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11年,日本東北部海域發生地震,由此引發的特大海嘯讓東京電力公司所屬的福島核電站的反應堆和發電機組受損嚴重,進而造成了嚴重的核廢料泄漏事故。日本為應對核電站事故采取的措施產生了大量核污染水。2021年4月,日本決定將福島核電站產生的核污染水排入海洋,并于2023年8月24日正式啟動核污染水排海。日本排放核污染水入海的行為違背了其國內法規定,也違反了其在諸多國際條約下承擔的國際法義務。并且,國際原子能機構對日本核污染水處理情況的報告不能排除日本核污染水排海行為的違法性。對于日本排放核污染水的行為,建議中國從國際輿論、外交途徑、法律途徑和國際合作四個方面采取針對性措施予以應對。
關鍵詞:日本核污染水排放;海洋環境污染;漁業資源損害;國際法律責任
中圖分類號:D993.5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6-028X(2023)03-0003-10
Study on the International Legal Responsibility of Japans Discharge of
Nuclear Contaminated Water and Chinas Response
WU Wei
(China Institute of Boundary and Ocean Studies,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China)
Abstract:In 2011, an earthquake off northeastern Japan triggered a massive tsunami that severely damaged the reactors and generating units at the Fukushima Daiichi Nuclear Power Plant owned by Tokyo Electric Power Company, which in turn caused a serious nuclear waste leak. Japans response to the accident at the plant resulted in large quantities of contaminated water. In April 2021, Japan decided to discharge contaminated water from the Fukushima Daiichi Nuclear Power Plant into the ocean, and on 24 August, 2023 the discharge of nuclear contaminated water started. Japans discharge of nuclear contaminated water into the ocean is contrary to the provisions of its domestic laws and violates its obligations of international law under numerous international treaties. Moreover, the report of the International Atomic Energy Agency on the treatment of Japans nuclear contaminated water cannot exclude the illegality of the discharge. With regard to Japans discharge of nuclear contaminated water, China can take targeted measures to deal with it in the four areas of international public opinion, diplomacy, law and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
Key words:Japans discharge of nuclear contaminated water; marine environmental pollution; damage to fishery resources; international legal liability
一、日本核污染水排放現狀及其對東北亞的影響
(一)日本核污染水排放的背景及現狀
2011年日本東北部海域發生了強烈地震并引發特大海嘯。這一系列自然災害讓東京電力公司所屬的福島核電站的反應堆和發電機組受損嚴重,進而造成了嚴重的核廢料泄漏事故。①通常情況下,核廢料可分為固體、液體和氣體三種,帶來的影響主要有放射性危害、熱能釋放危害和射線危害。任何一種危害都能對生物多樣性和生態環境造成不可逆的損害。為應對此次事故,東京電力公司向已經損壞的核堆芯注入了海水和淡水用于冷卻。由此,這些冷卻水都沾染了氚、銫-134、銫-137、碘-129、鍶-90、鈷-60等放射性核元素,成為了核污染水。(參見《日本福島百萬噸核污水將排入太平洋?國際組織警告:或損害人類DNA》,載央視網2020年10月25日,http://m.news.cctv.com/2020/10/25/ARTI4dV6Pj2lwJ7KTiV0iLx6201025.shtml。)
處理日本福島核電站泄露所產生的核污染水是個重大難題。國際上通行的辦法是把液體核廢料固化,然后再深埋地下。(參見馮永鋒:《核廢料:向安全處理邁進》,載《光明日報》2012年8月6日,第15版。)然而,與以往情形不同的是,福島第一核電站內的核污染水儲蓄罐即將裝滿。2021年初,核污染水蓄積量已經超過了120萬噸,而儲存罐的最大儲量僅為137萬噸。(參見《日本福島百萬噸核污水將排入太平洋?國際組織警告:或損害人類DNA》,載央視網2020年10月25日,http://m.news.cctv.com/2020/10/25/ARTI4dV6Pj2lwJ7KTiV0iLx6201025.shtml。)日本政府在明知國內民眾和國外利益相關方反對的情況下,召開了內閣會議,并決定將因福島核電站而產生的核污染水排入海洋。(參見華義:《堅持核污染水排海 日本政府執迷不悟》,載《新華每日電訊》2022年4月15日,第9版。)預計的排放準備時間為2年,而整個排放過程將持續30年。2021年4月13日,中國外交部發言人就此發表講話,認為日本排放核污染水的行為是極其不負責任的,而且將嚴重損害國際公共健康安全和周邊國家人民切身利益。(參見《外交部發言人就日本政府決定以海洋排放方式處置福島核電站事故核廢水發表談話》,載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網站2021年4月13日,http://www.gov.cn/xinwen/2021-04/13/content_5599262.htm。)韓國政府也表示遺憾,并聲稱會為了國民安全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參見丁潔蕓:《快訊!日本政府決定將核污水排入大海,韓國政府:強烈遺憾》,載環球網2021年4月13日,https://world.huanqiu.com/article/42hXq38b6ku。)當前,關注日本核污染水排海的國家和國際組織愈來愈多,其中以韓國、中國、俄羅斯和太平洋各島國為代表。國際原子能機構(International Atomic Energy Agency,簡稱IAEA)技術工作組已經指出,日本排海方案同機構安全標準有諸多不符之處。(參見《外交部軍控司司長孫曉波在“臨甲7號沙龍——日本福島核污染水處置問題吹風會”上的發言》,載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網站2023年3月17日,https://www.mfa.gov.cn/wjdt_674879/sjxw_674887/202303/t20230317_11043774.shtml。)然而,日本對各方反對置若罔聞,繼續加速推進核污染水排海,甚至公開宣稱將于2023年8月24日排海。該行徑對各方關切熟視無睹,對相關國際機構權威也沒有給予尊重。(參見《2023年3月21日外交部發言人汪文斌主持例行記者會》,載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網站2023年3月21日,https://www.mfa.gov.cn/web/fyrbt_673021/jzhsl_673025/202303/t20230321_11045971.shtml。)2023年6月5日,也就是國際環境日當天,日本政府宣布向排海管道灌注第一批擬排海經處理的核污染水,共約6 000噸。同一天,東京電力公司官宣,在福島第一核電站港灣內捕捉的魚中發現放射性元素銫的檢測值達到每千克18 000Bq,超過日本食品衛生法定標準的180倍。(IAEA, IAEA Review of Safety Related Aspects of Handling ALPS Treated Water at TEPCOs Fukushima Daiichi Nuclear Power Station—First Interlaboratory Comparison on the Determination of Radionuclides in ALPS Treated Water,IAEA(May 2023),https://www.iaea.org/sites/default/files/first_interlaboratory_comparison_on_the_determination_of_radionuclides_in_alps_treated_water.pdf.)
