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德春

要不是父親的腿做手術(shù)住院,我都想不起有多久沒有這么長時間單獨陪他在一起了。要不是他臥床行動不便,我也想不起上一次給他洗腳是多少年前的事。
給父親洗腳的時候,我第一次仔細端詳這雙腳,腳板很硬,像木板,腳骨都是畸形的;腳掌和腳背,每個腳趾頭,都是厚厚的老繭,還有舊傷留下的疤痕。這跋涉了70多年的腳板,該藏了父親風(fēng)雨人生多少故事呀。
父親的腳板,走過的最遠的路,是從遼寧老家,徒步走到首都北京的天安門廣場。那年,父親還是十幾歲的少年,為了能見敬愛的毛主席一面,一走就是十幾天,風(fēng)餐露宿,長途跋涉500 多公里,布鞋磨的都露出腳趾。一代偉人具有無與倫比的感召力和影響力,少年時代的父親,信念執(zhí)著,內(nèi)心熾熱,毫不畏懼山高路遠。
父親的腳板,站過三尺講臺。他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讀書人,初中畢業(yè),當(dāng)過三年的代課老師,教村里的孩子讀書識字。聽父親講這些,我的腦海中始終有一幅畫面,一個不到20 歲的年輕人,捧著一本書站在講臺上,教室里書聲瑯瑯,陽光透過破敗不堪的窗子,照在他消瘦的臉上。
父親的腳板,站過軍姿,踢過正步,踩著59 式坦克的踏板,在遼東某地的山坳里,度過了塵土飛揚卻是最激情四射的五年。父親說,是部隊培養(yǎng)了他,五年的軍旅生涯,讓他從一個農(nóng)村青年學(xué)會了擔(dān)當(dāng),懂得了責(zé)任,養(yǎng)成了正直堅韌、不屈不撓的性格。父親的那五年,走得踏實又上進,本來作為提干對象報上去了,后來因為各種原因,沒有穿上四個口袋的軍服,這成了他一生的遺憾。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我選擇攜筆從戎,父親是最堅定的支持者。記憶中的每次離家,我們父子之間從沒有過揮手告別,我走我的,他忙他的。只有到部隊報到那次,父親是唯一一次坐了一夜火車把我送到門口,反復(fù)叮囑要當(dāng)個好兵。掛著中尉軍銜的軍裝穿在了我的身上,圓的也是他曾經(jīng)的夢想。
父親的腳板,走過村里的家家戶戶。從部隊復(fù)員回家的將近20 年,他都是村里的村主任。我對一個村干部的認識,也全部來自父親。父親人正氣,寫一手好字,村子里百十戶人家,這家兄弟分家,那家紅白喜事,東家長西家短,糾纏不清的事情,都要請父親到場主持公道。年輕人結(jié)婚的禮單、春節(jié)的對聯(lián)福字、買賣房屋的地契,幾乎都出自父親的手。家家戶戶的大門,父親進進出出,不知道走過多少趟。
父親的腳板,量遍了家鄉(xiāng)的山坡溝梁。為了改變家鄉(xiāng)的面貌,父親發(fā)動村民封山禁牧、植樹造林。那幾年的春天,忙過春播,他就帶著全村青壯勞力在山坡上挖坑種樹,熱火朝天的場面讓人們對生活充滿了希望。幾年工夫,曾經(jīng)的荒山禿嶺,逐漸變得郁郁蔥蔥,父親還被縣里評為綠化工作先進個人、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小時候,我見過印著紅字的白背心,那是父親奉若珍寶的獎品,穿在他身上,崇拜和驕傲扎根在我心里。
父親的腳板,曾經(jīng)是我童年時光里不敢直視的恐懼。小時候,我淘氣、做錯事、學(xué)習(xí)不努力,父親慣用也是最管用的教訓(xùn)方式,就是踢我的屁股。大多次數(shù)的挨踢,已隨時光流逝慢慢淡忘,但父親踢我每一腳的那份嚴肅和壓迫感始終都在。印象比較深的,一次是偷摘鄰居院里的果子被告到家里,父親狠狠地踢了我一頓,讓我再不敢動這個念頭。還有一次,父親突擊檢查我的作業(yè)本,用紅筆圈出一堆錯字,除了一頓從胡同外踢到家門口的嚴厲懲戒,還給我買了一摞本子,讓我把每個錯字寫滿一頁糾正過來。30 多年過去了,屁股上的痛感早已不在,但我讀書看文稿,對錯別字卻有了強迫癥一般的敏感,一般掃上兩眼就能發(fā)現(xiàn),或許源于當(dāng)年那次懲罰的效果吧。
如今,我也過了不惑之年,成為人父之后漸漸懂得父親對子女的那份愛,和母愛的熱烈直白不同,更深沉更厚重。父親的腳板,就像一把剪刀,總是在緊要的時候細致入微地修剪著我這棵小樹苗,剪掉肆意歪曲的枝杈,讓我筆直地生長。
父親說,人這一輩子,要有一副好腳板,一步一個腳印走正路,才能走得遠,走得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