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良
不知不覺,當下的散文書寫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近幾年,很多散文家開始傾情于長篇散文的創作;相對于傳統散文集而言,單部長篇散文的出版也大有增長的勢頭。占據國內主要文學期刊的散文作品,在語言、體量及敘述方式上,普遍呈現出一種區別于傳統散文的氣象,“新散文”“大散文”的概念也應運而生。秋池的散文集《老宅子》算是別出心裁,既有占據全書大半篇幅的一部同名“新散文”,也有分量不輕的數篇傳統散文,最后還附了幾篇對同名“新散文”很深刻的評析文章。讀罷全書,自是感動,但我最想評說的,反是書中的傳統散文部分。因為,在當前新散文創作的熱潮下,我不僅看見了秋池散文創作的傳統繼承,還看見了秋池散文創作在傳統繼承中的個性掙脫。
一
秋池散文創作的傳統繼承,表現在散文的情感、敘述方式和成文形式上。本身就是圍繞親情而展開書寫的新散文《老宅子》自不必說,其余的十余篇短文,一大半都與“母親”有關,就連專門針對詩人及詩歌話題的《詩歌的生命,還是生命的詩歌》一文,竟然也有“母親”的影子,話題由母親節當天母親給予的“最欣慰的禮物”引起,也借以“一個國家可以失去一位詩人而一個母親怎能失去自己的孩子”的觀點,作為對詩人割舍親情的“殘暴”行為的不解和惋惜。秋池這份對母親的沉甸甸的感情,以及這種“以情動人”的散文基調,正是散文傳統繼承的情感內核。
秋池以篤深的感情為基石,泉涌的文思游走在一個中年男子良多的感悟之間,不拘一格,自成文章。《孔阿姨》《也說中年》《江湖》《英姐》等篇目,在敘事方式和成文形式上都遵從了散文的傳統,圍繞某一個主題,進行精工細致的刻畫,完成其深情而真摯的表白。
傳統繼承的根源,是秋池對傳統的尊重。一個人的成長、眼界、性格,往往來自于他們深切的生活。秋池的生活中,“母親”的地位極其高大,以致讓人覺得秋池對母親、對長輩的敬重幾乎掩蓋了他自己的感情世界。全書完全從正面涉足自我的內容很少,往往是對“母親”以及長輩生活的精細雕琢,即便是其他題材也總是由“母親”引入,其深情與細膩令人贊嘆。只有具備了情感的細膩過人,才有可能達到文筆的細致入微。秋池的深情和細膩,恰是散文的法寶。他對人對事的記憶,對細節的描寫,彌足清晰,這些細節仿佛不會隨著時空的轉變而漸行漸遠,終使秋池的散文,盡管是在傳統繼承中的淺吟低唱,也一樣成為了悅耳的情話,撩人心弦。
二
形式的散,感情的深,刻畫的細,無論從哪一方面看,秋池的散文都可謂是傳統散文的佳作。傳統繼承固然可貴,可要在傳統繼承中實現個性掙脫,卻是彌足艱難。秋池的散文,有其明顯的個性特點。
一是文章標題的指代往往寬泛,不拘束在一兩件明確的事情上。《2020·春》一文,寫疫情、寫母親、寫閱讀、寫人生、寫觀影……《小城小事》一文,在漫不經心的行文中,不經意間就帶出兩件“小事”,當你還沉浸在第一件“小事”的溫暖中,突如其來的第二件“小事”一下子就把你帶入到另一種心酸與憂傷的境地,令人猝不及防。《也是生活》一文,寫的確實是生活的點點滴滴,可這絲雨般的描摹,實在讓人有些迷失。以精短見長的散文,往往要圍繞一個主題進行鋪墊和呼應,很多散文一看標題就可知全文大概。秋池的散文一反常態,文章切入點往往隨意而自然,結尾處發散而驚艷,寬泛的標題,盡管沒有讀到最后,猜不出文章會落腳在何處,但回頭一看,這種并不強調中心和呼應的散文,卻又無比恰如其分。