而從2023年8月24日開始,日本將福島第一核電站核污染水排入海洋,至2023年9月11日,核污染水首輪排海作業結束。
日本排放不符合標準的核污染水的行為將對國際環境和國際關系造成嚴重破壞。
(二)日本核污染水排放對東北亞海洋生態和漁業的影響
日本核污染水排放的行為引起各方關注的重要原因在于其不可估量的后續影響。排入海洋的核污染水威脅著海洋生態環境、海洋食品產業及人類健康,短期而言,核污染水主要影響日本本國和鄰國漁業和捕撈業的發展;而從長遠來看,東北亞區域、太平洋區域及國際社會的海洋生態安全都將不可避免地受到威脅。(參見任虎、牛子薇:《日本核廢水排海的責任:國際責任與預期違約責任》,載《福建江夏學院學報》2022年第1期,第5頁。)
1.核污染水排放對海洋生態安全和漁業生態環境的影響
漁業資源本身是流動的,若福島核電站所產生的核污染水被排放入海,則漁業生態環境及水生生物會受到長久的危害。目前,核污染水中含有的60多種放射性核素難以依靠現有技術徹底凈化。一旦這些未能被成功凈化的核污染水被排入海洋,其會隨著沿岸的洋流擴散至全球海域,并通過食物鏈累積在海洋生物體內。(參見楊振姣、羅玲云:《日本核泄漏對海洋生態安全的影響分析》,載《太平洋學報》2011年第11期,第93頁。)隨著海洋生物間食物鏈的循環,放射性元素會在魚類種群中不斷累積,進而對魚類和消費魚類的人群產生明顯影響。(Japan:UN Experts Say Deeply Disappointed by Decision to Discharge Fukushima Water,United Nations Office of the High Commissioner for Human Rights(15 April 2021),https://www.ohchr.org/en/press-releases/2021/04/japan-un-experts-say-deeply-disappointed-decision-discharge-fukushima-water.)當放射性元素在生物體內累積到一定程度后,生物的組織和細胞再生功能會嚴重下降。具體而言,將福島核電站所產生的核污染水排放入海可能造成太平洋內的溯洄產卵魚類變異或滅絕。
根據日本2023年3月發布的數據,經多核素處理系統處理后的核污染水中仍有近70%不達標,而東京電力公司存在篡改、瞞報數據的惡劣行為。(參見《2023年3月21日外交部發言人汪文斌主持例行記者會》,載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網站2023年3月21日,http://new.fmprc.gov.cn/fyrbt_673021/202303/t20230321_11045971.shtml。)在這一情況下,國際社會不得不對“核處理水”的安全程度存疑。
2.日本核污染水排放對東北亞漁業捕撈和人體健康的影響
2018年,世界范圍內的漁業和水產養殖業的總產量達到了1.79億噸,產值高達4 010億美元。若將水產植物計算在內,全球漁業總產量實際達到2.12億噸,其中,亞洲的漁業產值占世界總量的近70%,
(參見《全球漁業和水產養殖最新狀況》,載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業農村部網站2020年6月10日,http://www.moa.gov.cn/xw/bmdt/202006/t20200610_6346287.htm。)產值分布為亞洲占比69%、美洲占比14%、歐洲占比10%、非洲占比7%和大洋洲占比1%。而日本核污染水排放首先污染的就是亞洲的海洋漁業和水產環境。
中國的近海捕撈活動主要集中在中國東海、南海及黃海區域。(參見《十張圖了解2020年中國海洋捕撈業發展現狀與區域分布情況 海洋捕撈總產量不斷減少》,載前瞻經濟學人2021年1月28日,https://www.qianzhan.com/analyst/detail/220/210128-e4d7614f.html。)少部分的中國漁船會偶爾進入日本和韓國的爭議海域捕魚。一旦大氣環流稍有變化,由此導致的洋流變化將會讓日本排放的核污染水對中國的捕魚業造成影響。首先,這會使中國漁民在日本東太平洋海域進行的捕撈作業面臨一定風險。中國遠洋漁船會在每年的5月至12月期間,在日本海及附近太平洋海域捕撈遠東沙丁魚和秋刀魚等魚類,而出海的船員和漁船則面臨受一定程度核輻射傷害的風險。同時,中國漁民捕撈量相對較高的遠東沙丁魚和秋刀魚等魚類在日本沿海分布較多,并多為高度洄游種類。如前所述,這些魚類在受日本核泄漏的輻射危害時,會產生輻射生物效應,可能會發生變異或者種群數量下降等情況,進而對生物安全和漁業產量造成隱患和潛在風險,進而影響海洋生物環境以及相關從業者和消費者的健康。
3.日本核污染水排放對漁業產業鏈和供應鏈的影響
中國的海水養殖和捕撈行業產值將受到影響。(參見黃玥、韓立新:《日本核污水排放后我國遠洋漁業立法思考》,載《北方法學》2022年第2期,第145頁。)例如,在2019年,中國的海水養殖為0.36萬億,捕撈產值為0.21萬億。(參見《日本核廢水排海掩耳盜鈴,我國海洋漁業將遭受數千億損失》,載百度2021年4月15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97107576773438269&wfr=spider&for=pc。)其中,2019年中國遠洋漁業總產量為217.02萬噸,而環太平洋海域捕撈率為75%。日本核污染水的排放勢必影響西太平洋地區的海洋漁業產量,同時還將導致中國、韓國和日本的國內消費者排斥海產品的呼聲高漲。由此,核污染水排放將可能從供需兩個方面對中國漁業產業鏈和供應鏈造成巨大影響。
從整個東北亞地區來看,韓國漁業界呼吁日方保持信息公開、透明,強調保證民眾食品安全是首當其沖之要義,并且表示,一旦日方排污入海,韓方將聯合國際漁業界以強硬舉措回應。韓國正著手搜集證據將日本起訴至國際法院。(Thomson Reuters,South Korea Court Fight over Japans Plan to Release Contaminated Fukushima Water,CBC(14 April 2021),https://www.cbc.ca/news/world/fukushima-nuclear-water-1.5986603.)目前,韓國也正在加強海域監測以應對日本排放核污染水。2023年3月24日,韓國慶尚南道宣布,將在其政府海洋港灣課增設海產品安全負責人員,并在其海產品安全管理中心將已有的1臺設備和1名專業人員增至4臺設備和3名專業人員,而海產品檢測結果將公布在慶尚南道政府官網上。(參見《日本強推福島核污水排海計劃引批評》,載光明網2023年3月25日,https://m.gmw.cn/2023-03/25/content_1303319654.htm。)國際法院對此案的判決將直接或間接影響世界陸源污染的排放標準。若日本持續實施核污染水排放,則現存的海洋生物資源,東北亞沿岸國的漁業經濟,甚至世界漁業消費需求均會受到嚴重的負面影響。
