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興，黃姚有戲

趙林

國家一級注冊建筑師。日常主持建筑設計與研究工作，長期關注并參與廣西區(qū)域歷史建筑研究。著有《中國建筑古今漫步·廣西篇》，參著《走在運河線上——大運河沿線歷史城市與建筑研究》。

董立東

國家一級注冊建筑師，高級建筑師，中國建筑學會會員。歷任地產(chǎn)集團、建筑設計院總建筑師，大學客座教授。專注于建筑方案創(chuàng)作與歷史建筑保護研究，擅長以鋼筆速寫及多樣的繪畫形式記錄建筑與生活。

《黃姚古鎮(zhèn)》趙林 董立東 著/繪/漓江出版社2023.3/98.00元

黃姚寶珠觀戲臺。

桂劇《穆桂英》正在上演。密集的鼓鈸聲中，穆桂英頭戴鳳翅粉金盔，冠插雉雞翎，身披繡邊粉花甲，后背四桿粉紅鑲邊角旗，手擎金槍，英姿勃發(fā)；楊宗保身披銀盔銀甲，同樣冠插兩條雉雞翎，后背四桿銀黃鑲邊角旗，左手執(zhí)韁繩，右手持銀槍，威風凜凜。戲臺上鼓樂震天，角旗翻飛、雉雞翎顫動……臺下擠滿觀眾，從戲臺前一直到寶珠觀的空地上人山人海，不時爆發(fā)出陣陣喝彩聲。

演出劇目不僅有《穆桂英》，還有《打金枝》《鬧嚴府》《三氣周瑜》等，以及彩調(diào)劇《四九問路》《啞子背瘋》等，有時甚至會到廣東請粵劇戲班、到湖南請祁劇戲班過來。各色劇目輪番上演，今天演，明天演，后天演……要足足演個三天三夜，甚至六天六夜，讓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都過足戲癮。

這就是黃姚寶珠觀的“三月三”廟會。

農(nóng)歷三月初三，煙雨迷蒙，春意盎然。這一天，是瑤族同胞紀念其祖先盤瓠的“干巴節(jié)”；是壯族始祖布洛陀的誕辰，是壯族人民到垌頭田間去唱歌的“窩坡節(jié)”；也是漢族的“上巳節(jié)”?！叭氯笔钱?shù)馗髯迦嗣駳g慶的節(jié)日，與春節(jié)同等重要。既然是同一片地域，又在同一個日子舉辦廟會，何不共同舉辦呢？壯族民眾主動向漢族民眾發(fā)出了邀請，作為外來客的漢族民眾受到世居壯族民眾的盛情邀請，自然心存感激，于是欣然接受。

從此，寶珠觀“三月三”廟會比以往規(guī)模更大、內(nèi)容更豐富，盛況空前。廟會有打醮、演戲、舞獅、舞龍、搶花炮、雜耍、耍猴、斗雞、吹奏等文娛活動。民眾張燈結彩，殺雞設酒作食，隆重款待遠近各方來訪的親朋好友。在寶珠觀求得福分后，人們再回到自家祠堂以及社祠祭拜，就可以出來逛廟會了。除了各式文娛活動，吃食也是重頭戲。廟會上的飲食極其豐富，五色糯米飯是主角，應季的飲食還有菜包豆豉飯、瓜花釀、筍釀、柚子皮釀，豆豉粉、九層糕、蔥角、落水狗（灰水糍）等自然也少不了，單是糍粑就有雞頸糍、艾糍、竹葉糍、白糍、芋頭糍、剪刀口糍、油炸糍、煎豌豆糍等，讓人眼花繚亂、垂涎欲滴，只恨肚皮不夠用。而看戲是廟會的主要節(jié)目，聚在戲臺前面的人最多。戲臺上的戲班輪番上陣，從白天唱到夜晚；夜晚就用豆油燈、松脂柴做照明，又一直唱到天亮。戲班演出三天三夜，廟會就舉辦三天三夜。假若資費充裕，比如街上某位鄉(xiāng)紳有喜事，捐錢請戲班加演，戲班演到六天六夜，那么廟會就持續(xù)六天六夜?？梢哉f，寶珠觀“三月三”廟會的中心不在寶珠觀，而是在寶珠觀戲臺。

