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登
所謂廬墓,即人子在亡父母下葬后,于墓旁搭建居廬守墳。自先秦廬冢出現延至宋代,孝子廬墓已經成為了較為普遍的現象。兩漢史料中關于廬墓的記載,雖已有個別異象的出現,但更多是就廬墓行為本身進行敘述。隋唐時期,盡管史料中廬墓異象的記載逐漸增多,但時人對廬墓行為的看法卻也產生了爭議,加之民間多以廬墓異象搏取旌表為由規避科役,使得廬墓異象的社會價值陡然下降。尤其是五代時期,廬墓及其異象見于史料者僅有數例。直至宋初,廬墓異象的記載才重新增多,并呈蔓延之勢。終有宋一代,史料中關于廬墓行為的記載屢見不鮮,廬墓異象更是多出其間,并獲得了宋代官方的大力旌表與宣揚。目前關于宋人廬墓及其異象的研究,大都將其置于丁憂、旌表、墓葬、割股療親等方面的研究之中(1)相關研究參見:黃玲《古人居喪期間的“廬墓”現象及影響》,《華北水利水電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5期;鄧杰《北宋官員丁憂持服制度研究》,遼寧大學2013年碩士學位論文;倪媛媛《論宋代“割股療親”》,南京師范大學2016年碩士學位論文;高爽《唐宋時期孝行旌表研究》,遼寧大學2017年碩士學位論文;李澤宇、王超捷《宋墓中的殯堂廬墓孝行圖》,《陜西歷史博物館論叢》2019年刊。,而就廬墓異象本身進行專門研究的情況則較少。本文擬對宋代廬墓異象的表征、淺因及其實質進行探討,冀能一窺宋代廬墓異象的真實情況。
自孔門弟子為孔子廬冢三年始,后世廬墓的現象愈加增多,史料中關于人子廬墓及其相關行為的文字敘述也越來越豐富。從漢晉史料中的零星記載,再到隋唐時期大筆特書,廬墓異象的文字也開始出現。入宋之后,《續資治通鑒長編》始于開寶四年(971),記載了羅居通廬墓異象被表彰的事例,而后廬墓異象的記載遂常見于宋代史書、文集與筆記之中。
珍禽異獸的出現及其反常的行為,是宋代廬墓異象的突出表現。宋代歷史上廬墓異象中出現動物最多者,當屬支漸在熙寧年間廬母墓之時。按照宋人對支漸廬墓異象的描述:“初,有雙白雀徘徊松上;明年,有貍一馴墳側,觀漸上土……又有異鳥一,目如丹,至漸哭,常悲鳴向漸;夜有狐貍二,呼繞如巡警狀;久之,有群鳥集,內一鳥白,獨日至漸培墳處回旋;后有五色雀萬余,隨漸行哭,七日而去。”(2)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以下簡稱《長編》)卷三百三十五,元豐六年五月癸卯條,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8073頁。《范太史集》載有范祖禹為支漸寫的《旌孝札子》,其文中“鳥”作“烏”字,與《長編》所載只有一字之差。《宋史》支漸本傳載其廬墓,“白蛇貍兔擾其旁,白雀白烏日集于垅木”(脫脫等:《宋史》卷四百五十六“支漸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3408頁),這與《長編》所載雖有不同,但《長編》所載相對詳細,且成書在前,故用《長編》所載。從這則史料來看,支漸廬墓期間出現的動物,分別有白雀、貍、異鳥、狐貍、白鳥、五色雀。除去異鳥外,其余動物在當時應該不難見到,之所以為史家特筆記載,乃是因為這些動物表現出來的反常行為。白雀徘徊、貍馴墓側、異鳥悲鳴向漸、狐貍巡警、白鳥回旋、五色雀群哭,古人認為動物這些類人行為在某種程度上是由于廬墓者的孝心所致。前述動物外,老虎在宋代廬墓異象中也較為常見。李化清遭父喪廬墓,“暨陽多山,民患虎豹。晝設虎落,夜無行民,化清造廬之地絕焉。里民多異之。”(3)張镃:《仕學規范》卷九“行己”,《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75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3頁。