因此,日本政府排放核污染水的行為,對東北亞地區的漁業生態安全、漁業捕撈作業甚至整個漁業經濟產業鏈都將造成相當程度的損害。并且,由于漁業產業的特殊性質和海洋環境的整體性,日本政府的排放行為將繼續對全球漁業造成嚴重的、不可挽回的損害。
二、日本排放核污染水行為所違背的法律規則
海洋資源是人類共同財富,日本政府對國際社會正當關切的無視,違背了自身本應履行的國際義務。一意孤行地將福島核污染水排入海洋,既危害自然環境和人類健康,又侵害周邊國家合法權益。因此,日本政府應當對其向海洋排放核污染水的行為承擔相應的國際責任。
(一)日本的行為違反其國內法
在日本國內法的層面,日本通過內閣會議的形式通知各國其將排放核污染水。然而,日本政府刻意將處理過的核污染水與核廢水這二者的概念進行混淆。眾所周知,處理過的核污染水屬于核廢水。核廢水的放射性元素的含量與核污染水的放射性元素的含量是不同的,后者含量更高。日本聲稱其排放的是核廢水,但并未提供合理的依據和數據。其強調處理過的核污染水中氚含量已達標,卻故意忽視對其他放射性物質處理不足的事實。(Dennis Normile,Despite Opposition,Japan May Soon Dump Fukushima Wastewater into the Pacific,Science(24 January 2023),https://www.science.org/content/article/despite-opposition-japan-may-soon-dump-fukushima-wastewater-pacific.)事實上,日本排放到海洋中的是核污染水,而非真正意義上已經處理過的核廢水。日本核污染水排放行為將嚴重破壞海洋生物多樣性,影響沿海食品安全。日本此次的行為違背了其國內法《原子能基本法》中“發展核事業,確保核設施安全”的條款,也違反了《原子力災害對策特別措置法》。(在日本的核安全法律法規體系中,《原子能基本法》(1955年第186號法案)位于最高層,它確立了核能利用的基本理念。在此基礎上,日本制定了《原子爐等規制法》(Act on the Regulation of Nuclear Source Material,Nuclear Fuel Material and Reactors,1957年第166號法案)、《放射性同位素等輻射危害防護法》(Law for Prevention of Radiation Hazards due to Radioisotopes,etc.)、《原子力災害對策特別措置法》(The Act on Special Measures Concerning Nuclear Emergency Preparedness)等。)
(二)日本的行為違反有關國際條約
1.日本的行為違反《及早通報核事故公約》
日本核污水的處理屬于事故處理程序的延續,受《及早通報核事故公約》的約束。因為該公約應適用于締約國可能引起放射性物質釋放、并已經造成或可能造成對另一國具有輻射安全重要影響的超越國界的國際性釋放的任何事故。
《及早通報核事故公約》第2條和第7條均對締約國發生事故后的報告義務作出規定。(《及早通報核事故公約》第2條規定,一旦有事故出現,締約國必須立刻將該事故的性質、發生時間、準確位置以及能夠最大程度降低危害后果的信息告知可能受影響的國家或將上述事項通知IAEA;《及早通報核事故公約》第7條規定,締約國必須將主管當局和聯絡點以及負責收發通知和信息的聯絡中心告知其他締約國或IAEA。)正如韓國等國所擔憂的那樣,日本的核污染水所含有的放射性物質在排放入海后可能對另一國造成跨界損害。福島核事故后,日本政府沒有將核泄漏的具體情況向IAEA和其他締約國通報。2022年,日本核監管機構原子能規制委員會對福島核污水排海計劃的“審查書”草案進行了確認,而日本政府雖然提前申明,但是并沒有提供具體的數據,且通報的內容也不符合對核事故的報告要求。
2.日本的行為違反《核安全公約》
1994年《核安全公約》規定各締約國有義務在本國保證核安全,也有在發生核事故后減輕危害后果和進行輻射防護與應急準備的義務。這些義務要求日本國內需結合或設立本國法律,以達到此公約的義務標準。(《核安全公約》第4條規定:“每一締約方應在其本國法律的框架內采取為履行本公約規定義務所必需的立法、監管和行政措施及其他步驟。”)并且,締約國還有義務進行應急準備和輻射防護,保證核安全,并在發生核事故后減輕危害后果。這些義務要求日本進行國內立法,以達到此公約的義務標準。從福島核電站事故中可以發現,日本并未建立緊急處理機制以應對控制棒和發電機同時失效的情況。(參見裴兆斌、蔣蓉侖:《日本排放核污水的法律問題及其對策研究》,載《南海法學》2022年第1期,第91頁。)正是這一機制的缺失導致了核事故發生后相關人員對事故處理的不當和不及時。這表明日本并沒有履行《核安全公約》中規定的義務,采取立法和監管等措施以防止帶有放射性后果的事故發生和一旦發生事故及時減輕此種后果。總之,日本政府的行為給鄰國造成了不同程度的核污染威脅。
3.日本的行為違反《聯合國海洋法公約》
日本政府的行為違背了《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十二部分的規定。(參見黃惠康:《日本核廢水排海的四大悖論》,載《解放軍報》2021年4月25日,第4版。)
