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起舞的“石頭”

于冰

每逢重大賽事前夕，位于北京市東城區體育館路的國家體育總局大院里，就充滿備戰的緊張氣氛。

8月18日，《環球人物》記者來大院一隅的游泳館采訪時，中國花樣游泳隊正在進行杭州亞運會的賽前集訓。節奏歡快的現代風格音樂回蕩在游泳館里，8名花樣游泳運動員在泳池中間做著整齊劃一的腿部動作。

記者在池邊觀察了一會兒，并沒有找到采訪對象——中國花樣游泳男選手石浩玙。若不是國家隊主教練張曉歡提醒，外行人很難靠“看腿”分辨出泳池中的男女選手。音樂結束，運動員們游向池邊，進行短暫的休息。張教練朝他們喊了一嗓子：“石頭，記者來了！”大家平時都叫石浩玙“石頭”。

很快，一個戴著白色泳帽的隊員摘下泳鏡，雙手一撐，攀上了池沿，快步走到記者旁邊。

記者立即察覺到，石浩玙的腿真的很修長，和女隊員比也不遜色。看到這雙腿，瞬間就理解了人們為什么稱他是“被命運選擇的男人”。

被命運選擇的男人

提起花樣游泳，人們往往會想到姑娘們在水中輕盈起舞的樣子，很難想象“男子”與“花樣游泳”放在一起，是怎樣一種畫面。

可有的男子仿佛就是為花樣游泳而存在的，石浩玙就有這樣的天賦，這是帶過他的教練們的共識。

2001年，石浩玙出生于濱海城市天津。石浩玙的父母都喜歡游泳，為兒子取名“浩玙”。名字中的“玙”字與“魚”字同音，寓意為“深海中的寶石”。在父母的熏陶下，石浩玙從小就喜歡水。

4歲那年，父母為了讓孩子掌握一技之長，塑造體形，就送小浩玙去學游泳。沒想到這個“小石頭”游著游著就進了河東區業余體校，進了游泳業余隊。

從游泳轉到花樣游泳，則是14歲的事。石浩玙的母親宋媛媛至今仍記得石浩玙決定改練花樣游泳那天的情景。

2015年的一天，石浩玙從游泳隊訓練回家，興奮地跟家人說：“我要在水中跳舞了。”

宋媛媛知道兒子平時喜歡看花樣游泳賽事，還好奇那些人為什么能在水中做出優美的動作，可當兒子突然說要轉項，還是有些驚訝。她一問才知，原來是天津花樣游泳隊教練來隊里選中了兒子。

天津花樣游泳隊的教練叫陸麗亞，早就聽其他教練聊天時說過，有個男孩的腿型不錯，值得關注。百聞不如一見，陸麗亞親眼看到石浩玙后，立即被吸引了：“花樣游泳是靠腿講話的。他能繃腿，從膝蓋到腳背，天生又直又順。這雙腿的天生條件比有些女孩子還要好。”陸麗亞連連贊嘆，當場決定要他。

張曉歡是2008年北京奧運會銅牌得主，后來成為國家隊主教練。她也告訴記者，選拔男選手和女選手很像，不僅需要運動員具備很好的水性，水感好，還對運動員的身體形態有要求，柔韌性要好。有一次，石浩玙的關節受了點傷，專家為他會診時感嘆：“你們怎么挑選到這么一個好苗子的，他的身體柔韌性這么好，是一個天生練花樣游泳的男孩子。”

條件這么好的男孩子，會選擇花樣游泳嗎？陸麗亞當時也沒底。她問石浩玙：“你知道花樣游泳嗎？”

“我知道，我見過花樣游泳。”

“那你喜歡花樣游泳嗎？”

“喜歡。”石浩玙認真地回答。

陸麗亞聽后滿心歡喜。于是，14歲的石浩玙與另外兩名男孩進入天津花樣游泳隊，他們也成為國內屈指可數的男子花樣游泳選手。

在清一色全是女生的花樣游泳隊里，新加入的幾個小男生自然成了花叢中的一點綠。可這份矚目，有時也會成為一種負擔。

花樣游泳隊經常與游泳隊一起訓練，石浩玙以前的隊友有時會在一旁竊竊私語，與石浩玙同時入隊的一名男孩子就因為受不了游泳隊小伙伴們的嘲笑而退隊。陸麗亞鼓勵石浩玙：“你不必顧慮別人怎么想，既然你選擇了這個項目，就要堅持到底——我相信你能練出來！”

