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時期墓葬四神圖像探究

夏 天

(首都師范大學初等教育學院)

〔內容提要〕 將宋元裝飾墓中的四神圖像分為三個區域,即中原北方地區、川貴地區、福建地區。在對宋元時期墓葬四神圖像分區梳理的基礎上,發現中原北方地區裝飾墓中的四神圖像在墓中不同位置代表了不同的圖像意涵與功能。由于墓葬形制和墓主人身份的影響,川貴地區裝飾墓中的四神圖像較中原北方地區有了新變化。福建地區宋元時期裝飾墓中的四神圖像與侍者圖像和道教圖像組成新的圖像組合,反映了福建地區的地域傳統和道教信仰。

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龜蛇)四神獸是古代神話中四方之神,常被用于表示方位、天象以及行軍打仗等。不同時期,四神亦有“四象”“四宮”“四靈”等不同稱謂。四神代表的方位為東青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其中,玄武形象為龜蛇合體。四神與喪葬的關系有風水方位的考慮,《地理新書校理》載:“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真武吉地,不合三會四福之中棺下六尺,名曰有穴無地,死者不寧。”①宋元墓葬買地券中亦以四神表示方位,彰顯墓主對墓葬地域占有的“合理性”,如四川仁壽縣宋墓買地券上刻有“東至青龍、南至朱雀、西至白虎、北至玄武,上至蒼天、下至黃泉,四至□畔分明”②。宋代喪葬文獻和出土買地券中均以四神指代方位,可見四神在墓葬中代表方位的功能已成共識。

以四神圖像裝飾墓葬的傳統始于漢代,興于唐代,承于遼代,時至宋元時期裝飾墓中亦常見四神題材。筆者在對宋元時期裝飾墓四神圖像的梳理時發現,這一時期的四神圖像集中表現在中原北方地區裝飾墓、川貴地區裝飾墓和福建地區裝飾墓中。不同區域的四神圖像在墓葬中的位置、圖像功能有一定差異。這種差異性反映出地域時代特點、墓主人身份屬性、喪葬用具變化和喪事傳統的延續對墓葬裝飾圖像的影響。

一、中原北方地區裝飾墓中的四神圖像

中原北方地區發現有四神圖像裝飾墓的年代為北宋中期到南宋中期,年代較早的是北宋元豐六年(1083年)河南洛陽富弼夫婦墓③,年代較晚的是南宋慶元年間湖北襄陽檀溪宋墓④。中原北方地區墓葬中的四神圖像均以壁畫的形式表現,多見于墓壁壁畫,仿木結構裝飾的栱眼壁壺門內,以及墓頂壁畫這3個位置。

(一)墓壁上的四神圖像

墓壁上的四神圖像有墓壁中心與墓壁上部兩種不同位置,因此,圖像功能亦有差別。以四神圖像位于墓壁中心位置的山東萊州南五里村宋代壁畫墓⑤為例,該墓墓室東、西兩壁北端繪頭朝南側(墓門)青龍、白虎圖像(圖一)。青龍、白虎以墨線勾勒,昂首翹尾,目視前方作奔走狀,青龍、白虎身后跟隨著衣著精致的進奉、伎樂侍女。該墓南壁墓門兩側繪進奉侍女,墓門券頂上未見朱雀;北壁裝飾墨書題詩,未見玄武。該墓未繪玄武、朱雀并非是墓壁空間局限,而是工匠在繪制壁畫前就已經選擇好所畫內容。該墓壁畫以棺床臺階為基準,將東西兩壁壁畫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在棺床兩側墓壁上的青龍、白虎,一部分是棺床以外的生活類圖像。宋金時期平民裝飾墓中以磚砌棺床代替木石棺槨,宋金石棺外壁上常裝飾四神雕刻,如山西定襄石棺⑥、內蒙古敖漢旗英鳳溝M5⑦石棺棺幫外壁刻有四神圖像。由此推測,山東萊州南五里村宋代壁畫墓將原本裝飾在石棺槨壁面上的青龍、白虎以壁畫的形式表現在棺床兩側的壁面上,起到拱衛墓主靈魂的作用。