捕食是虎豹的本能,暨陽山間多虎豹,但李化清廬墓所在地卻虎豹絕跡,這種反常的現象于鄉民而言,唯一的解釋就是李化清的孝行所致。與李化清相似,李經在廬墓時,其“地故多虎,后遂絕跡”(4)趙弘恩等監修,黃之雋等編纂:《江南通志》卷一百六十一“孝義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11冊,第624頁。。若老虎在廬墓處出現,表現出的行為又與野生動物不同。如盧世亮廬墓,“二虎往來墓側,若馴伏狀”(5)謝旻等監修:《江西通志》卷九十三“人物二十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16冊,第147頁。。這種野生老虎如被馴化一般的行為,也會被認為是孝子廬墓帶來的異象。此外,譚觀光“居喪廬墓,有白兔、白鹿之異”(6)《江西通志》卷七十五“人物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15冊,第579頁。;仰忻廬墓,“有慈烏白竹之瑞”(7)《宋史》卷四百五十六“仰忻傳”,第13410頁。;張根廬墓,“群鶴朝夕集于墓上”(8)朱彝尊撰,林慶彰等主編:《經義考新校》卷二十二“張氏(根)吳園易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91頁。;李稙廬墓,“有白鷺朱草之祥”(9)《宋史》卷三百七十九“李稙傳”,第11702頁。;成象廬墓,“燕百余集廬中”(10)《宋史》卷四百五十六“成象傳”,第13395頁。;張孝友廬墓,“嘗有五色烏來集墓樹”(11)《江南通志》卷一百五十七“孝義一”,第509頁。。其余還有白烏、白蛇等,由于這些動物在廬墓者附近出現,并出現了異于平常的舉動,被時人判定為孝行所致。
珍稀或寓意深遠的植物及其反常生長,也是宋代廬墓異象的常見情況,這些植物主要有芝、樹、禾、竹、藥草、蓮、牡丹等。其一,易延慶廬父墓,“紫芝生于墓之西北,數年又生玉芝十八莖。”(12)《宋史》卷五百五十六“易延慶傳”,第13393頁。除去此間出現的紫芝、玉芝,宋人還有靈芝的記載,如蕭顗“廬墓有靈芝之異”(13)李清馥撰,徐公喜等點校:《閩中理學淵源考》卷一“主簿蕭子莊先生顗”,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15頁。。其二,樹本為平常之物,但若廬墓期間枝干連生則被視為異象,如易“延慶樹二栗樹墓側,二樹連理”(14)《宋史》卷四百五十六“易延慶傳”,第13393頁。明人《山堂肆考》一書載有宋代楊延慶者廬墓,“乃種二栗樹于墓前,經年,其樹連理,三年合抱,生栗盈枝”。(參見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二百〇五“楊墓”,《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78冊,第196頁。)按彭大翼記載,楊延慶乃太宗時人,除去姓氏不同外,其內容與《宋史》易延慶本傳記載大致相同,易延慶廬母墓應當也在太宗時期,故彭著所載楊延慶者,可能是易延慶。,后徐積廬母墓,也曾有木連理現象的記載。其三,禾本是水生植物,卻在墓地旁長出,如成象廬墓,“禾生墓側吐九穗”(15)《宋史》卷四百五十六“成象傳”,第13395頁。。且不論禾苗可否在墓旁正常成長,僅就吐九穗這一條而言,也是宋代水田禾苗中不易出現的現象。其四,竹生墓側,被記載為“瑞竹”,如夏俅廬墓,“墓生瑞竹”,仰忻、朱道誠、王珠等也在廬墓期間出現了相似的情況。其五,藥草本屬草本植物,生于墓側也屬正常,然而夏俅在廬墓期間,“又生芍藥并蒂者二”。(16)《江南通志》卷一百六十“孝義四”,第613頁。