廣西目前遺存有將近70 座古戲臺，大部分位于桂林、賀州等桂東北地區(qū)，即明清時期的桂林府和平樂府。這些遺存的古戲臺中，除了為數(shù)不多的幾座建于清代以前，其余的幾乎都建于清乾隆年間及以后。寶珠觀戲臺建于明代，是廣西古戲臺中的珍品，在清乾隆年間進行了大修，呈現(xiàn)出現(xiàn)在的格局。為什么清乾隆年間及以后，賀州地區(qū)出現(xiàn)了戲臺建設的高潮？這與明清時期從湖南、廣東來桂東北的移民有關，同時也與地方戲曲的發(fā)展相適應。

桂林府、平樂府地處桂、湘、粵三省交界，素有“三省通衢”之稱，因為秦代修建古道穿越萌渚嶺到達楚境，這里成為廣西較早接受中原文化的地區(qū)之一，從而移民不斷、商賈云集，促進了當?shù)亟?jīng)濟文化的發(fā)展，戲曲自然隨之流傳。而且，清代帝王好戲曲，京城梨園舞臺一派繁榮興盛景象，“上有好者，下必有其焉者矣”，全國各地造臺設館、搭班演戲一時風靡，風氣也影響到了賀州地區(qū)。賀州地區(qū)流行桂劇、彩調(diào)、粵劇等。湖南祁劇傳入桂北后與當?shù)馗鞣N唱腔結合，最終形成了桂劇，在清康乾時達到興盛，成為廣西地方劇種之一。彩調(diào)俗稱調(diào)子、彩燈、采茶等，源于桂北地區(qū)農(nóng)村的歌舞、說唱，融入湖南調(diào)子衍化而成，形成的時間大約在清中后期。清乾隆年間，粵劇劇班跟隨廣東商人來到廣西，粵劇開始在桂東北流傳。由此可見，賀州地區(qū)劇種的起源與發(fā)展與湖南、廣東的劇種息息相關。湘、粵來桂東北的移民數(shù)量在清代雍正、乾隆年間達到頂峰，劇種亦趨于成熟，筑戲臺、唱大戲已經(jīng)成為民眾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戲臺大量出現(xiàn)，桂東北也成為了廣西戲臺分布最為密集之地。清末，黃姚成立了本地桂劇戲班和彩調(diào)戲班，戲班不僅在黃姚寶珠觀戲臺表演，冬季農(nóng)閑時節(jié)還到各個村落的戲臺巡回演出，這是賀州地區(qū)戲曲興盛的一個縮影。1995 年，寶珠觀戲臺被收入《中國戲曲志·廣西卷》，成為記述廣西戲曲事業(yè)發(fā)展的重要證明。

黃姚寶珠觀戲臺是黃姚的古建筑珍品，始建于明嘉靖三年（1524 年）。民國廿三年（1934 年）《昭平縣志》記載，寶珠觀在明萬歷年間進行了大修與擴建，作為寶珠觀的一部分，寶珠觀戲臺由此定型，成為黃姚鎮(zhèn)內(nèi)留存的有文字記載的最古老的建筑。寶珠觀戲臺位于寶珠觀東北面，坐東朝西，整體呈凸形，為三面觀式戲臺，為觀眾提供了更多的看戲空間。戲臺部分為方形，面闊三間，寬8.3 米，其中明間寬5 米；進深兩間，深5.2 米。戲臺總高8 米，臺面高1.64 米，臺口高3.56 米，臺口寬敞。臺基為石質(zhì)，正面為八塊整塊的素面石材，不刻紋樣，僅在上下端以半圓凹凸線腳裝飾。戲臺為單層歇山頂，插梁式木構架，臺中四根金柱通高到頂，檐柱置于外沿。翼角不設子角梁，僅在挑檐檁上架設生頭木，使翼角看上去較為平緩。金柱間平鋪木板天花，飾以佛道八寶圖案。檐下裝飾有精美的木雕封檐板。屋頂覆青瓦，屋面近檐處有一道綠色琉璃瓦剪邊。正脊脊飾為博古脊，脊身由博古頭、花窗、小品幾部分組成，飾以彩色花鳥灰塑。正脊中間設一綠色琉璃寶珠，兩側為黃色琉璃獅子。垂脊采用大式飛帶垂脊，垂脊底設一綠色琉璃獅子，戧脊脊端用綠色琉璃鯉魚裝飾。扮演房面闊三間，寬12.3 米，進深一間，為硬山磚砌，次間設有小前廊，為演出樂隊位置。上下場門門上掛雕飾石榴、壽桃，各寫“飛燕”“驚鴻”二字。寶珠觀戲臺不像其他戲臺那樣，在頂棚設藻井以利于唱戲時反射放大聲音，但傳說在臺面木板下的架空層內(nèi)放置了九口大缸，起到擴音作用，戲臺上的唱奏聲音能傳十里之遠。

