杞德榮
一
張老虎這親家是“打”來的。
海草塘的電老虎張全銀與富嵴地的母老虎鄭永芳因娃兒打架打成親家,這是他們自己當初整死也沒想到的。事情的緣由牽涉到一筆錢,兩家兒子在學校打架產生的費用。
二
這天晚自習后,具體時間就是在熄燈睡覺前那十幾分鐘。通金中學初三年級朱國榮老師班上學生張志宇和范洪川因爭風吃醋的私事,在寢室里借寢室衛生這件事干了一架。打架的導火線是寢室長范洪川按慣例安排次日的衛生值日,說張志宇當天的衛生沒搞好,被扣分,罰他重掃。凡事不肯善罷甘休的張志宇哪干,說地他掃干凈了,是有人又丟垃圾。兩人很快就從動口發展到動手,分分鐘完成了君子到小人的過渡。戰爭的結果是在爭奪一根拖帕桿當武器時,范洪川臉被刮,張志宇手被劃,使這一架成為流血事件,寢室嘩然。立馬,朱國榮電話告知家長并通知他們到校。范媽鄭永芳接到后在電話里就炸開了。來不了,不來。一大晚上的,誰打著該誰負責,死了都該他負責。在學校里遭打的,該學校負責。張志宇的家長張老虎聽明白后,主要是聽明白他兒子沒事后就哼哼哈哈,支吾半天,說已經睡下,明天來。完全一副斗毆打架見得多的皮相。
兩團火窩在心里竄,沖得朱國榮直想罵娘。當晚,鎮醫院檢查,處理,包扎,醫生說無大礙,不必住院。朱國榮幾百元換來個基本放心。他將手機給兩個學生,讓他們自己把情況通報給家長。
平常兩個學生表現都不錯,學習還算努力,張志宇的轉變也很大,都是上高中的苗子。這中考前居然為屁大點事干架。朱國榮在心里想,從起因上看,道理本在范洪川一邊,衛生被扣分要重掃,這是班規。朱國榮帶班的一個特點就是學生自己制定班規,討論通過后嚴格執行,沒有例外,一直如此。這次干架,寢室其他人都說范洪川先動手,這傷得嚴重的還是他,把一樁有理的事情弄這樣。窩囊!朱國榮在心里罵。朱國榮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在心里罵這一聲,他也不是希望受傷重的是張志宇。反正,他就是想罵。可能是罵自己班主任這個身份,可能是罵這個月光明亮的多事夜晚。
憑著對學生的了解,就那點事,他們兩個是干不起來的。張志宇那家伙是砸天的架勢拉稀的膽,雖愛攪事,卻也怕事。范洪川就更沒打架的本錢,特別是面對個子比他大的張志宇,居然敢先下手。老虎不發威你以為是病貓,難道他是為了證明自己不病貓?從鎮衛生院回來,朱國榮沒放他倆睡覺,叫到辦公室里分別盤查,審問打架深層原因。約好一樣,起初兩人都口緊,一副自古英雄出少年的擔當,怕死不是英雄漢的堅挺。有經驗的人在辯論探究問題時,常常把自己放在低處,說自己一無所知,對任何問題都不懂,只好把問題提出來向別人請教,當別人回答他的問題時,他又對別人的答案進行反駁,弄得對方矛盾百出,從而誘導別人說出自己想說或者猜測的觀點,這是蘇格拉底的精神助產術。當老師的大多有這種助產能力。未成年人畢竟缺少擔責意識,扛事能力不強,盤問并不太艱難,七彎八拐朱國榮就助產成功,原來是語文惹的禍。
范張二人語文成績不怎么樣,想補齊短板,經常拿著語文請教科代表王蓮。王蓮也熱心,對二人有求必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漸漸地兩個家伙都暗戀上這個模樣清秀成績優秀外向張揚的科代表。且都認定人家也喜歡自己。明理暗里較著勁,都把對方當對手當情敵。較勁的結果倒是兩個家伙成績都有起色,特別是回流生張志宇轉變較大。學校舉行中考百日誓師,接受任務負責組織活動的王蓮選中范洪川跟她領誦詩歌。張志宇羨慕嫉妒恨,很是郁悶。心里的酸醋攪動成巖漿,到處找口噴發。這不,范洪川罰他掃地,就爆發出來。范洪川雖得與暗戀者臺上并肩合作,但他覺得就家庭而言,不是張的對手,更可氣的是他覺得張的影子幽靈一樣時時尾著他,或是明目張膽地站在他的對立面,自卑生嫉妒,嫉妒想決斗,他腹中同樣辣醋滿盈,特想有一次老虎發威的證明。