但凡植物出現異樣,總是會為時人視為孝行所致。其六,李廷瑞廬墓,“有白蓮生廬前田坂中”(17)《江西通志》卷六十六“人物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15冊,第308頁。。蓮花屬于水生植物,產于田畝之中也屬正常,但只因蓮花生長于墓廬前,故而這一現象就被歸結為異象。其七,徐定廬墓,“家有紅紫牡丹忽變白華”(18)《江西通志》卷六十七“人物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15冊,第337頁。。紅紫牡丹變白確實不同尋常,卻也被歸為孝行所致。從以上七種情況來看,宋人廬墓期間產生的植物異象,基本上屬于自然現象及其變異,當然其中或許有些不合常理之處,但這些記載之所以出現,必然是有其價值所在。
除去珍稀動植物的出現及其反常現象外,一些天象和自然現象也是宋人廬墓異象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天象為例,與之相關的異象有甘露、雨水、陰云和雷震。首先,甘露在古代自始至終都代表著祥瑞,這種甘甜的雨露只有在圣人出世時才會出現,但卻在宋人廬墓期間多次出現。徐積廬母墓,“每歲甘露降于墳域必逾月,木為連理。守臣迎入學,甘露又降其直舍。”(19)《長編》卷三百五十七,元豐八年六月庚午條,第8530頁。徐積是宋代廬墓異象中甘露降下時間和次數最多者,另有余祖奭者廬墓,“甘露降于瑩林者兩月,因名其墳庵曰‘甘露城’”(20)《閩中理學淵源考》卷十“州牧余景召先生祖奭”,第167頁。。不知是當時對甘露的界定有所松動,還是真的為孝行感召而來。其余如羅居通、鄧清臣、李鰲、梁紹等,在廬墓期間均有甘露降下。其次,杜誼廬墓,“吳越大水,山皆發洚,推巨石走十數里。臺州山最高而水又夜至,旁山之民,居廬、墓田、畜牧漂壞者甚眾,而獨不及誼。”(21)《宋史》卷四百五十六“杜誼傳”,第13402頁。天降雨水導致山洪爆發,整個地區的房屋、墓地、牲畜被漂壞的有很多,唯獨杜誼廬墓處沒有受到絲毫損壞。或許是地形的原因,但不可否認的是杜誼在廬墓期間避免了一場特大山洪,而時人認為這正是其孝行所致。再次,支漸廬墓,“又明年夏,每行午禮,日色炎盛,輒有陰云蔽覆,即遇霖雨,方負土時亦暫霽”(22)《長編》卷三百三十五,元豐六年五月癸卯條,第8073頁。。即支漸在中午行禮時很炎熱,一會兒就有陰云擋住太陽,然后會下一次陣雨,等到支漸負土培墳時,天又晴了。也許這在宋代很少見,但是在今天的長江流域,每年仲夏時分,這種天氣較為常見。或許是支漸的固定行禮時間與當時的天氣剛好重合,因而將這種天象的出現視為孝行所致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最后,盧世亮廬墓,“有巨蛇來,世亮恐其母驚異,痛哭,有頃雷震蛇死。”(23)《江西通志》卷九十三“人物二十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16冊,第147頁。雷在古代通常被視為來自上天的警示,但此處巨蛇為雷所震死,無疑具備保護的作用,進而神化了盧世亮的行為。除上述四種天象外,宋人廬墓期間還出現了五色光現、泉涌等自然景象。諸如此類的自然現象出現在孝子廬墓期間,都被視為孝行所致。
綜上所述,宋人廬墓期間的異象主要通過動植物、天象和自然現象表現出來。這些異象或表現為珍稀動植物的出現,或表現為動植物的類人行為及反常現象,或表現為天象驟變,或表現為難得的自然現象。對于宋人而言,由于這些異象出現在孝子廬墓期間,因而都將之視為孝子的孝行所致。究竟是怎樣的孝行才會導致這些異象的出現,或者說怎樣的孝行獲得了時人的認可,這便是本文接下來要探討的問題。