日本強調排放的是處理過的“凈化水”,而非污染海洋環境的“核廢水”,目的就在于規避未來可能的追責。但《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192條規定了締約國在保護海洋環境方面的一般義務,即“各國有保護和保全海洋環境的義務”。(參見蘇金遠:《日本核廢水排入海決定有違國際法理》,載《解放軍報》2021年4月29日,第4版。)第194條進一步規定了國家采取必要措施防止、減少和控制海洋環境污染的義務。(《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194條規定:“1.各國應在適當情形下個別或聯合地采取一切符合本公約的必要措施,防止、減少和控制任何來源的海洋環境污染,為此目的,按照其能力使用其所掌握的最切實可行的方法,并應在這方面盡力協調它們的政策。2.各國應采取一切必要措施,確保在其管轄或控制下的活動的進行不致使其他國家及其環境遭受污染的損害,并確保在其管轄或控制范圍內事件或活動所造成的污染不致擴大到其按照本公約行使主權權利的區域之外。3.依據本部分采取的措施,應針對海洋環境的一切污染來源。這些措施,除其他外,應包括旨在最大可能范圍內盡量減少下列污染的措施:(a)從陸上來源、從大氣層或通過大氣層或由于傾倒而放出的有毒、有害或有礙健康的物質,特別是持久不變的物質;(b)來自船只的污染,特別是為了防止意外事件和處理緊急情況,保證海上操作安全,防止故意和無意的排放,以及規定船只的設計、建造、裝備、操作和人員配備的措施;(c)來自用于勘探或開發海床和底土的自然資源的設施和裝置的污染,特別是為了為防止意外事件和處理緊急情況,保證海上操作安全,以及規定這些設施或裝置的設計、建造、裝備、操作和人員配備的措施;(d)來自在海洋環境內操作的其他設施和裝置的污染,特別是為了防止意外事件和處理緊急情況,保證海上操作安全,以及規定這些設施或裝置的設計、建造、裝備、操作和人員配備的措施。4.各國采取措施防止、減少或控制海洋環境的污染時,不應對其他國家依照本公約行使其權利并履行其義務所進行的活動有不當的干擾。5.按照本部分采取的措施,應包括為保護和保全稀有或脆弱的生態系統,以及衰竭、受威脅或有滅絕危險的物種和其他形式的海洋生物的生存環境,而有必要的措施。”)第194條第1款規定各國在無法獨立防控海洋環境污染時應當尋求國際合作與幫助,而不能獨自作出處置措施。日本政府處理核污染水的方式表明其沒有能力獨自控制海洋污染,因此其獨自排污的行為違反了進行國際合作的義務。
《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194條第1款、第2款均規定國家應采取措施防止有害物質污染海洋,而核污染水顯然屬于海洋污染有害物。由于《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的內容制定于20世紀,內容上具有滯后性,所以公約對于“必要措施”的內涵沒有明確規定和解釋。研究認為,對于“必要措施”的解釋不能單單借鑒先前的國家實踐,而應該參考科技的發展,結合現代科學技術的進步和核設施的高度危險性進行解釋。涉及日本政府處理核污染水的措施時,此處的“一切必要措施”要求窮盡當下能夠采取的全部措施。從目前日本政府采取的措施來看,其并未采取全部措施。因此日本政府并未履行《聯合國海洋法公約》項下要求的義務。
《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206條規定了各國對其活動進行環境評價的義務。(《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206條規定:“各國如有合理根據認為在其管轄或控制下的計劃中的活動可能對海洋環境造成重大污染或重大和有害的變化,應在實際可行范圍內就這種活動對海洋環境的可能影響作出評價,并應依照第二百零五條規定的方式提送這些評價結果的報告。”)同時,《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207條針對“陸地來源的污染”作出了規定,(《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207條第4款規定:“各國特別應通過主管國際組織或外交會議采取行動,盡力制訂全球性和區域性規則、標準和建議的辦法及程序,以防止、減少和控制這種污染,……”)而第213條又進一步要求各國實施相關國際組織為控制陸源污染而制定的規則。(《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213條規定:“各國應執行其按照第二百零七條制定的法律和規章,并應制定法律和規章和采取其他必要措施,以實施通過主管國際組織或外交會議為防止、減少和控制陸地來源對海洋環境的污染而制訂的可適用的國際規則和標準。”)這些規定說明核污染水作為陸地來源污染,其排放不是一國自身可以決定和處置的事務,而是應當參照與核污染水有關的國際規則進行處理。日本政府無視其他國際規則所規定的義務擅自排放核污染水入海也違反了針對“陸地來源污染”的特別義務。
日本政府的行為還違背了各國對海洋生物資源的養護義務。涉漁法規體系已經從“人類中心主義”時代過渡到了“生態中心主義”時代。為確保對跨界魚類種群和高度洄游魚類種群這類特殊的生物資源進行管理,國際社會在《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的基礎上通過了《執行1982年12月10日〈聯合國海洋公約〉有關養護和管理跨界魚類種群和高度洄游魚類種群的規定的協定》。(參見張晏瑲:《國際漁業法律制度的演進與發展》,載《國際法研究》2015年第5期,第38頁。)該協定引入了“生態系統方法”和“預警方法”,這意味著國際漁業組織開始關注生態系統的整體性和生物的多樣性,并從總體方面重視對公海資源的養護。日本政府顯然違背了國際社會所倡導的上述對海洋生物資源的養護義務。
4.日本核污染水排放行為是對相關法律規制的規避與濫用
《防止傾倒廢物和其他物質污染海洋的公約》是為保護海洋環境、敦促世界各國共同防止由于傾倒廢棄物而造成海洋環境污染的公約。日本是該公約締約國之一。該公約與《聯合國海洋法公約》都規定了“傾倒”的定義。(《防止傾倒廢物和其他物質污染海洋的公約》第3條第1款規定:“‘傾倒的含義是:(1)任何從船舶、航空器、平臺或其他海上人工構筑物上有意地在海上傾棄廢物或其他物質的行為;(2)任何有意地在海上棄置船舶、航空器、平臺或其他海上人工構筑物的行為。”《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1條第5款(a)項規定:“‘傾倒是指:(i)從船只、飛機、平臺或其他人造海上結構故意處置廢物或其他物質的行為;(ii)故意處置船只、飛機、平臺或其他人造海上結構的行為。”)然而,從陸地直接排放污水至海洋的行為并不符合公約“傾倒”的概念,且對此目前既缺少有效的國際法律共識,也沒有相關先例可以參考。除此之外,根據現有國際法,就從陸地上排放核污染水而言,并沒有明確的禁止條款。與其他形式的海洋污染相比,有關陸地排放造成海洋污染的國際法規制也遠遠不夠完善。相關國際法規定缺失的主要原因是,關于陸地排放造成海洋污染的法律法規通常會涉及締約國國內經濟活動本身。由此,對相關法律法規的制定往往會遭受更大的政治和經濟阻力。例如,在制定諸如《京都議定書》等應對全球變暖的國際公約的過程中,各國很難就規制其國內經濟活動達成國際協議。日本有意地在陸地上傾倒核污染水,說明其在刻意規避《防止傾倒廢物和其他物質污染海洋的公約》中對“傾倒”行為的界定,以期逃避該公約要求締約國承擔的義務和責任。
