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晉
毛澤東無疑是他那個時代卓越政治家當中最喜愛讀書的人。透過毛澤東的讀書活動及其保存下來的藏書,我們可以了解他對前人和同時代人創造的經驗,提供的知識,是如何吸收、揚棄和發展的,去體會他博大深厚的精神境界和豐富多樣的智慧光彩,進而加深對毛澤東的思想的理解。
迄今為止,中外歷史上的領袖人物,很少有人像毛澤東那樣能夠兼讀“有字之書”和“無字之書”,并且在博覽深讀“有字之書”的過程中融會貫通,又有獨到的創見。從這個角度講,毛澤東有大創造,獲大成功,絕不是偶然的。從另一個角度講,毛澤東的讀書生活本身,也成為了中國文化史上一種引人注目的現象。對一般老百姓來說,讀不讀書,屬于一種靠興趣和追求來決定的可有可無的選擇;對學問家來說,讀書大概就是一種別無選擇的職業習慣;就政治家而言,就很難說了。中外歷史上,也不是沒有粗通文墨或不通文墨、乃至輕慢書籍的政治家,不過,這樣的政治家大多稱雄一時,人亡政息。(有意思的是,青年時代,毛澤東把古往今來的大人物劃分成“辦事之人”和“辦事而兼傳教之人”。)大體說來,貫通古今、識見深遠而能從精神品格和行為信念上影響后世的出色政治家,多半是好讀書的。毛澤東之讀書,可以說,不是靠興趣來支配的可有可無的選擇,而是同他的生活、工作、事業、理想密不可分的別無選擇的習慣,由此說他身上有一種超出常人的“讀書癖”大概不算過分。
一個書齋天地里的毛澤東的思緒心跡,別有風景。他隨手在書上的眉批旁評,讓人多多少少體會到一個特別真實和富有生動個性的毛澤東。例如,1969年在武漢讀《南史·陳慶之傳》,他的批注是“再讀此傳,為之神往”。為何神往,神往什么?都值得體會琢磨。這些純個人化的愛好,我們可視為他在書本里進行著獨特的心靈對話,在對話中實現一種只有讀書人才樂于尋求和可能獲得的心理期待、智慧愉悅、審美滿足。其中的快感,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一般難為外人道之。況且,沒有讀過的書,對人們來說,就是一個不可限量的未知空間,而毛澤東就是這樣一個人:未知的東西,對他有一種極強的誘惑,他試圖要以有涯之生去盡量填充那未知的空間。這是一種智慧的挑戰,也是一種人格的挑戰。挑戰應戰,戰而勝之,卻正好是毛澤東鮮明的個性。
毛澤東對讀書、對書本的看法也自然不是一條直線,他那讀書人的本色,他讀書的風格,也就異彩紛呈。
青年時代,毛澤東講“立志”,立志的過程,在他的心目中,相當程度上就是讀書。他當時幾乎有一種要讀盡世間書的雄心壯志,但很快就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于是又提出一個變通的法子:擇書。22歲那年,他還是一個師范生,便在汗牛充棟的國學著述中,選出77種經、史、子、集,開列給朋友,說要有學問,必須讀完它們。對他后來確立志向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的書籍,大致有這樣三類,一是明清實學和晚清以曾國藩為代表的湖湘學派的著述;一是包括嚴復、蔡元培等人翻譯的西方近代資產階級思想啟蒙著作,和“五四”前后出現的馬列主義譯著;再就是當時的新文化、新思潮代表人物,如李大釗、胡適、陳獨秀等人的論著。可以說,在“五四”時期掀起大浪的風云人物,都是一色的知識分子,換句話說,就是讀書人。正是這些讀書人,在自己的閱讀中(當然還有相應的實踐嘗試),分別選擇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未來道路。毛澤東自不例外。
毛澤東在基本完成了自己的理想皈依以后,對讀書的看法多多少少有了些變化。一則是忙于實際的革命活動,“腦子不能入靜”,想讀書而不能。更重要的是,一開始,毛澤東讀的書本,包括馬列的書籍,都沒有也不可能告訴他:在中國,應該怎樣去搞革命。于是,在中央蘇區時期,他甚至提出一個著名的口號“反對本本主義”。他那時花相當的精力去讀另一本“無字之書”——中國農村社會調查。正是在調查中,他對中國革命的道路有了越來越清晰的認識。盡管那些批判毛澤東的人嘲笑他是“山溝溝里的馬列主義”,但是,正是那些讀了大量書本的號稱“百分之百的馬列主義”者們,丟掉了一個建在山溝溝里的紅色政權。