從宋人廬墓的初衷來看,他們只是想表達對亡父母的哀思。在廬墓期間,他們有時會表現出一些超出常人的舉動,即所謂的“過禮”,一旦這種“過禮”大范圍的出現,也就形成了所謂的“民俗”。當“民俗”獲得了官方的認可,這種“民俗”就成為了“禮”的一部分,廬墓也就成為了一種合乎禮儀的大眾行為。前已揭宋代廬墓異象的基本表現,從史料的記載來看,這些異象的出現,并非單純的廬墓行為所致,更多是由宋人廬墓期間的孝行感召而來。
按照宋代官方禮制的規定,亡父母下葬后,孝子應當居家守喪。即使是民間的禮書中,也提出:“中門之外,擇樸陋之室,以為丈夫喪次。斬衰,寢苫枕塊,不脫绖帶,不與人坐焉。”(24)司馬光:《書儀》卷六“喪次”,《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2冊,第495頁。可見,孝子廬墓確實并非正禮,但廬墓者往往將正禮中的一些規定帶入墓廬,甚至在某些方面的表現較正禮更能體現孝子的哀慟。徐積遭母喪廬墓,“臥苫枕塊,衰绖不去身”,“所居茅舍不蔽風雨”,這些與正禮規定在家守喪的要求一致,而隨后的記載就有些“過禮”,說他在雪夜“伏墓呼太夫人問寒否如平生,困委僵仆,手足皆裂,不顧也。”(25)徐積:《節孝集》卷三十二“左朝散郎徽猷閣待制提舉杭州洞霄宮賜紫金魚袋王資深撰行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01冊,第979頁。更有甚者如孔旼廬墓,“臥破棺中”(26)《長編》卷一百六十一,慶歷七年八月丁未條,第3883頁。,有與亡父感同身受之意。從二人廬墓的居住環境來看,一方面已經符合正禮中對孝子守制期間居廬的住所要求,另一方面更是突破了人類正常的居住環境。宋人認為正是這些守禮與“過禮”的表現,才招致廬墓異象的出現。當然,墓廬的居住環境僅僅是體現孝子孝行的一種。正如前文所引《書儀》所載,廬墓期間的衣著與外表也是孝行的一種體現。就衣著而言,宋人廬墓者較正禮的規定更能體現孝心。前雖有“不脫绖帶”的規定,但實際上宋代“尋常士大夫丁憂過百日,巾衫皆用細布,出而見客,則以黲布”(27)李心傳撰,徐規點校:《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卷三“孝宗力行三年服”,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550頁。,而徐積廬墓卻真正做到了“不去衰绖”。廬墓者在居住環境和衣著上的“過禮”,也就導致了孝子必然在外貌上發生變化,如支漸廬墓期間“鬢發亦皆斷亂”(28)《長編》卷三百三十五,元豐六年五月癸卯條,第8073頁。。造成支漸這種外貌變化的原因不僅是居住環境和衣著,更多是孝子內心痛苦所致,但前者畢竟是可以看得到的外在因素。正是這些外在因素,往往被宋人視為感召異象的重要條件。
飲食是人們維持身體機能正常運轉的必需品,宋代對丁憂者居喪期間的飲食也自有一套標準,這從《書儀》中可窺見一斑。按司馬光的記載:“凡初喪,諸子三日不食……既斂,諸子食粥……父母之喪,既虞卒哭,疏食水飲,不食菜果。小祥,食菜果。大祥,食肉飲酒。”(29)《書儀》卷六“飲食”,第494頁。可見,宋人丁憂期間的飲食有一個變化的過程,基本能夠在各個階段維持居家丁憂者身體機能正常運轉,而廬墓者則有所不同。廬墓者飲食雖有取法正禮的傾向,但是基本是以簡單為主。吳師仁廬墓,“日倩寺旁,僧造飯一缽以充饑,不復置庖爨。”(30)徐乾學:《讀禮通考》卷一百十一“喪制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冊,第566頁。從描述來看,吳師仁廬墓期間每天的飲食就是一缽飯,勉強充饑而已,此外沒有另做食物。與之相似的,還有孔旼、劉安上、吳遵路、張圣行等人,他們在廬墓期間的飲食只夠維持基本的體能。此外,支漸廬墓期間吃的是糙米飯,江白在廬墓期間更是只以野菜為食。蔬食本是丁憂人卒哭后飲食的標準,宋人自死亡至下葬的時間,基本都超過了六個月(31)吳敬:《試論宋代的葬期》,《華夏考古》2012年第1期。,而卒哭一般是指死后一百天,則宋人在廬墓期間蔬食終喪,執行的正是其亡父母下葬后的飲食標準。由于廬墓者在食欲上嚴格遵守粗淡的標準,并堅持到終喪,因此為時人特筆,被視為感召異象的孝行。