讓石浩玙堅持下來的動力，還有家人的支持。開明的父母完全尊重孩子的選擇。宋媛媛說：“得知他選擇花樣游泳后，大家都在鼓勵他，家里沒人有異樣的眼光和性別偏見。”石浩玙得以全身心投入到花樣游泳的訓練中。

一顆有點孤獨的石頭

因為長時間戴泳鏡，石浩玙在接受采訪時，臉上一直有兩道深深的勒痕，直到采訪結束也沒有消退。記者擔心他在視頻里不好看，他卻表示不礙事。

看著他用的鼻夾，記者想起一個問題。

“你憋氣的最長時間是多少？”

石浩玙回答：“4分鐘。”

“4分鐘？”記者一開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重復了一遍。他聽后，靦腆地笑了。

沒有什么奇跡，只有一直熱愛一直練。

陸麗亞曾告訴他，練習花樣游泳可能要經歷很多痛苦的事情。當時石浩玙認真地回答：“我都能承受。”

花樣游泳隊里的女孩子都是“童子功”出身，從小就練壓腿、劈叉、下腰。石浩玙起步晚，14歲的身體韌帶已僵硬，也不會壓腿、劈叉這些動作，教練就讓他從最基本的開始練起。

每天，石浩玙都要逼著自己把兩條腿向下用力壓。為了防止他起身，教練會一直用力壓著他的肩膀。一個小時的壓腿時間里，他要一直忍受那種撕扯肌肉的疼痛，經常疼到兩只手緊緊握成一團，有時會忍不住哼哼兩聲。壓腿之后肌肉很酸，他起坐都不敢隨便動。

“會不會痛苦得想哭？”記者問。

“那倒不會，畢竟是個男生，要是連這點苦都吃不了，那就不用練體育了！”石浩玙說。

石浩玙是天秤座男孩，是選擇了就不輕言放棄的個性。他跟自己較勁，日復一日地訓練。一個月后，他終于可以把兩條腿壓成一條直線，做出劈叉的動作。接著，他又進入下一段痛苦的歷程，下腰……

2023年，加拿大馬克漢姆，石浩玙（右二） 獲得世界泳聯花樣游泳世界杯金牌后，與教練組（左二為張曉歡） 的合影。（ 受訪者供圖 ）

基本功練好了，接下來就是學技術動作了。游泳是蛙泳、自由泳、仰泳、蝶泳4種泳姿循環，但花樣游泳不同，除了掌握4種泳姿，還要做原地踩水、垂直倒立入水等難度動作。

石浩玙記得，自己下水后學習的第一個動作是水中倒立。通常，女選手要訓練兩三年才能做到水中倒立，瘦瘦小小的石浩玙只用一周就做到了。

下水了，石浩玙才明白花樣游泳運動員的不易。“之前覺得她們就是在水里憋憋氣、做做腿部動作，看起來很輕松。實際上她們的腿部動作變化很多，對心肺功能的要求很高。”石浩玙說。

石浩玙在短短一年里進步神速。2016年，他包攬了花樣游泳全國青少年比賽男子選手參賽項目的全部4個冠軍。一年后，國家隊在一場全國比賽中看中了石浩玙，將他招攬過來。他也是國家隊里唯一的男隊員。

此后，國家體育總局訓練局游泳館見證了石浩玙從“石頭”精雕細琢成“寶石”的過程。

剛進國家隊時，石浩玙的技術水平與女隊員們相差甚遠。要補齊差距，只有刻苦訓練。他趁著女隊員練功時在一旁“蹭”課，等大家上完了課，再請教練給他單獨輔導。

石浩玙主練的是混雙項目，為體現這個項目的特點，張曉歡為石浩玙和搭檔安排了以愛情為主題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還沒有體會過愛情滋味的石浩玙，就去看所有能找到的愛情電影，《羅密歐與朱麗葉》《羅馬假日》等影片幾乎看了個遍。有時，他也會向教練提出加入一些戲劇性的、力量性的動作來強調故事情節，給觀眾帶去更多樣的觀賞體驗。