圖一 山東萊州南五里村宋代壁畫墓1.東壁青龍圖、庖廚侍女圖、棺床 2.西壁白虎圖

將四神圖像繪于墓壁上部的墓葬以山西長治故縣村M1、M2宋代磚雕壁畫墓⑧為代表。故縣村M1墓室東壁正中有一耳室,耳室門上部繪腳踩云氣行走的青龍,左次間門上繪卷簾及帷幔,右次間繪飛天圖(圖二)。墓室西壁中間假門上方繪行走在云氣間的白虎,白虎右前爪抬起,周身紅色、黃色云氣環繞。左次間窗上繪飛天圖,右次間窗上繪卷簾及帷幕。南壁正中為墓門,墓門正上方繪朱雀。M2墓室北壁中間耳室的門上繪有帷幔,帷幔下中間繪一披發、身穿鎧甲、手持寶劍的武士(圖三)。故縣村M2墓葬形制、裝飾與M1相近,長治故縣村M1、M2墓室北壁所繪的持劍武士形象呼應了《云麓漫鈔》中記載的北方之神玄武在祥符年間避圣祖諱改名真武,真武披發著黑衣,手持長劍,足踏龜蛇的描述⑨。因此,有研究者推測,山西長治故縣村兩座宋墓北壁持劍武士即玄武⑩。長治故縣村M1、M2中與代表道教的四神圖像共同表現在同一壁面的是具有佛教意涵的飛天圖像,墓室下層須彌座上裝飾了儒家二十四孝故事。山西長治故縣村M1、M2的墓室空間中,以圖像的形式將宋代民間的多種信仰融合于墓葬空間中,可以看出,喪主家為了達到“靈魂安、子孫盛”的目的,以一視同仁的態度尊崇多重信仰使其為己所用。

圖二 山西長治故縣村M1墓室西壁上部表現白虎、飛天、帷幔

圖三 山西長治故縣村M2墓室北壁玄武圖

(二)仿木構栱眼壁上的四神圖像

河南安陽小南海宋代壁畫墓、山西平定姜家溝宋墓、湖北襄陽檀溪南宋墓這3座墓墓壁中層仿木構建筑栱眼壁內裝飾四神圖像。河南安陽小南海宋代壁畫墓栱眼壁以彩繪的形式裝飾仿木構建筑,在栱眼壁上繪橢圓壺門,墓室東壁壺門內繪朝南行進的青龍,墓室西壁壺門內繪朝南行進的白虎,墓室南壁開墓門,墓門券頂打破栱眼壁裝飾條帶,墓門圓拱上繪連續的忍冬紋,未繪朱雀,墓室北壁開假門,栱眼壁上繪一蛇一龜尚未纏繞的玄武形象(圖四)。

山西平定姜家溝宋墓為六邊形單室磚墓,仿木構磚雕為雙層斗拱,栱眼壁上繪有四神圖形,墓室東北壁栱眼壁內繪青龍,西北壁情況不詳,墓室南壁栱眼壁內繪朱雀,墓室北壁栱眼壁內繪玄武。姜家溝宋墓中的青龍頭部勾畫精細,龍身纖細,表現出向前行進的動感,而朱雀和玄武形象刻畫的豐滿稚拙。該墓栱眼壁彩繪分上下兩部分,東北壁青龍、南壁朱雀圖像位于栱眼壁彩繪下部,上部栱眼壁繪花卉圖;而北壁玄武則被工匠畫在栱眼壁上部,花卉被畫在下部,栱眼壁四神和花卉裝飾位置的變化是工匠的疏忽,還是有意為之,尚難定論,結合其他墓葬中朱雀、玄武圖像時而被省略且繪畫水平不等的情況可以看出,朱雀、玄武在墓葬裝飾中的重要性不及青龍、白虎(圖五)。

湖北襄陽檀溪南宋墓為仿木構單室磚墓,東栱眼壁上繪龍頭朝南行進的青龍,西栱眼壁殘存朝南行進的白虎身軀,南壁已殘,北壁繪蛇纏龜身的玄武。壁畫中青龍頭部、龍身鱗片刻畫精細,白虎殘存身體上的條紋和毛發表現較生動,玄武形象的表現遠超姜家溝宋墓中稚拙的玄武形象,畫工精心地表現出了周身花紋的大蛇將龜身緊緊纏繞,大蛇頭部扭動回望與抬頭向上的龜四目相對,龜甲的紋路、龜脖頸、四足的褶皺都刻畫的清晰、生動。檀溪宋墓玄武圖像中龜蛇相視的形象和繪畫手法與唐墓壁畫中的玄武有相似之處,可以看出,唐宋之間墓葬壁畫玄武圖像的傳承(圖六)。