兩個家長不到場,電話里張老虎冷水待客,范媽耍橫撒潑。教育他倆,朱國榮沒放過家長,在他倆前臭罵家長,說家長不負責任。讓他倆雙重慚愧,才送他們去睡。男生寢室門口,白日里開得熱烈的刺桐花此時也顯得猥瑣狼狽,點不像點,面不是面,如麻子臉上的青春痘。朱國榮才發現,原來沒得葉子陪襯的花也會顯得無聊而沒底氣。白天不懂夜的黑,紅在夜里也是黑,丑不拉幾的,干嘛要把人家照亮,都是路燈多事,黑黢黢的才好,黑才是夜的本分。子夜已過,月亮成為多余,幾粒星子閃在天上,如貓眼后面的媚眼,一場春事仿佛隨時可從天而降。朱國榮只想快速回宿舍睡覺,他還是覺得夜晚該用來睡眠。
三
班上學生的家庭情況,大多數家長的德性,都在朱國榮把握中。這是朱國榮帶班的葵花寶典,也是他深得家長尊重學生喜歡的原因。農村孩子,家庭教育常常疲軟,朱國榮就常常連家長一并培訓,他常說光懂得愛孩子連母雞都會,他把家長群建成了家長學校。范媽鄭永芳說不能來,朱國榮其實是理解的。范家是水電移民戶,又是建檔立卡戶。春節前才從金沙江邊米沽村搬到富嵴地。人說婦女半邊天,這個家,鄭永芳是整個天。9年前,丈夫在一個私人老板礦山上班。礦山上的活,看著就苦,上礦山的路,走著就想哭。那天他丈夫騎摩托從礦山下班回家,摔倒在溝里,還好命大,只丟了一條腿,人活了下來。一桿拐杖讓這個男人失去了往日的威風,從此走路一點一點的,每一步都像在磕頭,人變得一年比一年窩囊頹廢。后面的幾年,鄭永芳一哭二鬧三上告,在索賠的路上風來雨去,死纏爛打。腳上風風火火,嘴上噼噼啪啪,人越來越膽大豪放,潑辣颯爽。明里暗里,人稱其母老虎,惹不起,還躲不得。她也不管別人善意惡意,似乎很接受這個稱呼。這是她后來自己說的,她還問朱國榮她像不像母老虎。
女人在外面沖鋒陷陣的獨當一面很容易引來風言風語,鄭永芳沒例外。開始是婆婆對其閑言碎語,慢慢地,丈夫也對其冷言冷語,要么不言不語。那瘸子經常莫名暴怒,摔瓶酗酒,打雞罵狗。好在他從來沒有把皮坨放在媳婦身上,斷腿后就更不敢了。朱國榮第一次領教范媽是在電話里,那是范洪川剛進初中,得知分班情況后,她第一個打電話來。電話中她噼里啪啦說了半天,說丈夫的斷腿,斷腿后的爛醉,說婆婆的碎嘴,說自己為家庭為孩子的苦累,說了前前后后的索賠,反正就是差不多把家庭的里里外外都說了個遍。雜七雜八中,朱國榮聽出一個核心,就是要他多關照范洪川,她家困難,學校有什么補助多照顧。就那次電話,朱國榮知道了學生范洪川家有5口人,他還有一個小他4歲讀小學的妹妹。
不久,朱國榮就在辦公室接待了鄭永芳。從已經是初中學生家長的身份可以確定,她結婚早,是農村那種出門比較在意形象的女人。農村姑娘中,有幾分姿色原生家庭比較貧困且讀書不成器的常常早婚,不知鄭永芳屬哪種情況。辦公室里的她,顧影自憐,淺笑著,目光猶如撓癢癢的手。有主婦的成熟,有主婦的姿態,像一枚有后成熟現象的水果,不新鮮,卻光澤透亮。如果知道她有母老虎的頭銜,朱國榮會認為除了她仿佛喜歡把別人的眼睛當鏡子看有點逼人之外,是多么的不配。她問了些范洪川的情況后又擺起了她的家。說他們米沽村是大型水電站庫區,他們那里要全部搬遷。說好些人家為了多得補償,偷偷搭棚造屋,挖塘栽樹。就是不修路,她老公所以摔斷腿。說那些嫁出去的上門去的有工作的通通把戶口遷回來,就是為了多賠錢。說她家如何老弱病殘,沒勞力。說男人斷腿猶如正房斷梁。說她家在搬遷補償上是如何如何吃虧。說她多么多么不容易。說她家是建檔立卡戶。總之,差不多把上次電話中說的又說了一遍,說學校要關心移民,請老師多關照兒子范洪川。