“我喜歡新鮮的事物，什么都想去嘗試一下，就算真怕得不行，我還是想去試一試。當我完成挑戰、觀眾明白其中的含義時，我就會非常開心。”他說。

受比賽項目的限制，練花樣游泳的男孩子不多，能練出來成績的男選手就更少了。在張曉歡的眼中，石浩玙很多時候是孤獨的，但是為了讓唯一的男弟子早日成長，她又不得不用嚴格的標準要求他。

“他需要有很強大的內心，既要融入以女孩子為主的花樣游泳項目中，又要發揮自己的特色。”張曉歡說，自己也一直在觀察石浩玙，好奇他會給大家帶來怎樣的驚喜。

很快，張曉歡期待的驚喜就來了。

2017年，石浩玙初登世界舞臺，就在布達佩斯游泳世錦賽獲得第八名。這個成績對才練了兩年的男選手來說已經很好了，石浩玙卻覺得，名次與自己預想的有落差，“也讓我認清了現實，回去好好練”。到了2019年游泳世錦賽，他的排名進步到第五名。在2021年游泳世錦賽上，他再次進步，獲得第三名。而今年的福岡游泳世錦賽，他的獎牌從銅色變成了金色，他斬獲了混雙自由自選項目的金牌。

石浩玙也有很多感慨：“剛來國家隊的時候，我以為只是換了一個地方訓練。后來比賽多了，感觸也越來越多。去年的世錦賽，國旗在賽場飄揚；今年的世錦賽，國旗在國歌的演奏中一點一點升起，這些對我來說都是一種精神上的升華。我很幸運，在國家隊的大平臺，有了現在的成績。但是走下領獎臺的那一刻，所有的成績都成為過去，我要再向著下一個目標去努力，一直向前走。”

石浩玙（左）與搭檔程文濤在水中演繹愛情主題的作品。

別叫我“一哥”

石浩玙的故事里，有著一個男孩熱血沸騰的成長經歷，也有一個“暖男”的動人時刻。“小時候很多決定都是我自己做的，而且決定了就不計后果。”石浩玙說，“我從小學習算比較好的，拿了很多三好學生獎狀。要不要走體育這條路，我爸媽一直在猶豫，但我就是叛逆，偏要試試體育到底能不能走下去，靠著這股賭勁兒一路拼到了現在。”

如今，石浩玙的一小步，是中國男子花樣游泳的一大步，他每一次出賽，都是在創造中國男子花樣游泳的新紀錄。盡管這些成績，沒能出現在大多數人的視野里。

2022年底，國際泳聯宣布男子花樣游泳運動員獲準參加2024年巴黎奧運會。石浩玙也等來了新的機會。“從前所有人都在鼓勵我，現在我身上背負起為國家而戰的責任了，也是時候去實現一些夢想了！”

與此同時，國際泳聯也大幅調整了花樣游泳的比賽規則，包括動作難度大幅度提升，賽前需要申報難度分值卡，等等。各個國家的教練員、運動員包括裁判員都在不斷適應新規則。

今年的福岡游泳世錦賽，中國隊主教練張曉歡的壓力很大，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每晚都要熬夜研究動作，腦子里時刻在想動作，怎么銜接才能讓分值最大化，還要讓運動員能夠做得到。

比賽結束后，張曉歡一個人躲在角落里，靠著墻靜靜地站著。不知道什么時候，石浩玙站在她旁邊，默默陪著她。張曉歡很感動：“他年紀雖小，卻給了我很多很多的安慰和支持，有時他什么都不用說，給我一個深深的擁抱，讓我感到這個擁抱很寬厚、很貼心。”

石浩玙每次上場前，都會把他的一個幸運符交到張曉歡的手上。張曉歡說：“那是對我最大的信任。”

石浩玙的“暖男”屬性，記者也體會到了。采訪當天，石浩玙的毛巾和衣服都在更衣室放著，就臨時找旁邊的工作人員借了一件衣服穿。他擔心把衣服弄濕了，采訪時一直用手拽著衣角，盡量不讓衣服貼在自己身上。

當記者問道：“許多人把你看作中國男子花樣游泳的‘一哥，許多練習花樣游泳的小男孩也把你視作偶像，你會有壓力嗎？”

石浩玙笑得很溫暖：“我不是‘一哥，大家不要把我當作偶像去崇拜，要堅持做自己，在花樣游泳中發現自身的美，這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