除去上述情況外,廬墓者的孝行更多是體現在其日常生活中。宋人廬墓期間的孝行,主要分為學習類、生活類和精神類三塊。體現宋人孝行的學習類活動,主要指孝子在廬墓期間讀禮書和誦寫佛經。前者為了明禮,后者則當與宋代喪葬中佛事之盛有關(32)參見游彪《“禮”“俗”之際——宋代喪葬禮俗及其特征》,《云南社會科學》2005年第1期。該文以司馬光《書儀》內容為依據,認為司馬光看到的喪葬禮儀中處處都有佛事活動。。蔡模廬墓,“對床讀禮之暇,益翻閱諸書,參伍考訂”(33)蔡模:《孟子集疏》之“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0冊,第554頁。,后遂有《孟子集疏》一書的問世;李重發廬墓,“注《孝經》行世”(34)《江南通志》卷一百五十九“孝義三”,第588頁。;羅居通廬墓,“日誦佛書”(35)《長編》卷十二,開寶四年六月丙子條,第266頁。。其余如毛洵、祝確、李鰲等,在廬墓期間均有誦讀喪禮或誦刻佛經的舉動。
宋人廬墓期間體現其孝行的生活類活動,主要有祭祀、養母、不見外人等。所謂祭祀,主要是指廬墓者在墓地祭祀亡父母。按照古代正禮的要求,居喪期間不能參加祭祀,但宋人“喪者皆祭”(36)《長編》卷九十九,乾興元年十二月庚申條,第2306頁。,即凡在家居喪者都參加宗廟的祭祀,而廬墓祭祀則不同,僅是對亡父母的祭祀,并不涉及宗廟。吳奎廬父墓,“歲時潔嚴祭祀,不為浮屠事”(37)《宋史》卷三百一十六“吳奎傳”,第10320頁。,即不以浮屠超度父母,這在當時佛事盛行的社會中屬于清流。當然,也有比吳奎在祭祀上更能體現孝行者,如周進能廬墓,“日販薪得錢,以供朝夕祭祀”(38)《長編》卷一百三十三,慶歷元年八月丁亥條,第3162頁。。與吳奎相比,周進能以其身體勞動所得,換得朝夕祭祀亡父母的祭品,這種行為可說是真正的孝。更有徐積者,甚至廬墓十余年,朝夕奉祭。所謂養母,即丁憂人廬父墓期間,尚需供養老母。以徐中行為例,他在廬父墓期間,還需“躬耕養母”(39)《宋史》卷四百五十九“徐中行傳”,第13457頁。。所謂不見外人,即在廬墓期間不見親屬或者外人,這已經不在正禮的范疇之內。周仁仲廬墓,“不接人事者三年,鄉閭未嘗見其面”(40)林之奇:《拙齋文集》卷十八“故左奉議郎臨安府府學教授周仁仲行狀”,《全宋文》第208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第96頁。。即廬墓期間基本與外人沒有來往。更有甚者,如陳思道廬墓,“其妻時攜兒女詣之,拒不與見”(41)《宋史》卷四百五十六“陳思道傳”,第13396頁。。可見宋人在廬墓期間的生活相當單一,借以表達自己對亡父母的哀思。
前已揭宋人廬墓期間有不見外人的現象,除去上文所述的廬墓活動外,宋人還會在廬墓期間通過一些日常活動,從精神上表達自己對亡父母的孝心。其一,哭是體現宋代廬墓者孝行最直接的方式。宋人廬墓期間的哭泣行為可依據時間分為四種,即朝夕哭、晝夜哭、三時哭和雪夜哭。毛洵廬墓,“朝夕哭踴如初喪之儀”(42)余靖:《武溪集》卷二十“宋故鎮東軍節度推官毛君墓志銘”,《全宋文》第27冊,第157頁。,茍與齡也有相同的行為;周巨源廬墓,“晝夜號哭不止”(43)陸佃:《陶山集》卷十四“將作監主簿蓋君墓志銘”,《全宋文》第101冊,第240頁。,徐定、龐天祜在廬墓期間亦是如此;支漸廬墓,“日三時號墓”(44)《長編》卷三百三十五,元豐六年五月癸卯條,第8073頁。;徐積廬墓,“至雪夜哀號”(45)《節孝集》卷三十二“左朝散郎徽猷閣待制提舉杭州洞霄宮賜紫金魚袋王資深撰行狀”,第979頁。。