圖六 湖北襄陽檀溪宋墓1.東栱眼壁青龍圖 2.北栱眼壁玄武圖

上述3座墓葬內部裝飾可分為3層:第一層為面積最大的墓室壁面;第二層是由墓葬仿木構裝飾與壁畫共同構成的中間層;第三層是墓頂壁畫。3座墓葬中第一層壁畫均表現世俗生活的場景,如一桌二椅夫婦對坐、樂舞雜劇表演、庖廚備宴、奉茶進酒等圖像;第二層為以四神圖為中心,結合花卉、吉祥紋樣等裝飾;第三層壁畫中姜家溝宋墓墓頂為星象圖,其他2座墓葬墓頂已殘。以自下而上的觀看方式解讀這3層壁畫,可以發現,第一層壁畫表現墓主家操辦喪事,墓主接受祭祀進而靈魂升天。人間與天界的邊界就是第二層壁畫表現的引魂上升和拱衛仙門的四神。英國人類學家維克多·鄧納(Victor Turner)在研究宗教儀式時,曾提出所謂“閾門”(liminal)理論。在宗教領域里,要跨進一個新境界或走進一個新里程,必須經過一定的儀式,這個儀式猶如一道閾門,通過后即能達到新境界。第三層墓頂壁畫星象圖即為天界或仙界,這與第二層壁畫表現的四神引魂升仙的功能設想相匹配。河南林縣一中宋墓墓頂壁畫表現的四神馱仙人則是將具有引魂功能的第二層壁畫與升仙功能的第三層壁畫有序結合,四神與代表仙界的圖像組合體現了喪葬空間對民間升仙觀念的再現。

(三)墓頂上的四神圖像

宋代裝飾墓中,河南洛陽富弼夫婦墓墓頂北部殘存玄武壁畫。富弼夫婦墓是宋代高等級官員墓,該墓中裝飾的玄武圖像是墓葬中方位的體現,抑或是官員墓葬裝飾身份等級的象征。但由于富弼墓壁畫殘缺嚴重,因此,難以獲得宋代官員墓葬裝飾中四神圖像的圖像組合和圖像功能方面的信息。

山西長治西白兔村宋墓是一座用石頭壘砌的仿木結構墓,墓室券頂部東西面各砌一個半圓形石頭豎立相對,東側繪青龍,西側繪白虎。南北兩面用石條壘砌,上面繪有“二十八星象圖”。墓葬中的四神與星象圖共同出現的傳統在漢墓壁畫、畫像石和銅鏡裝飾中已有之,描繪出時人所認知的天界景象。長治西白兔村宋墓的青龍、白虎圖像與星象圖共同表現出墓葬地下空間中的天界,墓頂壁畫與墓壁壁畫中常見于表現孝子圖、哭喪圖等所謂“世俗生活”的圖像有明顯區分。

河南林縣一中壁畫墓墓頂東壁龍頭朝南,騰云前行的青龍馱仙人,仙人頭束髻巾;墓頂西壁繪虎頭朝南,騰云奔馳的白虎馱仙人,仙人姿態、服飾與東壁仙人相同;墓頂南壁繪展翅飛行的朱雀背負仙女,仙女頭戴白花冠,周身環繞卷云紋;墓頂北壁繪蛇纏龜身的玄武,玄武形象殘損,其背上繪一頭戴白團花冠的仙人,仙人有圓頭光和身背光,繪卷云紋圍繞。林縣一中宋代壁畫墓將四神畫于墓頂多表現天界、仙界的特殊位置,并且化身為仙人的坐騎,四神成為表現仙界的圖像要素。墓頂的四神馱仙人與卷云紋和不規則的火焰紋共同構成了墓主對仙界的想象和升仙向往。

