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三伯公

泥水

有一年，三伯公被國民黨政府抓丁當了差，數載后，因國民黨吃了大敗仗，三伯公借機逃亡歸了田。

三伯公身強力壯，但因當過國民黨兵，加之回鄉時齡及壯年，家底空無，故一直未娶，遭歲月嫌棄，有人將他的稱呼“三伯公”直接置換成了“三斤狗”！（三斤狗，最潦倒的綽號）后來，三伯公蓋了兩間熟磚（紅磚）到頂的磚瓦房，還飼養有一頭大豬。媒人婆看見了他的家境，起了惻隱之心，競相為他說媒，結果遇上好人，成了家，因此，村里村外的人對他也高看了幾眼……

三伯公對我特別好，有好吃的都與我分享，久不久也給一些整置好的豬骨頭讓我拿去兌“米散”，甚至將當差時用的背包及皮質腰帶都給了我，叫我拿去商店換糖果吃，鄰村若有人家逢喜放電影，他也在早上就提示我一起去觀看，我對他也知恩圖報，常常跑五公里外的小賣部幫他買鹽、買白抽、買煙、買火柴等生活必需品，有時還幫他撓癢，按摩“松腰骨”。

有一年，三伯公做生日，親戚朋友來祝賀，請了舞獅隊來舞獅，晚上放電影《南征北戰》，好顯熱鬧。

當年農村放電影，屬于一種奢侈。放電影習慣選在較為寬敞的曬場上。因為電影《南征北戰》從開頭打仗至結尾，很有誘惑力。當天一早，我便準備了凳子，搬到曬場上銀幕下排隊擬占優位。夜幕降臨，放映機的大喇叭吱啦吱啦地響了起來，從十里八鄉涌來的人絡繹不絕，黑壓壓一大片，親戚朋友吃完晚飯后皆帶男攜女欲往場里鉆，搶個視線好的位置，卻未能如愿，擠得難以轉身，嘟囔著：“自家人放電影，我們都沒有好位子！”

猛不丁，三伯公出現了。

他以長者的身份出現，縱身一躍，穩穩地站在擬放電影機的臺上，大聲喊話：“大家找地方坐好，不要擁擠！”凸現出很有噸位的樣子。

黃昏過后，放映員說：“各位觀眾朋友，今晚電影是為慶祝葛某某生日而播映，望大家自覺找地方坐好，電影好看，從開始打仗直至結束，坐在別人前面的人務必要低調……”詞語有點搭配不當。

放映了。

“故事發生在1947 年，國民黨對山東解放區實行重點進攻，我華東野戰軍的一個營在高營長的率領下，在鳳凰山阻擊增援李軍長部的張軍長，決戰在摩天嶺，后在大沙河誘敵深入，全殲了李軍長及張軍長兩個軍……過癮啊，好看?。　彪S著電影員的介紹，人頭開始攢動了，小朋友們紛紛往前擠，生怕漏看某一個鏡頭，連電影員的聲音都彌漫著電影場景里的好看味兒！

此時，有兩個青年農婦不顧臂彎里的小孩“哎呀呀”的尖叫，站立在我前面，將我視線全擋住了，無奈，我只好也跟著站了起來看。

“浪弟，干什么站在我面前？想找死？”

一個熟悉的聲音吼叫著。我環顧一下四周，欠了欠屁股，想避過一罵！

“浪弟，你要看，我們也想看啊，給我坐下……不是張軍長無能，而是高營長太厲害了！”三伯公吵嘟嘟地說。

我回眸一瞥，望見三伯公黑冷著臉，一副六親不認的臉色，聽到腳下有咣咣當當的響聲，似乎有人在摸尋著什么，聲音脆脆的，好像是石頭的碰擊聲。

瞬間，我幡然醒悟了，四肢直打哆嗦，耳朵嗡嗡哼哼地響著，耳根有點發麻……

我的眼睛熨帖著心，不輕易放過任何一個鏡頭，繼續站著看。“別人站在我前頭，我也要看啊，你為什么不勸……”我辯解著。

電影機膠片噗噠噗噠地響著，一道手電光向我射來，劃破了夜晚的凝重，呼啦一擊，鵝蛋般大的泥球向我襲來，不偏不倚，正中我后腦勺，頓時，我面前一片漆黑，銀幕上國民黨兵持槍射擊的動作在我眼前一晃而過，蒙眬中好像被擊中了一槍似的，當即本能地用手往后一摸，凸凸熱熱的感覺?！鞍?！發腫包了啊！”我只輕輕地說了一聲，繼續掙扎起身，努力睜開眼睛，貫注著銀幕，恨不得拉長腰身，伸長脖子。

“陰功啊，出血了！”有人在說。我不經意地用手捂著后腦勺，透過幻燈往手上一看，發現手掌紅得像血染的瓜瓤，于是，我慌了神，忍不住撕開喉嚨大喊：“三伯公用泥球炸我，用石子投擲我，自家人打自家人，以后不幫你買白抽了！”稀里嘩啦地哭喊著！慟哭著！

旁邊有位教中學語文退休的大嬸安撫我說：“別哭，別哭，電影好看，強忍著，一會兒腫包就消了，誰叫你站在人家面前，要想站在人家面前，必須得低頭！否則，非挨泥球不可?！薄翱烧ㄎ业牟皇峭馊税?，正是我日夜為他服務的三伯公呢！”我很是憋屈！

“哎，等你長大后就懂了，什么自家人不自家人的，很多事情是沒有人情可講的，譬如今晚。你將來長大成人出到社會以后，要記取今晚這個教訓，不管在什么地方，千萬莫要站在人家前面遮擋著人。古賢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我強壓著自己的情緒，“噢”了一聲，似乎明白了許多！

電影結束后，觀眾開始散去，三伯公似乎覺得過意不去，匆匆找來了“蜘蛛包”為我鋪貼止血消腫?！跋率种亓?，手狠了點兒！”三伯公自言自語道。旁邊人都看不過眼道：“畢竟是小孩，又是自家侄孫，好歹是同吃一口井水的，就因為站在你面前，擋住了你，就下如此狠手！”“我知錯，我愧疚，但我無力超然物外！千萬別讓其父母知道！”

三伯公似乎忘記了我是小孩，雙手合十，向我拱了拱手，動容了……

被三伯公炸發的腫包，一直與我共存。有醫生曾建議我美容，去除包疤，但我怕除了傷疤忘了痛，堅決不做。

腫包，它好像飛機上的“黑匣子”，記錄著“飛機”的航程信息，預示著人生旅途的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