日本一直主張其排放行為是迫于形勢所作出的,還表明目前儲存罐中的核污染水符合核安全標準,所以能夠被排放進太平洋。(Japantimes,The Controversial Plan to Release Fukushima Nuclear Plants Wastewater,Japantimes(15 February 2023),https://www.japantimes.co.jp/news/2023/02/15/national/nuclear-waste-sea-release-prepare.)然而,其他國際法文件規定,即使放射性液體的排放符合核安全方面的標準,排放國家仍然需要滿足額外的環境保護義務。但是,這種環境保護義務的具體內容并不明確。IAEA的《一般性安全指南No.GSG-10》(簡稱《指南》)認為,即使核污染水符合了排放標準,在對設備和活動進行有關預期放射性的環境影響評估時,還需要考慮核污染水排放對植物和動物的影響。(IAEA,Prospective Radiological Environmental Impact Assessment for Facilities and Activities,IAEA(September 2018),https://regelwerk.grs.de/sites/default/files/cc/dokumente/dokumente/GSG-10.pdf.)然而,《指南》規定適用于核設施在正常運營時所產生的排放,而日本將要排放的核污染水是福島核電站在事故發生之后為冷卻反應堆而產生的。《指南》的規定是否可以適用于福島核污染水的排放還存在疑問。縱使如此,日本也不能依據這份《指南》將排放核污染水的行為合法化,為其福島核污染水排放行為開脫。如果《指南》可以適用于日本的排放行為,那么IAEA在給日本發放排放許可時仍然應當考慮放射性損害之外的其他因素,例如長久以來對環境的不可逆的影響以及對日本本國國際形象的重大損害等。
此外,由于海洋環境的復雜性和整體性,核污染水排放會對相鄰國家的海岸漁業資源產生直接的負面影響,并通過洋流對全球海洋生態環境和海洋生物多樣性造成實質性影響進而造成跨界損害,然而,對于受害國來說,獲取能證明跨界損害的證據十分困難。舉證困難的原因有二:一是最終損害結果和核污染水排放之間存在著由時間和空間上的巨大跨度所造成的復雜因果關系;二是將損害的具體份額歸因于行為國的標準尚不明確。從國際判例的角度來看,“特雷爾冶煉廠仲裁案”(Trail Smelter Case)是國際法歷史上第一個涉及跨界環境責任的跨界環境責任仲裁案例,也是迄今為止最重要的關于跨國空氣污染的國家責任案件。1896年,加拿大在與美國接壤的邊境城市特雷爾建造了大型冶煉廠。自建成以來,該工廠釋放的大量硫化物導致美國許多城市的空氣中二氧化硫濃度超標。1903年,該廠每天向大氣排放300至350噸硫,而排放的二氧化硫數量則是該數字的2倍。在初始階段,冶煉廠污染物的受害者對冶煉廠提出了一系列相關的民事賠償請求,但污染損害的賠償問題并未能在兩國的國內法范圍內得到解決。1927年,美國政府接手了相關爭端,并隨即向加拿大政府提出抗議。在以斡旋、調停、協商等方式解決爭端未果之后,兩國政府最終決定將爭端提交仲裁庭。在1941年的最終裁決中,仲裁庭要求特雷爾冶煉廠賠償其所造成的直接損失,并采取保全措施。然而,仲裁庭認為,冶煉廠作為主體所進行的排污行為與附帶的環境污染這二者之間的因果關系過于間接,以致于無法推算損失。因此,這類環境損害不能成為確立賠償金額的基礎。雖然“特雷爾冶煉廠仲裁案”設立了先例,但后續國際司法實踐仍然未能明確有關跨界損害的證明標準。由此案例可見,國際社會幾乎無法證明日本排放核污染水的行為與可能的損害后果之間的絕對因果聯系。與此同時,日本并非核損害系列公約的締約國,有理由懷疑日本在刻意提前布局規避核污染責任。日本深知即使向海洋排放核污染水,國際社會也無法取證,因而選擇排放核污染水。
(三)日本的行為違反國際法原則
人類歷史上的核事故,例如切爾諾貝利和三里島事故,所造成的主要危害后果都是大氣污染。三里島事故于1979年3月28日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發生。當日凌晨4點,三里島核電站第2組反應堆的操作室發生警報。反應堆的渦輪機停轉,堆芯壓力和溫度驟然升高。2小時后,大量放射性物質溢出。但在當時,美國并未向海水中釋放有害物質,堅持了國際環境法原則,履行了保護海洋環境的義務。然而,面臨相似情況,日本卻將核污染水排入海洋。這一行為及其后續影響,對中國和世界其他國家都將產生風險,也違反了風險預防原則和國際合作原則等國際環境法原則。(參見郭冉:《從福島核廢水排海事件看國際法的現實障礙與未來走向》,載《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5期,第112頁。)
1.日本的行為違反風險預防原則
風險預防原則源于國內環境法的規定,是指國家在其管轄范圍內或控制下的重大的環境損害發生以前,應采取政治、法律、經濟手段以防止此類環境損害的發生。國際環境法中的風險預防原則則是用以預防具有科學不確定性的環境風險,保護人類和環境的重要原則。自其產生以來,許多國際環境公約均對其進行了規定。1992年《聯合國里約環境與發展宣言》原則15被公認為是對風險預防原則最準確的表述。(《聯合國里約環境與發展宣言》原則15規定:“為了保護環境,各國應按照本國的能力,廣泛適用預防措施。遇有嚴重或不可逆轉損害的威脅時,不得以缺乏科學充分確定證據為理由,延遲采取符合成本效益的措施防止環境惡化。”)具體而言,該原則由以下幾個特征構成:第一,存在嚴重或不可逆轉的環境風險;第二,風險因人類有限的認識能力而具有不確定性;第三,應立即采取措施來防止或緩解環境風險,且不能放任具有科學不確定性的環境風險;第四,應當考慮自身情況采取預防措施。在福島核電站發生事故后,日本并沒有采取措施避免環境的進一步惡化,反而單方面向海洋排放核污染水。因此,日本政府的行為明顯違反風險預防原則。
2.日本的行為違反國際合作原則