(四)中原北方地區裝飾墓四神圖像特點

中原北方地區裝飾墓中的四神圖像因在墓葬中位置不同而圖像的含義和功能有異。首先,墓壁正中與棺床相連構成“棺槨”空間內的青龍、白虎有拱衛墓主的作用。墓壁上層與其他宗教或吉祥圖像共同表現的四神圖像除了方位指向之外,還兼具民間信仰在墓葬空間構成中的符號式表達。玄武的圖像模式除了龜蛇合體的標準像之外,還出現了具有道教意涵的擬人化的玄武大帝,這種擬人化的圖像與南宋四川地區出土的人形四神俑或有圖像上的延續。其次,位于墓壁裝飾中層栱眼壁上的四神圖像因為空間有限,因此,栱眼壁中的四神圖像體量偏小,與該地區栱眼壁中出現頻率最多的花卉、瑞獸等圖像一樣,除了方位指向性之外,其作為仿木構建筑裝飾的意味更多。作為鏈接墓室壁畫與墓頂壁畫的栱眼壁兼具著“閾門”或“橋梁”的功能,通過栱眼壁上的祥瑞圖像或具有飛升功能的圖像輔助使墓主人的靈魂得以上升。最后,墓頂壁畫中的四神圖像與常見于墓頂中的星象圖、仙人像、云氣紋共同構成了墓葬空間中的天界或仙界,亦是墓主人靈魂的向往之所、安息之境。

通過比較中原北方地區裝飾墓中不同位置的四神圖像,可以發現,墓葬中四神的方位是固定的,即東壁青龍、西壁白虎、南壁朱雀、北壁玄武。在四神圖像中青龍、白虎出現的頻率高于常被省略的朱雀、玄武,青龍、白虎都表現為龍、虎頭部朝南(墓門),呈南北走向的固定程式。中原北方地區的裝飾墓以壁畫、磚雕為主,該地區的四神圖像均以壁畫形式表現,工匠精細地刻畫了青龍、白虎的頭部、周身鱗片和花紋。朱雀形象在此區裝飾墓中較少,均以正面站立姿態表現,朱雀被工匠繪制成一只身體豐滿、作展翅狀的鳥。玄武形象變化較多,有龜蛇分體和蛇纏龜身兩種形式,還出現了擬人玄武大帝形象。

二、川貴地區裝飾墓中的四神圖像

川貴地區北宋晚期到南宋時期的裝飾墓中發現大量的四神圖像,以川南地區、貴州遵義地區的裝飾墓居多。川貴地區含有四神圖像的裝飾墓均為石室墓,在墓葬形制上以多室墓、雙室墓為主,墓主人官員、鄉紳各半,多為家族墓地。墓葬中的四神圖像以石刻的形式表現,青龍、白虎圖像多裝飾在墓壁上層橫向長條石板,或是墓室間過道墓壁豎向長條石板上。朱雀多表現在墓室南壁墓門上部的石板上,而玄武多裝飾在墓室北壁龕頂或上部的石板上。僅四川岳池代家墳M2為單室石室墓,四神圖像以石刻的形式裝飾在墓壁下層須彌座的裝飾帶上。

(一)墓壁上的四神圖像

川貴地區裝飾墓中四神圖像的位置以墓壁東西兩側裝飾或橫或豎的長條石板上刻畫青龍、白虎為主,有些墓葬中南北兩壁上端石板上刻朱雀、玄武,如四川廣元杜光世夫婦墓、四川峨眉虞公著夫婦墓,均為分室合葬墓,墓室東西雙室并列的夫婦合葬墓,墓中東壁壁頂浮雕青龍,南壁(墓門)上部半圓石上雕朱雀,西壁浮雕白虎,北壁(后壁)龕頂雕玄武。四川峨眉雙江鄉M1、M2為前后雙室石室墓,兩座墓葬的后室中均北壁浮雕玄武,東壁浮雕青龍,南壁浮雕朱雀,西壁浮雕白虎。