這四種哭,無論時間和頻次的長短,都表達了孝子對父母亡歿的哀慟之情。其二,培墳以表達廬墓者對亡父母及其墳墓的愛護。成象廬墓,“以衰服襟袂篩土于墳上,日三斗”(46)《宋史》卷四百五十六“成象傳”,第13395頁。。其余如支漸、鄧中和、盧世豪、曹憲、史聲等,在廬墓期間都有培墳的行為。其三,在墓旁種植樹木,也是體現廬墓者孝行的一種方式。黃榦即認為:“子孫封植林木,皆所以致奉先追遠之意”(47)黃榦:《勉齋集》卷三十三“張運屬兄弟互訴基田”,《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8冊,第367頁。。從數量上來看,宋人廬墓期間植樹的數字記載相當可觀,有百數、千數、萬數之多,足可見廬墓者的孝行。
綜上所述,宋人史料中有不少關于廬墓者孝行的記載,而這些內容往往都是在廬墓異象的文字敘述之前,可以說是今人能夠理解廬墓異象出現的直接原因。這些廬墓期間的孝行,有些是直接來自正禮,有些則是習俗使然。不管是正禮還是習俗,這些孝行都出現在了官方的史料或時人的文集、筆記之中,意味著這些行為在當時的官方和民間都獲得了認可。而這些孝行之所以會流傳下來,除去上述諸因外,自然有其更深層次的原因所在,廬墓異象出現的實質也只有從這些更深層次的原因中才能找出。
宋代廬墓異象記載的出現,一方面確實由于廬墓者的孝行值得后世學習,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國家層面的教化所需。每當地方上有孝行出現,地方長官都會上報到朝廷,而一般這類孝行早已經在民間引起一定的反響。朝廷收到報告后則會對這些孝子進行旌賞,這就代表了宋代官方對于這些民間孝行的認可和激勵,這個過程也是史料中關于宋代廬墓異象記載的重要組成部分。反之,今人也可以從這些材料去探尋宋人記載廬墓異象的真實目的。
就廬墓本身而言,這并非自古以來的正禮。唐人對廬墓就有過批評,皮日休以為廬墓非古制,他在《鄙孝議》中提出:“今之愚民,既葬不掩,謂乎不忍也;既掩不虞,謂乎廬墓也。傷者必過毀,甚者必越禮,上者要天子之旌表,次者受諸侯之褒贊。自漢、魏以降,厥風逾甚。愚民蚩蚩,過毀者謂得儀;越禮者謂大孝。奸者憑之,以避征徭;偽者扇之,以收名譽”(48)皮日休著,蕭滌非、鄭慶篤整理:《皮子文藪》卷八“鄙孝議下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96-97頁。。皮日休從是否符合正禮的標準出發,認為廬墓乃越禮之舉,而且往往會被奸偽者利用,主張禁之。宋人對于廬墓的看法則發生了變化,北宋中期的陳襄雖提出:“古之人事死者如生者,是故有終身之喪,而無一日離其親。葬則欲其反,虞則欲其安,祔則欲其存而不忘,哭之有倚廬,事之有祖廟,此之謂至孝。廬于墓,非古也。”(49)陳襄:《古靈先生文集》卷九“答劉太博啟”,《全宋文》第50冊,第153頁。但并沒有要求禁止這種行為,稍后的呂南公則完全為廬墓者辯白。他對皮日休的《鄙孝議》進行了追難,提出疑問:“夫剔股甚痛,而廬墓甚不便也,人情顧近而忽遠,安有快于瘡割,利于野處,而直幸悠悠之旌賞耶?萬一為之,而上之人不恤,則其人亦將遽已耶?”(50)呂南公:《灌園集》卷七“追難皮日休鄙孝議”,《全宋文》第109冊,第282頁。呂南公認為皮子之說過于狹隘,沒有顧及到人子的愛親之情。南宋朱熹也提出:“如割股、廬墓,一則是不忍其親之病,一則是不忍其親之死,這都是為己。”(51)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七“治國平天下者諸侯之事一段”,《朱子全書》第14冊,上海、合肥: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586-587頁。即朱子認為廬墓者本意即是不忍父母之亡,非為其他。可見,唐宋時期士人對于廬墓這一行為的態度發生了轉變,宋人廬墓異象記載的大量出現,應當與宋人對廬墓行為的接受有著密切關聯。