國際合作原則既是現代國際法的基本原則,也是國際環境法的基礎原則。該原則要求各國在世界范圍內進行環境保護的合作。國際合作原則要求建立相互協作、相互通報的國際制度。在發生核污染事件和可能的核污染擴散風險的極端情況下,各國應當在相互平等和共同協商的基礎上進行國際合作。日本作為發達國家,更應負有進行國際合作的義務。然而,日本政府并未與最有可能受到影響的周邊國家進行國際合作以減少核污染的損害,因而嚴重違反了國際合作原則。
3.日本的行為違反環境影響評價原則
日本政府的行為還違反了環境影響評價的國際法義務。自1972年斯德哥爾摩人類環境會議之后,環境影響評價制度便以多種形式出現在國際法體系中。經過四十年的發展,環境影響評價制度通過國際法律文件和國家實踐的確認,并經國際法院的系列案件確認成為習慣國際法,(Pulp Mills on the River Uruguay(Argentina v. Uruguay),Judgment,I.C.J. Reports 2010,p.14,para.273;Certain Activities Carried out by Nicaragua in the Border Area(Costa Rica v. Nicaragua) and Construction of a Road in Costa Rica Along the San Juan River(Nicaragua v. Costa Rica),Judgment,I.C.J. Reports 2015,p.665,para.153.)其要求所有國家在進行活動規劃時,根據其所處的客觀情況開展初步的危險評價,從而確定相關活動對他國環境造成嚴重損害的可能性。(Certain Activities Carried out by Nicaragua in the Border Area(Costa Rica v. Nicaragua) and Construction of a Road in Costa Rica Along the San Juan River(Nicaragua v. Costa Rica),Judgment,I.C.J. Reports 2015,p.665,para.153.)日本政府在進行核污染水的排海行為時,沒有對核污染水對海洋的污染進行充分和有效的評估,因而其行為違反了環境影響評價的義務。
2023年6月通過的《〈聯合國海洋法公約〉下國家管轄范圍以外區域海洋生物多樣性的養護和可持續利用協定》第28條對締約國的環境影響評價義務進行了詳細規定,包括但不限于“二、當締約方確定其管轄或控制下、在國家管轄范圍以內海洋區域計劃開展的某項活動可能對國家管轄范圍以外區域海洋環境造成重大污染或重大和有害的變化時,應確保根據本部分對該活動開展環境影響評價,或根據締約方本國程序開展環境影響評價。根據本國程序進行此類評價的締約方應:(一)在本國程序期間通過信息交換機制及時提供相關信息;(二)確保按照符合其本國程序要求的方式對該活動進行監測;(三)確保按照本協定,通過信息交換機制提供環境影響評價報告和任何相關監測報告。”日本作為締約方也應履行新協定所規定的國際義務。然而,就排放核污染水入海一事,日本并未向國際社會公布其國內的調查報告。由此,日本違背了其針對核污染水排放所應承擔的義務。
此外,日本政府的行為侵害了人類所享有的環境權。1972年聯合國人類環境會議通過的《人類環境宣言》確立了環境權。(《聯合國人類環境宣言》理念1規定:“人類有權在一種能夠過尊嚴和福利的生活的環境中,享有自由、平等和充足的生活條件的基本權利,并且負有保護和改善這一代和將來的世世代代的環境的莊嚴責任。”)該權利在隨后的1992年世界環境與發展大會中得到重申。日本政府的行為對整個海洋環境造成了嚴重的威脅,對人類所享有的環境權造成了嚴重的損害。
4.IAEA的報告不能排除日本核污染水排海行為的違法性
2023年5月,IAEA承認此次事件有“利益攸關方”概念,(Fukushima Daiichi ALPS Treated Water Discharge,IAEA,https://www.iaea.org/topics/response/fukushima-daiichi-nuclear-accident/fukushima-daiichi-alps-treated-water-discharge.)但對于核事故廢水排海問題,國際上并沒有國與國之間的協商新機制。日本政府以其排海行為屬其內政、所排海域也是其領海為由,不與其他國家協商,在法理上、在當前這一階段,利益攸關方似乎找不到有效的反制措施。2023年7月4日,IAEA在官網發布消息,認為日本核污染水排海計劃符合國際安全標準。從IAEA的報告來看,雖然目前日本國內及其鄰國、尤其是韓國,對日本核污染水排海表示強烈反對,但IAEA已較為清晰地表示,其對日本核污染水排海無法給予明確的反對,只能在現有科技水平和認知范圍內,對其決策與處理之過程進行審查,并使用現有科技與認知手段、方法發表意見,從其目前的審查來看,日本已經取得了IAEA的明確“背書”。
然而,IAEA的報告并不能排除日本核污染水排海行為的違法性。首先,《國際原子能機構規約》第2條和第3條關于機構目標和職能的規定,并沒有賦予IAEA對放射性物質處置的權利。其次,IAEA理事會及其相關決議,并沒有賦予IAEA準許日本核污染水排海方案的權力,更何況專家組的報告在發布前也未獲得機構大會或理事會的認可,缺乏權威性。再次,IAEA本身的一系列核污染水的安全標準不具有強制拘束力。最后,報告的科學性和可靠性存疑。基于日本提供的數據,三次核污染水分析檢測只完成了一次,有理由懷疑日本有選擇地提供數據,并在三次檢測完成前就發布了最終評估報告,缺乏科學依據。因此IAEA的評估報告既不能為日本核污染水排海行為“背書”,也不能排除日方作出核污染水排海行為的違法性。(參見黃惠康:《日本核污染水排海于法不容,后患無窮》,載聚焦中國2023年7月11日,https://mp.weixin.qq.com/s/yiXcAOIgCzO0HdCYFgygSQ。)
日本政府不顧本國和鄰國國民反對,一意孤行,執意將上百萬噸核污染水排入大海,嚴重違反其應當履行的國際法義務。日本是《聯合國海洋法公約》《防止傾倒廢物和其他物質污染海洋的公約》《核安全公約》和《控制危險廢物越境轉移及其處置巴塞爾公約》的締約國,負有保護海洋環境、不產生跨境損害、不向海洋傾倒放射性廢物、保持信息透明等條約義務,并有義務就核污染水排海事宜與周邊鄰國等利益攸關方充分協商。