然而,毛澤東并沒有因此在中國革命的苦難歷程中,得出不要書本的結論,他反對的是“本本主義”,而不是“本本”。紅軍長征到達陜北、到達延安后,他似乎是異乎尋常地提倡讀書,他自己也以參加革命以來從未有過的熱情和精力,廣收博求了一大批馬列書籍,寫下大量批注,無疑為了從理論上總結土地革命戰爭的經驗教訓,甩掉有人戴在他頭上的“山溝里出不了真正的馬列主義”的帽子。隨后,他提倡研究中國的歷史文化,繼承從孔夫子到孫中山的遺產,自己更是津津樂道于各種古籍,大體是在做著在理論研究上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工作。至于對中國共產黨的建設起了關鍵作用的延安整風運動,其主要的表現形式,實際上也是一場別開生面的讀書運動。應該說,正是讀書和提倡讀書,使毛澤東在陜北的黃土高原的窯洞里,走完了他成為中國革命無可爭議的領袖的最后一段歷程。這里說的“領袖”的概念,不僅是政治的和軍事的,還是思想的和理論的。
到晚年,毛澤東對讀書的看法,也是很有意思的。比如,上世紀50年代后期,在推動“大躍進”的時候,他把絕大的期望寄托在最有實踐創造力的人民群眾身上,而對擁有知識的人卻多少不以為然,于是他常說青年人勝過老年人,學問少的人勝過學問多的人,教授不如學生等等。但是,在意識到“大躍進”的錯誤后,他又竭力提倡讀書,在廬山會議上,一開始他就講了19個問題,而第一個問題就是讀書,還專門給各級黨的干部寫了一封讀書的信。隨后,自己還組織了一個讀書小組到杭州和廣州沉下心來讀蘇聯人寫的《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到了60年代中期,一方面,他堅決反對死讀書,他認為知識更多地來源于社會實踐,大老粗最有出息,對青年學生來說不走出校門不行,于是提倡教育革命。另一方面,他自己則發誓要把二十四史讀完,一直到“文革”后期,遲暮之年,他還念念不忘,全黨要讀書,要讀點哲學,讀點魯迅,而他自己,則親自圈定了一批文史名篇,請一批飽學之士作了注釋,囑印成大字本,分送給少數中央領導閱讀,因為眼睛患白內障,他還請來北京大學一位教師幫助閱讀。
毛澤東一方面有“我注六經”的素養訓練和學術精神,同時又有“六經注我”的現實眼光和個性追求,從而常常在書中見一般讀書人所難見的精妙,發一般讀書人所難發的感慨,在讀書筆記和談話中常有驚人之語。諸如,他認為千古不齒的商紂王是一個很有本事、能文能武的人,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有辯證法,歌頌了一個模范丈夫,枚乘的大賦《七發》是批判保守主義的,賈誼的《治安策》是最好的政論,《紅樓夢》寫的是階級斗爭,魯迅是現代中國第一圣人。這些,體現出他同一般治學的人的不同之處,即他的讀書,既是個人化的愛好、選擇和評點,也是一種社會化的思考和體悟。這大概就是政治家和革命者讀書的非常之處了。
當然,今天講毛澤東的讀書,并非要人們一一效法,也就是說,我們要看到他讀書的一些個人色彩和時代色彩。他對一些書籍的具體評論,也并非是不能發展的。今天的人們讀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未必會去贊嘆登徒子一輩子鐘愛那位麻臉駝背的老婆的高風亮節。今天的青年讀《紅樓夢》,未必總是從“吊膀子”(愛情)里看出滿眼的政治和階級斗爭。讓全社會都來評法批儒評《水滸》,在今天大概是絕少有人響應的了。如果是幾十年以前,傳出毛澤東愛讀《容齋隨筆》,人們競相傳閱的動機,可能會是揣摩其間的什么風向,而今天這本書的暢銷,在出版者無疑是商業動機的驅使,在閱讀者多少是一種個人化的好奇了。
人們的思維背景已今非昔比。但毛澤東愛書讀書的精神,結合實際的讀書方法,卻是有見識有作為的政治家值得追慕的。關于毛澤東,我們除了記住那個矗立20世紀政治巔峰上的偉岸形象外,再補充一個書齋里的形象,也不無裨益。
(摘自《讀毛澤東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