寶珠觀戲臺造型古樸，木雕裝飾精美，石作飽滿有力，具有明代建筑風格，同時整體體現(xiàn)出廣府建筑中亭閣樣式的意蘊。如此精巧的建筑，其設計建造者是誰？一般來講，古時匠人地位低微，很少能與古建筑一起留名傳世，寶珠觀戲臺的建造工匠同樣是無名氏。然而事實上，雖然戲臺有廣府式建筑的樣式，但建造者并非廣府匠人，據(jù)史料記載，戲臺為“楚南人”所建。

楚南人是何許人也？這里說的楚南人是指湖南省永州市江華瑤族自治縣及江永縣一帶的人。楚南人不僅建造了寶珠觀戲臺，還建造了附近村鎮(zhèn)的多個戲臺。為什么要由楚南人建造戲臺呢？推斷起來，可能與祁劇有關。祁劇，舊稱祁陽戲、祁陽班子，源于弋陽腔，是湖南省傳統(tǒng)地方戲曲中流行地域最廣、歷史最悠久的一個劇種，流行于湖南永州、衡陽、郴州、邵陽、懷化、婁底等地區(qū)。不少祁劇班社到外地演出，遍及廣西、廣東、江西、福建等地。在廣西，祁劇促進了桂劇的形成與發(fā)展，史料中經(jīng)常有祁劇與桂劇同臺演出的記載。楚南人來自祁劇之鄉(xiāng)，具有豐富的戲臺建造技藝與經(jīng)驗。這批工匠可能是跟隨劇班來到廣西的，受黃姚民眾邀請建造了戲臺。在黃姚周邊有一些楚南人的墓葬，說明部分楚南人已經(jīng)落腳黃姚謀生，他們可能不僅建造了戲臺，還參與了黃姚其他建筑的建設。

一般戲臺的前后臺之間用背屏來分隔，同時背屏也是放置布景的地方。有的背屏裝飾精美華麗，如鐘山縣公安鎮(zhèn)大田村水口靈祠戲臺的背屏為雕刻精美的木窗扇，裙板繪有雙龍戲珠圖；鐘山縣兩安瑤族鄉(xiāng)蓮花村蓮花戲臺的背屏為鑲嵌有仕女撫琴彩畫的木屏扇，精雕細鑿，為整個戲臺的視覺焦點。有的背屏簡潔樸素，如寶珠觀戲臺的背屏，下部為長條木板，上部為木條漏窗。不管背屏是華麗還是簡樸，其上端基本都會懸掛一塊匾額，匾額的題詞對整個戲臺極其重要，既是戲臺裝飾的點睛之筆，亦反映著當?shù)孛癖妼蚯募耐屑皩ι鐣畹钠谕ｇ娚娇h公安鎮(zhèn)大田村水口靈祠戲臺的背屏匾額上題“于傳有之”，出自《孟子》，意思是“史書上記載有此事”，很有學問；富川瑤族自治縣富陽古城岳王廟戲臺的背屏匾額題詞為“氣塞蒼冥”，出自文天祥的《正氣歌》，意思是“浩然之氣充滿寰宇”，頗具氣勢；富川瑤族自治縣鳳溪村神亭戲臺的背屏匾額題詞為“觀古鑒今”，東水村戲臺的背屏匾額題詞為“聞聲于天”。