有些墓葬省去朱雀、玄武,未在墓葬中裝飾全套的四神圖像,如四川瀘縣喻寺鎮M1墓室東、西兩壁龕門額正上方浮雕青龍、白虎,青龍左前爪上握有火焰寶珠,白虎頭朝墓門方向,頭前有火焰寶珠1枚,青龍、白虎足踏祥云(圖七)。重慶沙壩子宋墓墓室東壁仿木構龕上雕青龍,西壁仿木構龕上雕白虎,墓頂菱形藻井并刻鳳和凰。四川內江大菩薩山宋墓墓室東壁上部橫長方形石板上雕扭頭向后、足踏祥云的青龍,西壁上部橫長方形石板上雕足踏祥云的白虎,虎頭前有寶珠。貴州桐梓夜郎壩宋墓左室東壁雕白虎,左室西壁雕青龍。與中原北方裝飾墓中以青龍、白虎為代表四神的主要題材一樣,川貴地區裝飾墓中青龍、白虎出現的比例高于朱雀、玄武。朱雀、玄武圖像的位置常被花卉、瑞獸、祥云等祥瑞圖像所取代。

四川華鎣安丙家族墓中M1、M2、M3、M5四座墓中均裝飾有四神圖像,其中,M1和M2的前、中室過道,東、西壁的豎向長條石板上雕龍頭在上的青龍和虎頭在下的白虎,白虎兩前爪分踏寶山上(圖八);墓室甬道頂部橫梁內側中央雕朱雀;中、后室過道頂部橫梁外側面雕玄武大帝。M1安丙夫人李氏墓中、后室過道頂部橫梁前側面玄武大帝頭戴頭冠,褒衣博帶,左臂抬起,左手食指、中指并舉向上,其他三指屈握,拇指壓在無名指和小指上,右手持劍向左上方指,赤腳踏祥云,左腳后雕龜、蛇各一,龜頭上抬,蛇口吐信與之相對(圖九)。M2安丙墓中的玄武大帝光頭、袒胸,半跏趺坐,左五指張開按于屈膝抬起的左膝,右手持劍,劍指左肩。赤雙足,右腳踏于龜背,龜身后有一扭頭向左的蛇,龜蛇相視(圖一○)。M3和M5墓室東、西兩壁的中部橫向長條石板上雕刻青龍、白虎。安丙墓的隨葬品中發現了四神人像俑和十二生肖人像俑(圖一一)。青龍、白虎、朱雀在人像膝前,玄武中蛇身盤曲在人物兩腳之間,龜身殘缺。安丙夫人李氏墓M1、宜人鄭氏M4、安丙孫女安寶孫M5墓中出土了獸形四神俑。川南、江西地區的北宋晚期到南宋時期的墓葬中多見四神俑,這些四神俑與其他隨葬俑共同構建了墓主的死后生活和永為供奉的禮儀空間。

圖八 四川華鎣安丙墓(M2)豎向長條石板青龍、白虎石刻

圖九 四川華鎣安丙夫人李氏墓(M1)中、后室過道頂部橫梁前側玄武大帝石刻

圖一○ 四川華鎣安丙墓(M2)中、后室過道頂部橫梁外側玄武大帝石刻

(二)墓頂、須彌座上的四神圖像

貴州遵義楊粲墓是南宋時期播州土司的墓葬,墓頂券拱的兩塊半圓形石板上前刻朱雀,后刻玄武;東、西、北壁設壁龕,龕內兩側雕盤龍柱、白虎柱各一根,用圓雕龍、虎石柱取代了條形石板上的青龍、白虎,制作工藝更精湛,也更能凸顯楊粲的身份(圖一二)。楊粲墓中的朱雀、玄武表現在川貴地區裝飾墓頂券拱石板這一“固定位置”上,青龍、白虎則被用來裝飾壁龕前的石柱,除此之外,墓中甚至使用龍、鳳等更高等級的圖像進行裝飾,結合楊粲的播州土司身份地位可以看出,該墓在裝飾圖像的選擇上將具有王者之氣的龍鳳圖像與川貴地區官員墓中的青龍、白虎長條石刻結合使用。

圖一二 貴州遵義楊粲墓西壁石龕前青龍、白虎石柱

四川岳池代家墳宋墓M2墓室四壁下半部分設須彌座,座上有玄武、青龍、朱雀、白虎的四神淺浮雕。該墓系單室石室墓,墓壁裝飾以須彌座分為上下兩部分,墓壁上部裝飾日常風俗題材的石刻,在須彌座上則以四神為主要裝飾題材。以四神圖像裝飾須彌座,除了有方位指向性的表達之外,還有明顯作為飾物的裝飾性表達。