愛差生才是愛。這是朱國榮在同事中的口頭禪。他說老師的愛,對學生要雨露均沾。他教過的學生,往往那些成績不理想的,對他感情最深。見面鄭永芳后,對學生范洪川,朱國榮又多放了雙眼,把他的家庭情況告訴給班上其他科任教師。教師眾目睽睽,學生必有好運相隨。老師們關注的合力讓范洪川明顯比小學進步了許多。范媽也高興地發現了這一點,于是電話打得頻,學校來得勤。有一次,她一來就問朱國榮老師水電集團是不是有一個助學項目,可以資助孩子讀到大學。要朱國榮一定整給她家孩子。當時朱國榮一頭霧水,問她是從哪里聽來的,她說是上面的人去村里宣傳時說的。朱國榮說如果有,學校一定會按政策落實,讓她放心。并告訴她不管什么助學政策,只要來,學校都會公正公開公平不折不扣落實好。談話中,鄭永芳也承認現在政策好,娃兒讀書趕上了好時代。她說她希望兩個孩子都好好讀書,一直讀,能讀到大學最好。
四
次日,范媽一到學校,就說兒子腦殼疼。范媽鄭永芳在朱國榮辦公室又哭又鬧。朱國榮說,昨晚你兒子不是把在醫院的檢查情況告訴你了么。問范洪川,范洪川點頭說疼。范媽說他一早起來就喊頭疼,說可能傷著里面了。接著說了一連串反正,反正兒子被打,反正兒子受傷,反正兒子是在學校著打的,反正要對她兒子負責。腦殼里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朱國榮焦急起來。張志宇的家長張老虎是在接到朱國榮第三個電話才到學校的。人沒進門話先到:“兄弟,對不起對不起,太忙了。”
朱國榮懟他:我倒是不忙,一天打你電話玩。
當事人到齊,朱國榮再叫來同寢室的兩個學生,打架的雙方和證人一起還原當時的情景。朱國榮說,情況你們都知道了,吵架無好嘴,打架無好手,特別是學生之間。叫你們來,就是商量解決事情。
兩家長哪有商量,立馬燃火。
女的說:兒子被打著腦殼,喊頭暈。
男的說:事情不是我兒子惹起的。
女的說:兒子臉打爛,破了相,要對我兒子的今后負責。
男的說不是他家兒子先動手,他兒子腦殼也被打著。女的說要去大醫院檢查。男的說他家的也要檢查。
女的說:要住院,要賠錢。
男的說:賠錘子。
女的說:要打官司。
男的說:打就打,誰怕誰。
一陣烏煙瘴氣,兩人自知這樣咬沒得結果,竟然口徑一致:娃兒是交到學校,在學校里著打的。找學校,要學校負責。半天插不上嘴的朱國榮老師聽不下去,桌子一拍站起來:找學校?這里就是學校,搞清楚,不是你們找學校,是學校找你們。哼,還找學校。娃兒在地球上著打的呢,找地球呀,把地球抱起砸嘛。一旁的兩個學生嚇直了腰桿,不敢看家長,更不敢看老師朱國榮。張志宇跐著腳,仿佛要在地上開個洞。
朱國榮冷靜下來:“人都在這里,明傷看得見,暗傷帶去檢查,該住院就住院,先醫人,再解決問題。”接著又說:“我建議你們一起去,要檢查哪點就檢查,先自己掏錢,事情解決了該誰出就誰出,不含糊。”
鄭永芳說家里困難,拿不出錢來。她意思很明白,檢查是必須的,但她家不出錢,要么讓張家拿錢,要么學校出錢。總之,就是她自己不出這錢。出錢就意味著認輸,張老虎哪肯。場面僵持有那么一會兒。朱國榮說:“范洪川媽媽,找人借點,既然孩子喊頭疼,孩子要緊。事情總會得到解決的。”
范媽零零碎碎又把家里抖落一番。說他們剛搬遷到富嵴地,家里還亂七八糟,東不入眼,西不如意,那困苦,這艱難。房子簡單的裝修都還欠著人家錢,哪些哪些補貼又還沒到位。家里電線有問題,水管有毛病,畜圈里也還沒通電,喂豬養雞也不方便。
朱國榮轉向張老虎:張大哥,她說的也是實情,你兩家的情況我都了解。你看,畢竟范洪川受了傷,又在臉上。要不就當先給你借點。剛剛有點平息的張老虎又毛起來:借?我家也沒得。他們搬遷戶會沒得錢。都說搬遷戶搬遷戶,搬遷就富。她會沒得錢?兩家長又是一番唇槍舌劍,如甲方乙方辯駁起來。為把二人壓下去,朱國榮提高嗓門:兩位仙人,大姐,大哥,這是我辦公室,給點面子,你們娃兒在跟前,注意點影響。場面再次被鎮住,朱國榮平和聲調:學生是兩個好學生,咋碰到兩個這樣的家長。我再次強調,學生是我的,娃兒是你們的。要檢查,帶去好好檢查。單據保管好,產生的所有費用記好,最后算總賬。然后,安慰鄭永芳:“大姐,孩子要緊,該查就查,該醫就醫。放心,這錢,最后該誰出誰就得出,一分少不了。”
五
晚自習,朱國榮走進教室,看到張志宇的座位上還坐著張志宇。
“你爸沒帶你去檢查?”
