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小時候在河南農村老家,我拾過糞,拾過莊稼,也拾過柴火。
我們那里有一個說法,鍋是一層鐵,鐵上的東西不能少,鐵下的東西也不能缺。
鐵上的東西指的是米面,鐵下的東西指的是柴火。意思是說,米面和柴火同樣重要。舉例說吧。初春有一天中午,和我們家同院居住的三奶奶正搟雜面面條,突然想起灶前沒柴火了,趕緊喊她兒子快去拾柴火。柴火沒有現成的,不是誰想拾馬上就能拾到。特別是春天青黃不接的時候,地里可以挖到野菜,卻難以拾到柴火。三奶奶把面條搟好了,水也添到鍋里去了,急得跳腳,他兒子好不容易回來了,卻只折回一把剛發芽兒的濕柳條子。把濕柳條子上的皮筒子擰下來,做成柳笛吹還可以,若要當柴火,連火都點不著。三奶奶罵她兒子無用,臨時跟我們家借了一些柴火,才把生面條子煮熟了。村里有一位裹了小腳的老奶奶,用鐮刀到水塘邊撈枯萎的菱角秧子,準備曬干后當柴燒,腳下一滑,淹死了。撈上來時,她右手抓著鐮刀把子,左手還緊緊抓著一把菱角秧子。最慘的是我大姑,大姑也是為柴而死的。大姑去村外砍柴,財主說砍傷了他家的樹根,竟把我大姑打了一頓。大姑不甘受辱,撇下兩個年幼的兒子,一索子上吊死了。這可是我的親大姑啊,每聽人說到此事,我這個娘家侄子都痛心不已。
夠了,不說了,說多了還不夠讓人心里難過的呢!反正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家家戶戶既缺糧食,也缺柴火。物以缺為貴,人人既珍惜糧食,也珍惜柴火。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柴被排到了第一位,可見人們對柴火的重視程度。比如說,冬來時,家家都會在院子里挖一個紅薯窖,也要在門口堆一個柴火垛。紅薯窖挖在地下,柴火垛堆在地面。冬天下雪了,人們進地窖掏出一些紅薯,再從柴火垛上拽下一些柴火,在灶膛里把柴火點燃,就可以把鍋里的生紅薯蒸熟。數九寒天,屋檐垂著青凜凜的冰條子,屋子里冷得像冰窖。這時候,我們從柴火垛上取下一些柴火,在屋里烤一烤火,行嗎?不行,哪怕我們凍腫了耳朵,凍爛了腳后跟,都舍不得燒一把柴火取暖。倘若忍受不了寒冷,早早把柴火燒完了,那么漫長的冬天,拿什么燒火做飯呢!
柴火垛上的柴火,是從哪里來的呢?都是從生產隊分來的嗎?不是。生產隊在生產糧食的同時,也會生產一些柴火,但大多數柴火不能分配給社員燒鍋,要留下來喂牛、喂馬、喂驢。像麥秸、谷草、豆稈等,都是寶貴的飼料。能分給社員的,主要是少量的玉米稈、棉花稈、芝麻稈等。這些稈類柴火,被我們老家的人說成是硬柴火、好柴火,放進灶膛里一燒噼啪作響,好聽,火旺,熱量高。平日里人們舍不得燒這樣的好柴火,到過年蒸白饃熬肉的時候才拿出來燒。所以,各家各戶的柴火,主要是拾來的。
大姐、二姐是我們家拾柴火的主力。在生產隊里割麥,大姐和二姐都沖在前面。上午割完了麥,回家剛吃罷午飯,大姐二姐一刻都不休息,又拿起鐮刀,背上荊條筐,到收過麥子的地里拾柴火去了。割倒并打成捆的麥子都運到場院里去了,地上的麥葉,也被人用竹筢子摟得干干凈凈,地里還有什么柴火可拾呢?大姐二姐是拾麥茬,也就是拾麥根。生產隊里割麥,都是鐮刀貼著地皮割,麥茬留得很短很短,幾乎看不見。這樣的麥茬用手拔不出來,只能用鐮刀的刀尖砍進土里,把麥茬連麥根一塊兒刨出來。大太陽在頭頂烤著,暑氣在地上蒸著,她們就那樣一下一下把麥茬的根須刨出來,抖去泥土,放進筐里。盡管她們都戴著草帽,但臉還是熱得紅通通的,額前和鬢角的頭發都被汗水濕得打了縷兒。到下午又該下地割麥時,大姐二姐每人已拾回一筐柴火。到了秋天,割完豆子,大姐二姐就去地里砍豆茬。豆茬像一把把鋒芒向上的小錐子,比麥茬堅硬得多,也鋒利得多。大姐二姐不惜扎破手,也要把一根根豆茬砍下來。聽大姐講過,她早上下地砍豆茬時,小北風溜溜刮著,凍得她直打哆嗦。為了冬天能有柴火燒,大姐咬緊牙關。除了拾干柴火,大姐二姐還往家里拾濕柴火。濕柴火是夏季里生長茂盛的青草,把青草割回家,攤在院子里曬干,就變成了干柴火。我們家曾缺過糧食,但好像從沒有缺過柴火,這都是因為有勤勞的大姐二姐。
家里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在分工上有所側重,我的主要任務是拾糞,但也拾過柴火。我比較難忘的經歷,是拾楝棗子和樹葉子。楝樹上會結成嘟嚕的楝棗子,一旦成熟就叭叭落在地上。母親給我一只竹籃,讓我去樹下拾楝棗子。楝棗子的樣子雖說像棗,但摔爛后又酸又苦,好像還有一股子臭味,根本不能吃。可楝棗子里面也有棗核,也可以當柴火燒鍋,于是,我把一顆顆楝棗子拾進竹籃子里去。我拾過的樹葉子,有楊樹葉子,也有柿樹葉子。拾樹葉子的辦法是母親教我的——她給我一根長長的椿樹的葉梗子,讓我把拾到的樹葉子穿在葉梗子上。葉梗子下端有一個被人稱為馬蹄的疙瘩,有疙瘩擋著,樹葉就不會掉下來。每拾到一片厚墩墩的樹葉子,我都在樹葉子中間兒摳開一個小孔,穿在椿樹的葉梗上。楊樹的葉子是金黃的,柿樹的葉子是玉紅的,穿在一起色彩斑斕。我注意到,我拾的一串串樹葉子在灶屋里放著,遲遲沒有被燒掉。我后來想,那些被穿成串的好看的樹葉,也許有了形式感和藝術感吧。
分田到戶之后,糧食和柴火一下子多了起來。柴火大堆小堆,一年四季,人們再也不必為缺柴發愁。柴火多了,我們老家的人反而不燒柴火了,開始燒煤炭,燒裝在鋼瓶里的液化氣。
可是,我每次回老家,見大姐二姐家還是用柴火燒鍋、做飯。她們說,用柴火燒鍋,做出的飯才有柴火氣,才是過去的味道,吃起來更香一些。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