(三)川貴地區四神圖像的新變化

對比中原北方地區與川貴地區裝飾有四神圖像墓葬的墓主人身份發現,中原北方地區此類墓葬主人多為富戶鄉紳,品官墓葬僅見富弼墓一例,而川貴地區此類墓葬主人以土司、官員、孺人等身份等級較高的人群居多,也包含因墓葬被擾缺少墓志或買地券而無法判斷墓主身份,進而被歸為富戶鄉紳的墓葬。由于川貴地區此類墓葬形制多為同穴雙室墓,且墓主人身份等級較高,所以,在墓葬裝飾方面出現同墓趨同和家族墓地趨同的傾向。這種墓葬裝飾圖像趨同傾向在杜光世夫婦墓、虞公著夫婦墓、楊粲夫婦墓和安丙家族墓中表現得尤為明顯。

川貴地區此類裝飾墓的年代均屬南宋,墓葬裝飾的四神圖像繼承了北宋中原北方裝飾墓中四神圖像的傳統。以朱雀形象為例,中原北方地區宋墓朱雀形象為正面展翅站立,身軀豐滿,用墨線勾勒出頭冠、羽毛;川貴地區宋墓也多采用正面形象表現朱雀,雕刻出頭冠、羽毛,實為異質同源。然而,川貴地區朱雀形象也發展出獨特的變化,如安丙夫人李氏墓中的朱雀扭頭向右,身體正面展翅,雙腿微屈,頭冠三根長羽毛,尾羽卷曲,周身羽毛刻畫精細(圖一三)。川貴地區裝飾墓中青龍、白虎的足下多刻有祥云,部分青龍、白虎爪中持寶珠、祥云、彎刀,擬人化的玄武形象既有道教玄武大帝的裝扮,又出現了光頭僧人形象的玄武,這些四神圖像的新變化或與該地區道教盛行、佛教傳播、民間信仰有關,這種多種信仰的融合在川貴地區的四神圖像本體中即可體現,不再如中原北方裝飾墓中用佛教的飛天、道教的神仙等多種圖像符號來共同營造多種信仰的墓葬空間。中原北方裝飾墓中的青龍、白虎形象均為昂首前行,而川貴地區青龍、白虎的姿態更為多變,出現了身體前行扭頭回望的新姿態,如內江順河大菩薩山宋墓、安丙家族墓M3中的青龍雕刻龍頭扭向身后,龍尾部向下盤曲。中原北方地區墓葬中的青龍、白虎均為橫向構圖,川貴地區墓葬由于石室墓長條石板的造墓手法,出現豎向構圖,如安丙墓和安丙夫人李氏墓中豎向的青龍、白虎。安丙及其夫人李氏墓中四神圖像的擺放位置、樣式相似,與安丙孫女M5的四神圖像有異,由此可知,川貴地區家族墓中墓葬裝飾的趨同建立在輩分、等級的基礎上。

圖一三 四川華鎣安丙夫人李氏墓朱雀石刻

三、福建地區裝飾墓中的四神圖像

(一)福建地區裝飾墓四神圖像特點

福建地區的宋元裝飾墓將四神作為一個重要題材加以表現,成為地方特色。距福建很近的江西樟樹道教名山合皂山發現的北宋道教“靈寶大師”墓中裝飾有青龍、白虎石刻,出于地域因素和圖像組合方面的考慮,將該墓葬放在福建地區裝飾墓內討論。

福建地區宋元裝飾墓中四神圖像與中原北方地區和川貴地區最大的不同,在于福建地區部分裝飾墓中的四神圖像打破了東青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的圖像方位傳統,變為北壁裝飾青龍、南壁裝飾白虎,如尤溪城關一中宋墓、三明巖前村宋墓。福建地區含有四神圖像的裝飾墓以磚雕壁畫墓為主,四神圖像以壁畫為主要表現形式,僅在福建尤溪城關一中宋墓墓室北壁和南壁分別以三段磚雕拼接表現出完整的青龍、白虎。拼接的青龍、白虎磚雕外用墨線勾勒邊框,形式與中原北方裝飾墓中栱眼壁的裝飾形式相近。城關一中墓中青龍、白虎下面站著手持不同物件、作文吏打扮的持杖儀衛男子各6名(圖一四)。