“是我不去。”
“咋不去?”
“我沒啥問題,我不想耽誤學習。”
朱國榮對這個上學期才轉到班上的學生投去贊許的一笑,拍拍他的肩:“下課后來我辦公室。”
張志宇是回流生,初三才從縣中學轉到這所鎮中學。農村中學最怕張志宇這類回流生。起初三番五次上門請他們按劃片招生要求就近入學,家長擺出一副淺水養不了蛟龍的架勢,削尖腦袋往縣城中學鉆。過不了多久,這些好不容易鉆進縣城中學的學生有一部分就會因各種原因回來,回到之前被自己嫌棄的鄉鎮中學。農村學校把這類學生叫回流生,農村中學老師把這類學生稱為“黃昏牛”,就是教得半生不熟,不聽話不踩溝不好使耕不來地的牛。這些學生,無一例外的是問題學生,且問題都比較大,否則也不會回流。不到萬不得已誰愿意人往低處走。所以,農村中學的老師很不歡迎回流生。不歡迎也沒法,你招生轄區的人,你敢不要?況且這類學生的家長往往都是村里不簡單的,他們有神通,也有神力,在子女讀書問題上,往往有權力和資本運作,能來去自如。起初,也有不買賬的校長,不要,堅決不接收。但七彎拐八,最終都會因某領導的出面而搞定。聰明的校長們也會化解矛盾,他們要求這些回流生自己去找班主任。目的只有一個,設置障礙,少收一個是一個。張志宇轉到通金中學時,就是這種情況,不過少了自己找班主任這個環節。人家領導給校長打招呼時就說了,點名要去朱國榮老師班。兼學校德育處副主任的班主任朱國榮像中彩票一樣,得到了張志宇這個寶貝。事后,朱國榮知道張志宇的父親是區變電所一小領導。電老虎本就難惹,為了吃穩兒子轉學的事,張老虎請部門更大的領導出面,并早已打探好了通金中學這個年級10個班的情況。朱國榮后來跟同事經驗分享,說他用了三招基本降服張志宇這頭“黃昏牛”。
第一招:欲擒故縱。
轉學來的張志宇剛上了一天課,教語文的朱國榮就把他叫到辦公室,跟他不談別的,就談一個詞——“憋屈”。他問張志宇“憋屈”是啥意思,在張志宇說了個大概之后,他又問他有沒有過憋屈的體驗,并叫他說來聽聽。張志宇還真說了自己的一例憋屈。朱國榮老師說同病相憐啊,我現在就憋屈。張志宇想知老師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老師有啥憋屈?”
朱國榮說,我們學校原本不收回流生,迫不得已收了,也是學生自己找班,再不就是班主任抓鬮,誰抓著歸誰。你一來倒好,指名道姓要來我班上,你說我憋屈不?接著給他從課文《智取生辰綱》說到水滸,說起初水滸里每一個上梁山的好漢都要交投名狀,包括林沖武松楊志這樣的人都是交了投名狀的。最后說:“你愿交這個投名狀嗎,張志宇同學?”
