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光潛 著/北京大學出版社
2023.1/89.00 元
朱光潛
現當代美學大師,文藝學家,翻譯家。畢業于中國香港大學,后留學英國倫敦大學等校,獲法國斯特拉斯堡大學博士學位。長期擔任北京大學教授,曾任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全國政協常委、中華美學學會會長。他是中國現當代美學的奠基者,其美學體系博大精深、融貫中西、自成一格。
本書立足中國傳統,通過美學的方方面面,提出人生的藝術化,倡導生活的情趣性,這些理念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書中按照美從哪里來、美是什么、美的特點等順序層層展開,一步步提出了美學的理想目標——人生的藝術化。作者用書信體的形式寫作,始終以朋友的語氣娓娓而談,把自己對審美、藝術、欣賞、創作、人生的深刻體悟呈現在質樸清新的文字中,“引讀者由藝術走入人生,又將人生納入藝術之中”。
俗語說得好:“唯大英雄能本色?!彼^藝術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世間有兩種人的生活最不藝術,一種是俗人,一種是偽君子?!八兹恕备揪腿狈Ρ旧?,“偽君子”則竭力遮蓋本色。朱晦庵有一首詩說: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藝術的生活就是有“源頭活水”的生活。俗人迷于名利,與世浮沉,心里沒有“天光云影”,就因為沒有源頭活水,他們的大病是生命的干枯?!皞尉印眲t于這種“俗人”的資格之上,又加上“沐猴而冠”的伎倆。他們的特點不僅見于道德上的虛偽,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叫人起不美之感。誰知道風流名士的架子之中掩藏了幾多行尸走肉?無論是“俗人”或是“偽君子”,他們都是生活中的“茍且者”,都缺乏藝術家在創造時所應有的良心。像柏格森所說的,他們都是“生命的機械化”,只能作喜劇中的角色,生活落到喜劇里去的人大半都是不藝術的。
藝術的創造之中都必寓有欣賞,生活也是如此。一般人對于一種言行常歡喜說它“好看”“不好看”,這已有幾分是拿藝術欣賞的標準去估量它。但是一般人大半不能徹底,不能拿一言一笑、一舉一動納在全部生命史里去看,他們的“人格”觀念太淡薄,所謂“好看”“不好看”往往只是“敷衍面子”。善于生活者則徹底認真,不讓一塵一芥妨礙整個生命的和諧。一般人常以為藝術家是一班最隨便的人,其實在藝術范圍之內,藝術家是最嚴肅不過的。在鍛煉作品時常嘔心嘔肝,一筆一畫也不肯茍且。王荊公作“春風又綠江南岸”一句詩時,原來“綠”字是“到”字,后來由“到”字改為“過”字,由“過”字改為“入”字,由“入”字改為“滿”字,改了十幾次之后才定為“綠”字,即此一端可以想見藝術家的嚴肅了。善于生活者對于生活也是這樣認真。曾子臨死時記得床上的席子是季路的,一定叫門人把它換過才瞑目。吳季札心里已經暗許贈劍給徐君,沒有實行徐君就已死去,他很鄭重地把劍掛在徐君墓旁樹上,以見“中心契合死生不渝”的風誼。像這一類的言行看來雖似小節,而善于生活者卻不肯輕易放過,正猶如詩人不肯輕易放過一字一句一樣。小節如此,大節更不消說。董狐寧愿斷頭不肯掩蓋史實,夷齊餓死不愿降周,這種風度是道德的也是藝術的。我們主張人生的藝術化,就是主張對于人生的嚴肅主義。

這些情境和性格的差異都能影響到所看到的古松的面目。圖為明代杜瓊《友松圖》。
藝術家估定事物的價值,全以它能否納入和諧的整體為標準,往往出于一般人意料之外。他能看重一般人所看輕的,也能看輕一般人所看重的。在看重一件事物時,他知道執著;在看輕一件事物時,他知道擺脫。藝術的能事不僅見于知所取,尤其見于知所舍。蘇東坡論文,謂如水行山谷中,行于其所不得不行,止于其所不得不止。這就是取舍恰到好處,藝術化的人生也是如此。善于生活者對于世間一切都拿藝術的口味去評判它,合于藝術口味者毫毛可以變成泰山,不合于藝術口味者泰山也可以變成毫毛。他不但能認真,而且能擺脫,在認真時見出他的嚴肅,在擺脫時見出他的豁達。孟敏墮甑,不顧而去,郭林宗見到以為奇怪。他說:“甑已碎,顧之何益?”哲學家斯賓諾莎寧愿靠磨鏡過活,不愿當大學教授,怕妨礙他的自由。王徽之居山陰,有一天夜雪初霽,月色清朗,忽然想起他的朋友戴逵,便乘小舟到剡溪去訪他,剛到門口便把船劃回去。他說:“乘興而來,興盡而返?!边@幾件事彼此相差很遠,卻都可以見出藝術家的豁達。偉大的人生和偉大的藝術都要同時并有嚴肅與豁達之勝,晉代清流大半只知道豁達而不知道嚴肅,宋朝理學又大半只知道嚴肅而不知道豁達,陶淵明和杜子美庶幾算得恰到好處。
一篇生命史就是一種作品,從倫理的觀點看,它有善惡的分別,從藝術的觀點看,它有美丑的分別。善惡與美丑的關系究竟如何呢?
就狹義說,倫理的價值是實用的,美感的價值是超實用的;倫理的活動都是有所為而為,美感的活動則是無所為而為。比如仁義忠信等等都是善,問它們何以為善,我們不能不著眼到人群的幸福。美之所以為美,則全在美的形象本身,不在它對于人群的效用(這并不是說它對于人群沒有效用)。假如世界上只有一個人,他就不能有道德的活動,因為有父子才有慈孝可言,有朋友才有信義可言。但是這個想象的孤零零的人還可以有藝術的活動,他還可以欣賞他所居的世界,他還可以創造作品。善有所賴而美無所賴,善的價值是“外在的”,美的價值是“內在的”。
不過這種分別究竟是狹義的。就廣義說,善就是一種美,惡就是一種丑,因為倫理的活動也可以引起美感上的欣賞與嫌惡。希臘大哲學家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討論倫理問題時都以為善有等級,一般的善只有外在的價值,而“至高的善”則有內在的價值。這所謂“至高的善”究竟是什么呢?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本來是一走理想主義的極端,一走經驗主義的極端,但是對于這個問題意見卻一致。他們都以為“至高的善”在“無所為而為的玩索”(disinterested contemplation)。這種見解在西方哲學思潮上影響極大,斯賓諾莎、黑格爾、叔本華的學說都可以參證,從此可知西方哲人心目中的“至高的善”還是一種美,最高的倫理的活動還是一種藝術的活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