圖一四 福建尤溪城關一中宋墓北壁青龍磚雕

福建宋元壁畫墓通常只表現青龍、白虎,僅福建三明巖前村宋代壁畫墓中出現了東壁的朱雀、西壁的玄武(已毀)、北壁的青龍、南壁的白虎殘部這種完整的四神圖像。該墓北壁的青龍圖像后站著8名頭戴高冠,手持笏板,作文吏打扮的男子,以及1名作“臥地伏聽”狀的男子。東壁正中間繪長足展翅的朱雀,朱雀左下方繪一雄雞,右下方繪一臥犬。三明巖前村宋墓壁畫好似將宋墓隨葬俑中的四神、金雞、臥犬、文吏、持杖老人、伏聽俑等以平面圖像的形式表現在墓壁上。該墓中也出土了形象模糊不清的11件人物俑和2件變形獸俑,人物俑與獸俑制作非常簡陋,遠不及宋墓隨葬俑造型水平,讓人產生墓壁裝飾與隨葬俑互為補充的聯想。

福建尤溪關公山宋墓、尤溪麻洋宋墓、將樂縣元代壁畫墓遵循了中原北方裝飾墓四神圖像位置的傳統。關公山宋墓在墓室西壁繪頭朝南的白虎,白虎左右兩側站著數名手持笏板、書簿之物,身穿長袍,頭戴發冠的男子。麻洋宋墓后室東壁殘存青龍頭部和3名男子頭戴生肖動物冠立于云頭;后室西壁繪白虎及2名頭戴生肖動物冠的男子,男子頭上有墨書的“未”“申”字樣(圖一五)。將樂元代壁畫墓左室東壁繪瓶花、青龍、雄雞、人物轎輿、祥云,西壁繪白虎、鞍馬人物。該墓右室東壁殘存轎輿、捧物侍女,右室西壁依次繪犬、白虎、捧物侍女3名、庖廚場景。

圖一五 福建尤溪麻洋宋墓后室西壁白虎、生肖人物圖

宋元時期福建墓葬在造墓材料和裝飾題材方面與中原北方裝飾墓有一定聯系;從墓葬同穴雙室的墓葬形制看,可見其受川貴地區裝飾墓的影響。福建地區的四神圖像多與同一壁面的男侍女侍、儀仗轎輿、金雞玉犬組合表現。從現有的墓葬材料看,福建地區四神與侍從的圖像組合有兩種解讀:一是四神與道教男侍圖像組合,將在下一部分討論;二是四神作為喪儀隊伍的引導者帶領著捧物侍從、車馬儀仗、轎輿,共同護送墓主人靈魂進入墓葬后又引魂升天的過程,這種過程體現了喪儀傳統與民間信仰的結合。

(二)福建地區四神與道教圖像組合

在福建宋元時期含有四神圖像的墓葬中,四神圖像常與儀仗人物或生肖人物共同表現在壁面上。

這種圖像模式可上溯至遼代中期遼寧朝陽西三家遼墓,該墓為圓形墓室,墓室東壁上部繪頭朝南前行足踏祥云的青龍,青龍之下有5名生肖人物,頭戴生肖冠,雙手執笏放于胸前,面朝南與青龍前行的方向一致。墓室西壁上部繪頭朝南腳踏祥云的白虎,虎頭前繪火焰球。祥云之下有5名生肖人物,衣著打扮和行進方向與東壁相同。墓室北壁上部繪玄武,龜頭上仰,蛇纏龜身,蛇頭已殘(圖一六)。