“老師,我愿意。”
“好!”朱國榮向他伸出鼓勵的手。“我不看你昨天做了些什么,我只看你今天怎么做。”張志宇第一次被老師握手,激動得不知所措。
第二天,張老虎由兒子引領著找到朱國榮寢室,人還沒坐穩就從懷里逮出兩瓶酒。“朱主任,感謝你收留兒子,昨天你給兒子的教育他都對我說了,非常感謝,一點小意思。”
朱國榮看著立在桌上的酒,詫異:“昨天……?”猛然醒悟昨天說過投名狀。阿哈哈,朱國榮大笑:“你兒子給你說啥了?”
“沒說啥,就說你是個耿直的老師,他很喜歡你,非常感謝你的教育。”張老虎圓滑著。朱國榮指著酒對張志宇:“這就是你的投名狀?”
“不是,朱老師,我……”
沒等兒子囁嚅完,張老虎趕緊補場:“朱主任,這是我的主意,一點小意思,兒子身上毛病多,感謝你的收納,讓你費心了。”
“阿哈哈,你父子倆還真說對了,我還就是個耿直人,這兩瓶酒,喊你們拿回去,你們肯定不會拿了,這樣吧,等我一下。”他轉出門去。回來時手里提著一袋鹵好的雞爪豬腳。“來,我們把他干掉。”說著端出父子倆來之前自己已經弄好的兩個菜,擺上兩個酒杯,主動打開桌上的一瓶酒:“張大哥,借你的酒,我們喝一杯認識的酒,合作的酒。”
朱國榮一邊跟張老虎喝酒,一邊關照張志宇吃肉。他說:“張志宇呀,我不問你為什么轉學,也不管你過去是好漢還是孬種,我要說的是,你來我班上,有你爹的面子,有校長的面子,有區領導的面子,唯獨我還沒有看見你的面子。我想看的,是你的面子,不是你爹的面子,不是校長的面子,不是區領導的面子。你明白嗎,這才是我要你交的投名狀,你懂不懂?”
不知是肉在嘴里還是虛在心里,張志宇不敢發聲,點頭作答。
“你聽著,我教你一招,從今天起,每天喊一次自己的名字,然后說‘你能行。”
“來,現在就來”
“我……,現在……”
“站起來,就現在。”
“聽朱老師的,喊!”張老虎激動地在旁鼓勵。
“張志宇,你能行——”
“好樣的。”底氣雖不足,朱國榮卻也表揚:“我相信你能行”。慢慢吃,吃好了去上自習。張志宇新奇又心驚,看得出,那頓飯他吃得很有飯量。張志宇走后,朱國榮和張老虎繼續。趁著酒興,朱國榮對張老虎說:“張大哥,不是我說你,多好的一個孩子,讓你給熏陶得這么世俗。我給你說,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整電,你是行家,教育孩子,我是內行。今后我倆配合配合,把你這孩子整上路,往前跑。”張老虎如遇救星如逢知己,酒干得砸吧砸吧響。張老虎叫張全銀,坊間喊他們那行當的人都叫老虎,姓啥啥老虎。當兩瓶酒見底時,張老虎早已左一個兄弟右一個兄弟叫上朱國榮老師了。且打包票今后朱國榮有啥親戚朋友拉線用電啥的,說一聲就是。朱國榮在心里暗暗佩服張老虎的酒量,他估計自己頂多喝了半瓶。
第二招:請君入甕。
兩周下來,朱國榮又把張志宇叫到辦公室,倒上一杯水遞給他。張志宇啊,找你來是想讓你談談對班上對學校的印象,我要你的第一感覺。你之前就讀的是本縣最好的中學,你在那里兩年,對那所學校有一定發言權,到這里已經兩周,你覺得我們班和你原來的班,我們學校和縣中最大的差別是什么?張志宇沒想到朱國榮老師會跟他談這個。激動又張皇,一時不知怎樣出言。
“這樣吧,和縣中對比,你就說說我們的不足。”一番引導,張志宇說了三多,他說現在學校里耍朋友的多,抽煙的多,罵臟話的多。朱國榮暗自高興眼前這個學生的觀察能力。
“那你分析過原因么,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農村學校學生早戀的多,抽煙罵臟話現象嚴重?”“不知道”。張志宇搖頭,尷尬的笑。
朱國榮話鋒一轉,我問你,你有這些表現嗎?張志宇緊張起來,不置可否。朱國榮心中已有了幾分底。他說志宇呀,你的觀察能力很強,才來兩周就能發現這些現象。我來告訴你,是什么原因導致這三方面我們農村中學比城里學校更嚴重。環境,環境的影響,說白了就是家庭環境的影響。就說早戀吧,從家長層面說,我們農村人頭腦里有“早栽秧早打谷,早生娃兒早享福”的意識。所以,相當一部分家長眼中就沒得早戀一說。從學生層面講,我們農村中學,大多數學生都知道自己考高中上大學無望,何不耍一個朋友,說不一定就成了呢,那可不枉混三年初中呢!說到這里,朱國榮話鋒又一次指向他:
“你呢,是不是這樣的學生?”
