擇回歸大自然的懷抱。

電影中的泰山在遇到珍妮一行人之后，在同類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泰山會用自己的手與珍妮的手做對比，泰山會好奇人類社會是怎樣的，會學人類的說話方式，會摘花給珍妮，還會試著穿上人類的衣服。對人類社會的渴望讓泰山想要脫離森林和大自然，脫離黑猩猩的生活方式，還原自己作為一個人類的生存狀態。但人類的陰險狡詐給泰山的心里留下了巨大的陰影，雖然他知道珍妮一類人是善良純潔的，但人性的多面性注定有像克里頓這樣惡毒的人。黑猩猩族群的首領哥查在與克里頓等人的戰斗中犧牲之后，泰山經過深思熟慮，還是拒絕回歸人類社會，仍然選擇留在森林，回到他早已熟知的生活中。

二、選擇、態度與路徑

柯西莫和泰山雖然都選擇了回歸自然，但是做出選擇的方式有很大的不同。柯西莫是在家庭的壓力之下主動選擇脫離地上生活，到樹上生活的，他擁有自由選擇的空間，他是主動做出選擇的，他既有選擇的權力，也有選擇的自由。泰山與柯西莫不同，泰山是因為父母遭海難而漂流到森林里的，而泰山被黑猩猩收養也是因為父母不幸去世，泰山這時還沒有長大成人，他還是一個牙牙學語的小嬰兒，他的自主意識還沒有形成，因此，泰山的選擇是他人代替做出的，也可以說是被迫做出的選擇。當時的泰山既沒有選擇的權力，也沒有選擇的自由。

另一方面，柯西莫的選擇是一次性做出的，其實他的選擇有很多種，但是他沒有選擇其他的，比如在洞穴里生活、在水里生活等，他只選擇了在樹上生活，他在十二歲時為了反抗父親強勢專橫的教育方式，一氣之下爬到了樹上，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從樹上下來過，直到死去。而泰山做了不止一次地選擇，第一次被黑猩猩收養是被迫做出的選擇；第二次選擇是在遇到珍妮一行人之后，他十分向往人類的生活，對有關人類的一切都感到十分好奇，尤其是在知道自己父母的事情之后，他選擇了和珍妮他們回到人類社會中去；第三次選擇是在上船之后，發現克里頓等人是一群為了利益不擇手段的人，并且還要殘害收養自己的黑猩猩家族。泰山在面對惡勢力的時候，選擇了留下來保護黑猩猩等動物，把守護自己生存的大自然當作自己的責任來看待，最后泰山還是放棄了回歸人類社會的機會，選擇了留在森林中，回歸大自然。

柯西莫與泰山身上所背負的責任也不同，他們都要為了自己做出的選擇負責。柯西莫身上不僅背負著繼承爵位的責任，還有守護城市和人民的責任，柯西莫雖然在樹上生活，但還是會幫助人們解決困難，包括后來的興修水利和趕走海盜等，都是柯西莫為了守護人們的和平安寧所做的努力。而泰山所要負責的就是在黑猩猩的首領哥查犧牲之后，接替他的位置，保護好黑猩猩的族群，讓他們能夠不受天敵的傷害。泰山既沒有爵位需要繼承，也沒有城市和市民需要守護。

既然他們身上肩負的責任不同，那么他們承擔責任的方式也有所不同。柯西莫在樹上需要和人們交流，因此柯西莫要了解各行各業的人們的工作狀況，知曉自己可以在什么方面幫助他們。因為城市的排水系統不完善，在干旱的年份容易發生火災，柯西莫就動員市民們一起建設排水系統，并且在修建期間還親自到場監督。正是有了柯西莫的努力，翁布羅薩順利地度過了干旱。泰山和黑猩猩們一直生活在同一片森林中，黑猩猩的天敵是豹子、獅子、老虎之類的猛獸，所以泰山就需要聯合黑猩猩們共同抵御天敵，黑猩猩也不像人類一樣生活，不需要各種公共基礎設施，也沒有各種政策、法律等的束縛。所以泰山和柯西莫承擔責任的方式不同。

三、環境、外力與認知

柯西莫與泰山在許多方面的相異之處，大都是由他們所處的環境決定的，他們的選擇受到外界因素的影響，這些影響也是一種推動他們展開行動的外力，助推他們做出相應的選擇，能夠在很多方面讓他們做出進一步的決定。

柯西莫生長在一個貴族之家，他的父親和母親都是功勛卓著的將領，他們都是戰爭時代的重要人物，社會地位也很高。柯西莫在家里的生活受到父親嚴格的約束，父親的自以為是和過分理想化的教育理念，給家里的孩子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同時，父親極其重視他們的社會地位，把家庭榮譽和自己的名聲看得異常重要。柯西莫的父母代表了當時的人們一種極自私的世俗觀念，這樣的觀念對人的自由具有極大的約束性，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之下的人，心理壓力十分沉重，沒有自由的空間，只有一味地順從和服從命令。