日本政府曾組織委員會討論過其他幾種處理核污染水的方案,并不是僅僅只能排放入海,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排放入海。(Dennis Normile,Japan Plans to Release Fukushimas Wastewater into the Ocean,Science(13 April 2021),https://www.science.org/content/article/japan-plans-release-fukushima-s-contaminated-water-ocean.)日本政府聲稱,將核污染水直接排放入海和將其蒸發后排入大氣這兩種方案是“最實際的解決方法”,而這二者中,排放入海是最經濟也是最快速的解決方式。(Alen J. Salerian, Sample Records for Bacteria Produce Organic,Science.gov(1 June 2017),https://www.science.gov/topicpages/b/bacteria+produce+organic.)但日本實際是將本國利益凌駕于國際社會之上,日本政府的行為屬于對現行國際法漏洞和國際司法實踐缺陷的利用。其將核污染水排入海洋的行為可以被視為對相關國際法的違反、濫用和規避,損害了國際法的權威。日本的核污染水排放行為也是對生命的漠視、對人道主義的挑戰、對國際合作的破壞行為。日本應履行其應盡的國際責任和義務。國際社會也應進一步凝聚多邊主義共識,加大對海洋環境保護合作的支持和投入,共同維護全球的海洋環境安全。
三、中國針對日本排放核污染水入海的應對措施
中國作為利益攸關方,可從國際輿論途徑、外交途徑、法律途徑和國際合作途徑予以應對。
(一)國際輿論途徑
人類通過海洋成為了緊密相連的海洋命運共同體。日本排放核污染水的行為與當今世界倡導的環境保護大趨勢不符,更侵害全人類的共同利益。核污染水排海首先會危害日本的漁業、食品、旅游等相關行業。因此,可通過日本國內民間組織和國際環保組織的力量阻止日本政府的行動。(例如,日本民間團體“和平人權環境論壇”事務局次長井上年弘多次參與組織市民抗議活動。他表示,日本政府和東京電力公司曾對漁民許下承諾,若得不到漁民的理解絕不會把核污染水排海。盡管如此,日本政府和東京電力公司仍在一步步推進核污染水排海。“據稱核污染水的排放將持續進行,直到核電機組報廢為止,這將對海洋造成嚴重污染。日本政府執意推進核污染水排海,極不負責,是背信棄義的行為。我們將繼續組織各種市民活動,發出反對核污染水排海的聲音。”參見岳林煒、馬菲:《日本政府執意推進核污染水排海,極不負責》,載《人民日報》2022年5月9日,第14版。)未來,中國還可聯合周邊海洋環境受損的國家,如韓國、太平洋島國等,促使日本重視核污染水的排放行動,敦促其對核污染水的處理和排放進行控制和補救。
(二)外交途徑
在核污染水排放問題上,日方表示其重視國際社會的關切,卻沒有與周邊鄰國等利益攸關方充分協商。(參見黃惠康:《日本核廢水排海的四大悖論》,載《解放軍報》2021年4月25日,第4版。)對于日本的行為,中國應提出外交抗議。然而,外交抗議本身難以阻止日本的排放行為。IAEA的《ALPS評估報告》中提出,凈化過的污水難以去除氚這類放射性物質。(IAEA,IAEA Review of Safety Related Aspects of Handling ALPS-Treated Water at TEPCOs Fukushima Daiichi Nuclear Power Station Report 3:Status of IAEAs Independent Sampling,Data Corroboration,and Analysis,IAEA(December 2022),https://www.iaea.org/sites/default/files/3rd_alps_report.pdf.)報告也提到應考慮核污染水排海的其他可替代方案,并應查看核污染水排放行動是否經過了嚴格的環境影響評估,以及是否對中國和韓國等日本周邊國家保持了公開透明。(IAEA, IAEA Review of Safety Related Aspects of Handling ALPS-Treated Water at TEPCOs Fukushima Daiichi Nuclear Power Station Report 3:Status of IAEAs Independent Sampling,Data Corroboration,and Analysis,IAEA(December 2022),https://www.iaea.org/sites/default/files/3rd_alps_report.pdf.)上述行動需要包括
IAEA在內的國際組織形成決議,或發起國際行動才可完成,可針對核污染程度、排放風險、可替代技術等對日本政府發起國際調查,以阻止日本繼續排放核污染水。
中國也應加強與包括日本在內的周邊國家的合作。日本排放核污染水后,中國可以與周邊有專屬經濟區重疊的國家開啟有關漁業的條約談判,從而加強對東海、南海及黃海遠洋漁業資源的保護與治理,建立一個合規的監管機制以解決核污染水對漁業資源的負面影響。
(三)法律途徑
對于日本政府違反國際法、強行排放核污染水入海的非法行為,中國政府有權依據國際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外關系法》第33條的規定,采取相應的反制和限制措施,包括繼續禁止受到放射性污染的日本食品進入中國市場。同時,《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283條第1款規定:“如果締約國之間對本公約的解釋或適用發生爭端,爭端各方應迅速就以談判或其他和平方法解決爭端一事交換意見。”所以,“交換意見”是國際司法仲裁程序中確立管轄權的程序性要件。除去韓國已經采取的外交抗議行為外,韓國還應就韓日核污染水排海法律爭端的解決提交專門的外交照會,以滿足“交換意見”的司法程序要件。
除申請臨時措施或提起國際司法程序外,還存在另外兩條國際司法程序路徑:一是提起《聯合國海洋法公約》附件七下的仲裁程序;二是提請國際司法機構發表咨詢意見。國際社會不妨效法毛里求斯最近在“查戈斯群島海洋保護區仲裁案”中的成功實踐,在應對日本核污染水排海事件中,打一套法律訴訟的組合拳:第一,將核污染水排海爭端提交聯合國大會,請求作出決議;第二,將爭端提交聯合國安理會,請求作出決定;第三,將爭端提交國際法院,請求作出“法律咨詢意見”;第四,將爭端提交《聯合國海洋法公約》附件七項下的仲裁程序。(參見高之國、錢江濤:《對日核污染水排海可打法律組合拳》,載《環球時報》2021年4月20日,第14版。)