“沒得,不是……”張志宇緊張得有些結巴。
朱國榮接著說,兩年前,你能進縣中,說明你基礎可以,完全有可能上高中考大學。你的家長應該也不是早栽秧早打谷那一類。再說栽秧打谷也不是越早越好,也得講求個時令。我們又說抽煙,除了青少年時期跟風好奇,自卑自虐,找安全感減壓力的心理特點之外,家庭環境和農村社會環境的影響也是重要原因。罵人也是一樣,我們農村人說臟話并不全是罵人,很多時候是習慣是口頭禪,可那些在田邊地頭說的村話放到學校里,聽起來總會那么不搭調,那么刺耳。你不聽見一些女生罵人也提媽帶娘的。所以說環境對人的影響很大,你說是不是?朱國榮本就沒打算張志宇回答,自己接著說,所以說環境很重要,當環境不是我們需要的環境時,我們每個人都有責任去改變。我們置身環境,我們就成了環境的一部分,要改變環境,就從改變我們自己開始,每一個人改掉自己污染環境的那一小部分,我們想要的潔凈的大環境就出現了。
“這三樣中,你認為哪一樣最容易解決?”
“抽煙。”
“那好,你回去設計一下,下周我們的主題班會就說這個話題,我讓班長協助你。”
“我……”
“咋,不敢?”
“不是,朱老師,我怕整不好。”
我相信你,你更要相信自己。記住口號:張志宇,你能行。去,好好準備。
走出朱國榮辦公室,張志宇不由自主回頭,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但此時他特想喝剛才朱老師倒給他的那杯水。
主題班會那天,電子白板上用美術字寫著——青春,最怕煙熏。張志宇主持。他先用PPT科普吸煙的危害,圖片展示了學生抽煙的種種,再請人上臺說煙。上臺的人要么說自己抽煙的鬼鬼祟祟提心吊膽,要么列舉學生中抽煙的種種搞笑齷齪丑陋。最后全班創作編制禁煙標語。朱國榮說他特喜歡學生些貼在廁所里的那條——
“臭,在這里都理直氣壯;煙,卻在這里偷偷摸摸。”
第三招:樹上開花。
鄉下孩子小學畢業讀中學,能進城的極少留下來。張志宇兩年城里一圈瀟灑,轉學回流,在班上已然不如一些當初想進城而不得的小學同學。事實說明讀書這件事,選學校是一回事,自己努力更是一回事。朱國榮抓住機遇以張志宇為例及時鼓動激勵,他在班上轟轟烈烈開展“跑過初三,我的青春我做主”主題班會。讓每個學生反思總結過去的不認真不努力不刻苦,都表達出走進初三的決心態度。告訴他們說人生沒有太晚的開始,何況青春年少,未來還未來。鼓勵全班學生曬出自己的丑,亮出自己的劍,迎戰中考。
人挪活樹挪死。看著兒子實實在在的轉變,張全銀心高興臉喜悅腳快捷,跑學校的次數多了。大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勝利心態。見著朱國榮老師鴨子般嘎嘎嘎的笑,兄弟兄弟殷勤的叫,兩人成了可莊可嬉的朋友。一次,三杯酒下肚,張老虎得意:兄弟,給你說,我是三個兒子,你這學生是老大,我想從他開頭,培養3個大學生。“用說么,生得起還要培養得出才算本事”,朱國榮激將,“再說了,古今多少世家無非積德,天下幾多賢人還是讀書,你自己去品味。”
嘿嘿,嘿嘿,干酒。兄弟,我給你說,生老二開始想要個姑娘,誰知全是帶把的。沒姑娘,想找個干姑娘。朱國榮白他:合適我在學生中幫你找一個,看你給有福氣了。可你要像培養兒子一樣培養人家。
“要有,一定一定。”點頭中,張老虎又是一杯酒下肚。
六