柯西莫不愿繼續這樣的生活，所以他在十二歲那年做出了反抗。柯西莫不僅僅是為了反抗吃讓人惡心的蝸牛，也是為了反抗父親的專制統治，他的蠻橫的教育方式以及世俗觀念給他銬上的沉重枷鎖。柯西莫渴望自由，他直接地正面地去反抗地面上的生活，他用自己的選擇來追求他的理想，做出了其他人不敢想象的事情。如果沒有生長環境造成的巨大壓力，柯西莫也不會進行反抗，正是有了外界因素的刺激，讓他主動做出了脫離地面生活的選擇，一輩子生活在樹上。

對于泰山來說，他的世界就只有他生活的那片森林，這片森林對他來說就是全部。如果把森林看作一個完整的生態系統，那么珍妮一行人就是外來的物種，這些外來的物種是破壞生態平衡的根源。如果珍妮一行人沒有來到那片森林，泰山就不會遇到他們，也就不會動搖思想觀念，不會好奇人類社會是怎樣的，以及想要一探究竟。如果說泰山被黑猩猩收養是被迫做出的選擇，那么他主動向珍妮靠近以及學習人類語言和行為方式，就是主動做出的選擇。

在面對克里頓那群壞人的時候，他也是通過作為外界因素的外來人認識到了人心險惡，泰山作為一個生活在森林里的人，還是選擇留在他所熟知的森林里。泰山所生長的森林長期沒有人類的存在，他所受到的教育就是黑猩猩教授的野外生存技能，不可能有機會學習人類的語言、人類的交際方式，在遇到珍妮一行人之前，他一直是用一種動物的方式來生活。因為他沒有與人類接觸過，所以在遇到人類的時候，就會產生好奇心理，同時也沒有辦法去辨別好人和壞人，分不清人性的善惡是非。這些都是由泰山生長的環境所決定的。

柯西莫受過良好的教育，至少在十二歲之前，雖然父母的高壓教育讓他覺得難受，但不得不承認，柯西莫作為一個在貴族家庭長大的孩子，他仍然具有良好的教養和生活習慣。即使在樹上生活，柯西莫始終沒有成為一個人猿，他的野性被很好地壓制了，他還是會尋找一個適合居住的樹洞，使用人類制造的器具，到處借書回來看，學習各門各類的知識，以至于后來神父給他上課的時候反倒變成柯西莫給神父上課了。柯西莫的生活經驗讓他注定不會變成一個野人，他的貴族教養讓他保留了人類文明的影響，他也沒有斷絕人際交往，他除了和市民們打交道，還會幫助戰爭中的軍隊，參加弟弟的婚禮，與心儀的女孩談戀愛等。

泰山在與珍妮等人接觸之前，完全處于一種野獸的狀態。他具有極強的獸性與野外生存能力，在面對危險的花豹時也能頑強與之搏斗，但他的視野非常狹窄，在他的認知中，他與森林里的動物是一樣的，他覺得這個世界等于這片森林，除此之外并不存在其他事物。而珍妮等人的出現打破了他原本的認知，他意識到這個世界還有其他事物的存在，并且自己所生活的這片森林和另外那個世界是截然不同的。因此泰山才會對珍妮他們感到好奇，從而想要了解一些關于人類社會的面貌。但我們可以看到，泰山所了解到的人類社會是片面的、不完整的，與柯西莫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柯西莫對人類社會的認知是比較全面的，所接受的人類文化教育也是相對完整的，所以柯西莫即使在樹上生活，他也保留著人類的很多生活習慣。而泰山在與珍妮等人接觸之后，反而對人類社會產生了抵觸情緒，因為他本能的認識到人類并不都是好的，正如森林里既有溫順可愛的小動物，也有兇狠殘暴的獵食者一樣。于是，泰山的獸性告訴他要留在自己熟悉的環境里——森林，而那個陌生的人類世界處處充滿著危機，自己是沒有辦法在那里生存下去的。

四、結語

在柯西莫和泰山的身上，我們看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發展方向，雖然他們最后的結局都是回歸大自然，但是他們的出發點不同，他們選擇的路徑也不同。柯西莫是從人類地面上的生活脫離出來，轉而到樹上生活的。泰山原本就是生長在森林中的，他既然沒有進入人類社會，那就沒有脫離人類社會的說法，他只是在遇到同類之后產生了好奇，想要認識人類社會是怎樣的。通過對《樹上的男爵》中的柯西莫和《人猿泰山》中的泰山進行比較，我們看到了生存環境不同帶來的巨大差異，也認識到了回歸大自然的路徑不止一條。柯西莫說過：“許多年以來，我為一些連對我自己都解釋不清的理想而活著，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情——生活在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