江西樟樹合皂山宋墓是葬于北宋哲宗紹圣元年(1094年)“大內特賜靈寶大師”的墓葬。該墓南壁上部雕青龍,青龍下面站著頭戴花冠、手持笏板的男子7人(圖一七);北壁上部雕白虎,白虎下站著一排持長桿、笏板,頭戴花冠男子7名,人物的行進方向與青龍、白虎的行進方向一致。福建尤溪城關一中宋墓、尤溪關公山宋墓、尤溪麻洋宋墓3座墓葬中,墓壁上部四神圖像下均裝飾有手持笏板、頭戴高冠、作文官打扮的男侍行列,尤溪麻洋宋墓中的四神圖像與十二生肖人物相結合。這種圖像組合模式與遼寧朝陽西三家遼代壁畫墓、江西樟樹北宋道教畫像石墓中的四神與男侍、四神與道教道徒、神官圖像相似。從青龍、白虎圖像下面的生肖人物的行進方向、服飾裝扮看,四神圖像明顯具有道教守護神的功能。漢魏以來,四神逐漸被神格化,成為道教宮觀守護山門的神將,青龍稱“孟章神君”,白虎稱“監兵神君”,朱雀稱“陵光神君”,玄武稱“執明神君”。宋代《道樞》載:“丹之四轉是為四神。四神者,白虎金也,青龍木也,玄武水也,朱雀火也。”福建地區墓中四神與道官的圖像組合使墓葬空間內表現道教接引、護持的意味更重。四神與生肖人物以壁畫的形式表現在同一空間中,一方面反映出道教信仰對墓葬裝飾的影響;另一方面,考慮到此區部分墓葬中出土了四神俑,以及四神俑與十二生肖俑隨葬悠久傳統,壁畫中的四神與生肖圖像組合在墓葬環境中,壁畫和隨葬俑起異質同功的作用,是墓葬空間內圖像與實物的互文呼應。

四、結 語

宋元時期的裝飾墓中發現了一定數量的四神圖像,從宏觀上可將宋元時期的墓葬四神圖像分為三個區域,即中原北方地區、川貴地區、福建地區。從墓葬時間脈絡看,中原北方地區和福建地區的墓葬從北宋時期就開始裝飾四神圖像,川貴地區四神圖像屬于南宋時期。從各個區域的自身特點看,中原北方地區墓葬中四神圖像的位置最多,圖像功能也最復雜。川貴地區墓葬中的四神圖像受石室墓形制、制作方式、墓主人身份、家族墓地等因素的影響,形成了獨特樣貌。福建地區墓葬中的四神圖像均位于墓壁上,位置單一,但由于墓葬朝向的改變,部分墓葬打破了東壁青龍、西壁白虎的裝飾傳統。福建地區墓葬中的四神與其他圖像組合反映了宋元以來的民間造墓傳統和此地道教盛行的大勢。川貴、福建地區墓葬中的四神圖像與四神隨葬俑,四神圖像與描繪隨葬俑形象的壁畫,推測這兩種情境在墓葬空間內起到異質同功和互文作用。

注 釋:

① 〔宋〕王洙等編撰,〔金〕畢履道、張謙校,金身佳整理:《地理新書校理》,湘潭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73頁。

② 莫洪貴:《仁壽縣古佛鄉宋墓清理簡報》,《四川文物》1992年第5期。

③ 洛陽市第二文物工作隊編:《富弼家族墓地》,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年。

④ 襄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湖北襄陽檀溪宋代壁畫墓》,《文物》2015年第2期;秦大樹將這宋墓研究中“中原北方地區”概念的地域范圍向南延伸到淮河、漢中一線,湖北襄陽距此區域較近,從襄陽檀溪宋墓裝飾看,明顯延續了中原北方裝飾墓的建筑結構和壁畫題材,因此,將其劃為中原北方地區范疇,秦大樹:《宋元明考古》,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143—145頁。

⑤ 煙臺市博物館:《山東萊州南五里村宋代壁畫墓發掘簡報》,《文物》2016年第2期。

⑥ 高文主編:《中國畫像石棺全集》,三晉出版社2011年,第603頁。

⑦ 敖漢旗文物管理所:《內蒙古敖漢旗英鳳溝金代墓地》,《文物》1987年第8期。

⑧ 朱曉芳:《山西長治故縣村宋代壁畫墓》,《文物》2005年第4期。

⑨ 《云麓漫鈔》載:“朱雀、玄武、青龍、白虎為四方之神。祥符間避圣(宋真宗)祖諱,始改玄武為真武,玄冥為真冥,玄枵為真枵,玄戈為真戈,后興醴泉觀得龜蛇,道士以為真武現,繪其像為北方之神, 披發黑衣, 仗劍蹈龜蛇。”〔宋〕趙彥衛:《云麓漫鈔》卷9,清咸豐涉聞梓舊本,第70頁。

⑩ 陳章龍:《北方宋墓裝飾研究》,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