鄭永芳帶兒子去檢查是在第4天上。這期間朱國榮請張老虎喝了頓酒,把范家的情況給他說了個透,也分析了鄭永芳的意圖,要他在范洪川的醫藥費上高姿態點。朱國榮端酒喝情,以酒擺理,甚至又拿出之前那句關于積德的古人言。這次張老虎不像之前喝酒那樣亢奮,但也不置可否。鄭永芳母子縣醫院檢查,不放心,又到P市中心醫院檢查,結果一樣,內部沒問題,就臉上可能會留點痕跡。鄭永芳就在臉上作文章,說以后要整容。說到費用時,張老虎態度堅決,醫院的檢查費藥費他認大頭。整容費,一分不出。他說一個小疤痕,等好了就看不出來,整什么整,要整自己整。范媽說關系到兒子以后找對象娶媳婦等等,死活要算整容費。張老虎不干,說哪個身上光生生的,滑板一塊,模特身上都有胎記。范洪川檢查回來后兩次費用協商,不歡而散。朱國榮也毛了:你不退,我不讓,不依協商,你們自己打官司去。
張老虎一副擺哪碗吃哪碗的架勢。著急的是鄭永芳,打官司她有經驗,可這次情況不同,經費不大,兒子還先動手,不一定就能達到目的。時間上她也耗不起。朱國榮也不想耗這個時間,他還有其他幾十個學生。協調不好家長,他就在學生上下功夫。他給兩個學生大道理講了講小道理,長遠講了講眼前,讓兩個學生握手言和,就想通過學生做家長的工作。為達到這個目的,他甚至動用了語文課代表王蓮。他買了兩本筆記本給王蓮,讓王蓮以她自己的名義送給張志宇范洪川,讓她就說是畢業禮物,要他倆集中精力努力學習,祝他們上高中考大學。筆記本上的留言都給她準備好了。范洪川的那本上,王蓮清秀地寫著:臉上的疤痕可能是上帝的吻,心中的疤痕才是天塌下來的地方。過后朱國榮自己都笑罵自己,這算不算是美人計。反正挺有效果的,過后朱國榮有差不多一周的安靜,范媽鄭永芳沒有天天打電話催促逼迫朱國榮了。
又到周末,校門口來接學生的家長多,沒人接的自己去車站坐客車。朱國榮攔住來接兒子的張老虎:張大哥,你讓張志宇自己回去,我有點事請你幫忙。他說自己親戚家要接燈整電路。張老虎上車,他開起就朝富嵴地跑。下車等張老虎發現是鄭永芳家,才知道上當,想退出來。被他擠兌:咋,電老虎害怕母老虎?
“我怕個毬。”
“這不就對了。”朱國榮轉向鄭永芳:大姐,上午電話里問你,你說家里線路有問題,用電極不方便。我今天來家訪,順便請張大哥一起來,他是電專家,你看要整哪里,想咋整,全交給他。我幫你驗收,阿哈哈!
鄭永芳張皇而驚喜,尷尬又感激,說家里要整的可多了。張老虎騎虎難下,又不能認慫失架。
“那就干!”朱國榮得意。
“干就干!”張老虎賭氣。
穿線管,改線路,加插座。經張老虎一番折騰,鄭永芳家里的電路還真更合理更安全,使用更方便了。兩盞之前關后還如螢火蟲閃爍的燈,也不閃了。集中修建畜圈,住房畜圈分離,人畜分開,朱國榮說他特點贊移民新村的這個設計。衛生又漂亮,有遠見,上檔次,人和禽畜各得其所。家里干完他們又去把鄭永芳家畜圈里的燈接好,把到水池的線路布好,抽水機安好。一番忙活,從外邊回屋時鄭永芳已經做好一桌飯菜。朱國榮找借口說啥也不吃,拉起張老虎就走。
會川南部的春天是從石榴樹上下來的。沒有那一大塊一大塊連成片的石榴綠,很難看出春天的樣子。壟上坳下,千里原疇,放眼去全是石榴樹。石榴樹是鄉下人的希望,石榴也給他們帶來石榴籽般的日子。車行路上,朱國榮聽歌哼曲,握盤看風景,不管張老虎。好半天張老虎才甕聲甕氣:我以為今天來你要說正經事。
“正經事你已經做了呀,給她整電路接電燈就是今天的正經事。”
“卵哦,這叫啥子正事。”
阿哈哈!又爆粗。好嘛,說點你想要的正經事,你咋看鄭永芳要整容費?