(四)國際合作途徑
1.與各主權國家積極展開合作,參與核污染水排海治理
日本已將核污染水排放入大海,在洋流的作用下,作為日本鄰國的中國必然受到損害。基于海洋命運共同體的理念,中國應針對核污染水排放問題提出合作解決途徑。例如,中國、韓國、日本和IAEA可以在國際機構框架下成立由各方專家組成的技術聯合工作組,對核污染水排放問題進行國際評估核查和監督,確保排入海洋的核污染水符合日本國內法以及國際原子能機構設定的安全排放標準。此外,工作組應公布具體核污染水排放計劃,及時更新環境影響評價報告,探討共同治理核污染水的方式,考慮排海以外的替代方案。日本應確保以公開、透明、科學、安全的方式處置核污染水,積極接受監督,展開國際合作,這是檢驗日本能否有效履行國際責任的試金石。(參見《中國就日本核污染水排海問題表達嚴重關切》,載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網站2022年8月9日,https://www.fmprc.gov.cn/web/wjb_673085/zzjg_673183/jks_674633/jksxwlb_674635/202208/t20220809_10737749.shtml。)目前,中國與俄羅斯發表了相關聲明,對日本排放核污染水表示關切,希望日本能與各國合作,公開相關數據,從而保護世界海洋環境和人民健康。(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和俄羅斯聯邦關于深化新時代全面戰略協作伙伴關系的聯合聲明》,載《人民日報》2023年3月22日,第2版。)
國際社會則應作好對日本核污染水排放行為的應急預案,發揮包括IAEA、國際海事組織、世界衛生組織等在內的政府間和非政府間國際組織的作用,組建國際專家組進行監督評估,形成信息透明的臨時監督機制,在西北太平洋建立常態化的海洋放射性監測預警體系。
核污染水排放的國家責任問題是一把“雙刃劍”。核電站通常建設在海邊,這一選址既考慮到了核發電需要大量冷卻水,也考慮到了突發事故時向海排放的特殊需要。IAEA的核安全標準并不完全禁止向海排放核廢水,只是要求符合IAEA的標準和程序。并且,IAEA的核安全準則和標準都不是強制性的,而是僅供各國參考。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中國政府目前的表態應僅限于程序問題,強調日本政府需與相關國家充分協商,在IAEA專家組最終評估報告出臺前,不得擅自強行排海。(參見《中國代表在國際原子能機構理事會會議嚴厲抨擊日本排放福島核污染水計劃》,載《人民日報》2023年6月7日,第15版。)正因為IAEA的安全標準是非強制性的,這使得周邊各國的態度也顯得搖擺不定。
2.呼吁非國家主體充分參與全球海洋治理
良好運行的國際社會離不開非國家主體的參與。針對此次日本核污水排放爭端,應當充分發揮非國家主體的力量,不斷擴大各行為主體參與福島核污染水治理的渠道,豐富核污染水治理手段。政府間和非政府間國際組織,包括IAEA、國際海事組織和世界衛生組織,可以成立一個國際專家小組來監測和評估核污染水排放入海的相關情況。各國也可以在聯合國大會上提議對核污染水的處理進行主題辯論,形成決議或宣言。各國的學者可以從不同角度對日本排放核污染水進行研究和論證,形成權威的、系統的報告。該報告應該包含多學科的分析,盡可能多地覆蓋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子領域。例如,從法學層面分析核污染水排放入海是否合法,受影響國家如何求償,如何規制有關排放等問題。從政治學層面分析核污染水排放決策的流程和影響因素。從國際關系學層面分析核污染水排放對海洋安全、國際秩序、海洋命運共同體理念和其他重要概念的影響。從海洋學層面對核污染水排放后的海洋環境進行模擬。從漁業水產學層面分析核污染水排放入海對海洋漁業的影響并計算和評估預期損失。中國政府可聯合高校共同建立相關檢測實驗室,以中國為主體,聯合其他國家的實驗室,發布對核污染水排放入海后相關環境影響的建模,而非依賴西方國家已有的模型。
鑒于日本已經開始排放核污染水,需要加強國際社會合作與IAEA的介入,同時敦促中國的核安全立法出臺,在保障中國利益的前提下,制約日本的核污染水排放行為。要求日本與利益攸關方協商后,在多方監督下有條件、分步驟地排放。
四、結語
對于日本核污染水排海所涉及的國際法問題,國際社會要從相關國際法規則、環境損害的國際責任、環境治理合作等方面進行分析。并且,各國應從外交途徑、國際輿論途徑、法律途徑和國際合作途徑,對日本的行為進行監督和管控。在此基礎上,利害相關方應進一步進行國際立法,促進對東北亞海域和世界海洋環境的保護。清潔的海洋環境是全人類共同享有的寶貴資源,日本不應采取單方面的核污染水排放行為來污染世界海洋環境。國際社會則應秉持海洋命運共同體理念,加強團結協作,建立長期有效的國際環境監測機制和溝通渠道,從而維護國際社會和各國人民所享有的重要權利。日本應與亞太地區各國和有關的國際組織充分協商有關核污染水排放入海的事宜,基于科學數據,以公開方式,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處置核污染水,從而保護世界海洋環境和各國民眾健康。中方也呼吁國際社會繼續對這一重要問題予以密切關注,敦促日方切實履行國際義務,以客觀且科學地遵循國際安全標準和國際良好實踐的方式處理核污染水,同時對此行為進行深入研究論證,尋找核污染水排海以外的其他科學、合理的處置方案。作為利益相關方的世界各國和相關國際組織應采取措施調查福島核污染水排海的安全性,而在此之前,日本不應繼續將核污染水排放入海。日本執意將核污染水排放入海的行為,反映了其政府缺乏擔當國際責任的態度,國際社會有理由要求日本為其危害全球的行為承擔相應的責任。
收稿日期:2023-09-12
基金項目:2020年度教育部青年基金項目“應用浮式平臺保障南海維權執法的國際法問題研究”(20YJC820049),2023年度武漢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資助項目
作者簡介:吳蔚,女,武漢大學中國邊界與海洋研究院副教授。
① 參見張詩奡:《福島核污水排放方案的國際法義務檢視》,載《南大法學》2022年第4期,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