寶珠觀戲臺的背屏匾額題詞為“可以興”，字體矯健，有晉唐遺風。從樸實的字面意義看，該題詞充滿了對現(xiàn)實生活的美好祝福。這是清乾隆年間寶珠觀戲臺重修時，黃姚首屈一指的名人林作楫所題。民國廿三年（1934 年）《昭平縣志》載：“林作楫，字濟川，關區(qū)黃姚人，乾隆庚子舉人，任安遠令，重興義學，增膏火，賞優(yōu)等，助士子鄉(xiāng)會二試資斧，中間扶善鋤奸，懲貪墨禁苛征，綽有政聲?！绷肿鏖鳛榕e人深具學識，所題題詞自然不僅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美好祝福那么簡單。“可以興”出自孔子《論語·陽貨篇第十七》：“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詩指《詩經(jīng)》，這句話的意思是詩歌“可以激發(fā)人的情感，可以觀察天地萬物、人間萬象，可以使人們聚集在一起交流感情、和諧共處，可以向上嘲諫而不遭到厭恨”。詩可以興，演戲為什么也可以興？

“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是人類共情的體現(xiàn)。戲臺上劇班演員用情感、生活經(jīng)歷、生命在演出，戲臺下觀眾根據(jù)自身的人生經(jīng)歷生發(fā)出豐富的聯(lián)想以及情感體驗，感受世間萬物、古今人事，激蕩感情，這就是戲曲的社會教化作用。古代大部分普通民眾沒有機會接受文化教育，像黃姚這種偏遠之地，斷文識字的能力更是集中于少數(shù)士紳階層。戲曲不能傳道授業(yè)，但曲目中有大量宣揚倫理道德、禮義忠孝的內(nèi)容。通過筑戲臺、觀大戲，識字不多的民眾不但耳目得到了愉悅，心靈也受到了洗滌，各種傳統(tǒng)人倫美德、歷史文化知識得到宣揚與傳承，使民眾明白做人做事的道理，正是“莫道逢場作戲，多緣勸世成文”。

每年入冬，黃姚人就要為來年的春節(jié)、“三月三”廟會等籌備演出事宜，商定到外地聘請戲班，簽約付定，確保如期演出。這時，如果鄰村的村民問：

“明年黃姚有戲嗎？”

黃姚人會堅決而自豪地回應：

“黃姚有戲！”

黃姚的方言通粵語，粵語中“戲”和“氣”同音，“黃姚沒戲”等同于“黃姚冇氣”，這對黃姚人來講是很不吉利的話。如果明年沒有戲演，就可能被鄰村村民嘲笑：“黃姚沒戲。”所以為了明年的興旺好意頭，黃姚一定要有戲。

這樣的戲演了一年又一年。

斗轉(zhuǎn)星移，歲月流轉(zhuǎn)。今天的廟會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廟會，今天的寶珠觀戲臺已經(jīng)不再是演戲的場所，戲臺成了文物，作為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文物保護單位被保護起來了。黃姚演出的中心轉(zhuǎn)移到了黃姚戲院，位于黃姚鎮(zhèn)金德街南塘邊上，是一座當代建筑。黃姚戲院有一部戲《臨賀長歌》長年演出，這部戲是根據(jù)《隋書·列女傳》中的史實演繹的，講述的是陳末隋初臨賀郡瀟賀古道上的嶺南酋帥鐘士雄維護民族團結、國家統(tǒng)一的忠烈愛國故事。戲院延續(xù)著戲臺的社會教化作用。

韻樂靜止，鉛華洗盡，沉寂下來的戲臺成為展示歷史的文物?；蛘哒f，作為黃姚鎮(zhèn)有文字記載的最古老的建筑物，戲臺是黃姚鎮(zhèn)歷史發(fā)展的見證者。數(shù)百年來，黃姚的建筑物或毀于天災，或泯于人禍，興衰有時，連巍峨崇高的寶珠觀也曾水毀觀空，也曾被搗毀夷平，唯戲臺巋然獨存，演出不斷，屹立至今。有言道：戲場小天地，天地大戲場。戲臺上承載著一出出悲歡離合，而戲臺本身又何嘗不是整個黃姚歷史大戲中的一分子？

如果戲臺能言，它將如何講述它親歷的黃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