“咋看,不就是敲竹杠嗎?”
也不盡然。朱國榮否定。在我看來,就是想整個安慰,畢竟孩子受了傷,又恰好在臉上,人心同然,不是嗎,面子上的事情。張大哥啊,這些水電移民,你別光看他們房子漂亮,家家別墅,國家給了他們搬遷補償。說起來,他們是為國家做了大貢獻的。為了國家建設,他們離開老窩,連根拔起,搬到一個新地。盡管住房交通教育醫療衛生條件都改變了,提高了。可這邊,他們沒多少土地,根沒扎穩,心是空落的。他們還沒有安全感。所以,稍有不滿意,他們就抱怨。他們的鄉愁鄉情都還在祖墳那邊。我之前到富嵴地,一個80多歲的老人坐在門口,我問她現在最想干啥,她說想回江邊老家看看。在另一個更大的移民安置點,也是一個老人,她說白天她都不敢走遠,周圍一個人也曉不得,以前的親戚都四處搬散了。他們是孤獨的。范家你也看到了,老的老,小的小,殘的殘,鄭永芳能撐起那個家,不容易。
富嵴地出來不遠就是海草塘。朱國榮說:“走,我去你家蹭飯。”剛才別個喊你,人家都擺上桌了,你咋不吃。肚子正鬧革命的張老虎沒好聲氣。
阿哈哈,有個人原來是想別個家的飯吃。
哪個想吃,不是你,我才不來這個冤家家。
怎么就是冤家了,不可以是親家么?
親家!張老虎遽然啞起。朱國榮臉上得意微漾,一個計劃在心里形成。
七
晚上的電話是鄭永芳打來的,她在電話里千般感謝朱國榮,說給她解決了大問題。對朱國榮二人沒留下來吃飯,她接二連三抱歉,說一定是看不起她家的生活,說上午接到他的電話他都沒說要來她家,她什么也沒準備。
朱國榮電話里逗她:“張老虎是我騙去的,我怕你兩個在在飯桌上干架。”
“咋可能,朱老師,人家給我做了那么多事。”
朱國榮順勢說到費用,在整容費上能不能商量一下。鄭永芳說,他是啥態度。他的意思費用可以商量,但你不要老虎大開口。朱國榮故意把獅子大開口說成老虎大開口。電話那邊鄭永芳嘿嘿笑。
他也想請你做點事。朱國榮撒了個謊,把張家“找人”說成“請你”。不知你干不干,敢不敢去。朱國榮把張老虎要請人抹石榴芽的事告訴她。說工價按行情給,包吃。人,一兩個可以,三個四個都要。“只要給錢,咋不干。哪有不敢去的,我就不信他會吃人。”鄭永芳說得春風帶雨。
星期天,朱國榮老師按計劃來到張老虎家。鄭永芳帶著女兒,另外約得5個人已經在張老虎家干了兩天。看見朱國榮來,鄭永芳說,朱老師又來家訪啊。朱國榮玩笑鄭永芳,張老虎喊我來驗收,看你們干得咋樣。
“歡迎驗收”,鄭永芳摘下手套揩去額頭上的汗,“我們大功告成,只等老板算錢。”
“好!找張老虎算錢去,阿哈哈。”
晚飯豐富而實在,幾乎所有的食材都是自家的。火腿煨老豆,母雞燉蘑菇,酒是農村小灶酒。朱國榮對鄭永芳說,嫂子,這兩天生活都這樣啊?張老虎對你們不錯嘛。我給你說,這家伙上次因為我的原因沒能在你家吃飯,他整整氣了半個月,阿哈哈……
“你莫聽他的,哪有這回事。”張老虎縮回給范家小姑娘夾菜的筷子,要罰朱國榮的酒。朱國榮趕緊轉向小姑娘:小美女,學習咋樣,給你找個老干爹供你讀書好不好?
“好!”小姑娘臉紅撲撲的,吃相好看,聲音甜而脆。朱國榮笑起來:“你都不問問你媽媽就答應了?”
答應答應,我答應,有個干爹多個人疼,咋不答應啊,我答應。
阿哈哈!朱國榮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從張老虎家出來,漫山遍野的石榴綠茵茵的。仲春,夕陽下山得不那么著急了。萬綠叢中萬點紅。朵朵石榴花如照群體相一般,即使矮在綠葉中,也都極力露出臉來,紅彤彤的。攀西腹地原野,春天在石榴樹上鋪天蓋地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