文思的極度活躍,導致了秋池散文敘述的自由風格。秋池的散文,仿佛要達到“散”的極致,仿佛要為散文找到“散”的靈魂。如果說傳統散文是圍繞某個主題的抒發,是關在籠子里的吟唱,那么秋池的散文,就是沉浸在獨自的釀房里,只管潛心釀造,而全然不顧及已經四處彌漫的酒香。
秋池散文對傳統的個性掙脫,是主題的不設定性,是形式的自由,是情感的內在專注和外在放縱。秋池散文的聚焦大多都在以母親為中心的深情中,在對生活現場的觀察中,當然也有事關國家尊嚴和榮譽的《記憶漂流》等大事件的關注。《江湖》《老了老了》等文,充斥著太多生活的感悟,這不是憑空的惆悵,而是對生活現場的完美捕捉,對過往歲月的完整打撈。《針線活兒》《小城小事》《巷子里,那家剃頭鋪子》等,在他充滿感性的文筆之下,在他溫文爾雅的外表之下,始終散發著他骨子里的善良初心。雖然是多篇傳統散文,讀過之后,又仿佛覺得他們之間存在著某種聯系,這正是秋池散文的風格,也是秋池散文不受主題和形式約束的個性掙脫的表現,體現了秋池內心世界的系統,生活的連續及其情感世界的完整。
三
要理解秋池對傳統的個性掙脫,其實并不難。對于深知散文傳統的秋池來說,他也無法回避主客觀因素的干擾。客觀上,秋池并沒有文學專業學習的過往,也算不上是勤奮和高產的作家,因此,他并不會產生對散文傳統的過于依賴和束縛;另一方面,秋池長年書寫影評,他的眼光也長期處于審視和批判的狀態之中,這更加難以讓他從內心深處接受某種定式。主觀上,秋池是一個追求自由的人,自由的性格解放了他的文思;其二,秋池是一個感情篤深的人,深情難語,感悟良多,文思也自然會脫韁狂奔。
秋池是一個十分愛美的人,他習慣戴一頂鴨舌帽,加上略顯沉靜的外表,似乎有意要隱藏其內心的熱烈。只有借助友誼和酒力,他的善言、篤定和放縱才會出賣他沉靜的表象。一如他的散文,只有在對秋池本人有所了解的前提下,才可能理解他散文在傳統繼承中的個性掙脫,而不會把這種特點輕易看作是傳統散文書寫的缺憾。
秋池用他的深情、善良、審視和感悟,在其內心織成了一張屬于自己的文思大網,并用此網為語言搭建起他獨具特色的散文。在《溫情的等候》中,秋池的深情放慢了時間的速度,也超越了空間的跨度。《那些生活中的過客》是秋池對生死的集中審視和感悟。秋池沒有和大眾一樣,因為對詩歌和詩人的盲目追崇而一味地高唱“愚昧的狂歌”,《詩歌的生命,還是生命的詩歌》一文,他既有自己冷峻的審視,也有對詩人自殺的自私與瘋狂的痛惜和不解,只是他的善良,又驅使他原諒了詩人“自私與瘋狂”的極端———“我想,此時有過徘徊的靈魂,既然不能選擇如何到來,至少,可以選擇如何離去。”
作為最容易被大眾接受的“國民性”文體,散文的門檻相對較低。但要真正寫好散文,卻非易事,好的散文都具有自身的風格和特點,這也是當下散文求“新”變“大”的原因。當前流行的很多“新散文”“大散文”,作者都在無形中賦予了它們超越散文本身的敘述方式和表達極限,有的甚至已經接近于小說的地步。當然,無可否認,這種改變肯定是散文的一種重要發展。那么,除了當下我們看見的“新散文”“大散文”在語言、體量及敘述方式上的變化發展外,傳統散文的道路又將何去何從?我想,這依然是很多散文作家們努力的方向。
秋池的散文集《老宅子》,既有“新散文”的嘗試,也有傳統散文的繼承與掙脫。尤其是傳統散文部分,“散”得自然而靈動,不做作,不故意前后呼應,不在散文主題上刻意渲染升華。散中見自然,細處知情深。秋池的散文筆更細、情更深、意更高,由點到面的發散,開拓了傳統散文表達的情感維度。不得不說,秋池在散文創作的傳統繼承上,不斷地實現個性掙脫,不失為散文創作的一種勇敢探索和積極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