宋代官方對于廬墓者的旌表和賞賜,是廬墓異象記載大量出現的主要原因。按南宋紹興十年(1140)臣僚的上言:“乞仿漢及國朝故事,詔諸路州縣長吏精加察舉所部內有孝行殊異、卓然為眾推(朕)服者,皆以名聞。”(52)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禮六十一之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108頁。可見自北宋以來,就有民間孝行殊異者被諸路、州、縣長官上報到朝廷的制度。如常真在后周廣順年間廬墓被旌表門閭,北宋建立后,“本州以聞,詔再加旌表”(53)《宋史》卷四百五十六“常真傳”,第13401頁。。旌表不僅是對孝子門閭進行裝飾,使其獲得鄉鄰的羨慕,更能為家庭帶來實質性的利益。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八月,“詔旌表門閭人,自今稅外免其雜差役。”即獲旌表門閭者,除正常繳納租稅外,可免其他雜役。天禧四年(1020),又“詔諸州旌表門閭戶與免戶下色役。”(54)《宋會要輯稿》禮六十一之二,第2104頁。除在差役上能夠獲得豁免權外,有些廬墓被旌表者,還會得到一些物質上的獎賞。如張虔廬墓,“詔旌表門閭,仍令本郡賜以粟、帛”(55)錢若水修,范學輝校注:《宋太宗皇帝實錄校注》卷三十五,雍熙三年二月辛酉條,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437頁。,即在旌表門閭之外,還賜予粟帛等物質上的獎賞。當然,由于旌表涉及國家名器,不可濫賞,因此出現了由官方直接賜予廬墓者物質獎賞的情況,如全州民朱道誠廬墓,“賜道誠絹十匹、米十斛,令官吏常撫存之。”(56)《長編》卷一百二十,景祐四年閏四月丁亥條,第2829頁。其余如徐積、任伯傳、江白、支漸等,也都因廬墓期間的孝行獲得宋代官方賞賜。無論是旌表還是物質賞賜,都透露出宋代官方暢行孝道的真實目的,即謀求百姓對趙宋王朝的忠心,正如宋太宗所言:“忠臣出于孝子之門”(57)《宋史》卷二百八十“王榮傳”,第9499頁。。當然,教化風俗也是宋代官方力行賞賜廬墓行為的原因之一,即所謂:“王者甄明高義,顯異至行,所以激揚風化,敦率人倫也。”(58)王欽若等編纂,周勛初等校訂:《冊府元龜》卷一百三十七“旌表”,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1521頁。可以說,宋代廬墓異象的記載之所以大量存在,與這兩個原因緊密相連。另外,廬墓異象的表征,為統治者營造了某種盛世之象。古人迷信天人感應之說,前揭宋代廬墓異象中就有甘露、白兔、白鹿、芝草等,他們認為這些異象僅在上有德政的情況下才能出現,如甘露只有“王者德至大,和氣盛,則降”(59)沈約:《宋書》卷二十八“符瑞中”,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13頁。。這樣一來,孝子廬墓期間的異象之所以出現,乃是因上有德政、下有孝行感召而來,宋代君主也就樂于這些廬墓異象的出現,相關文字才得以流傳后世。
從社會層面而言,宋代廬墓異象記載的出現,是其產生的社會影響與作用使然。每有廬墓異象的出現,總會在朝野引起轟動。易延慶廬墓有玉芝異象,“好事者繪而為圖,徐翰林、薛諫議皆作詩頌,以揚孝感。”(60)佚名:《氏族大全》卷二十一“玉芝之瑞”,《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52冊,第567頁。徐鉉《騎省集》就載有其為易延慶廬墓所作《玉芝贊》,現摘錄如下:
君茹荼泣血,廬墓終喪,申罔極之哀,盡善居之禮。里閭率化,生植效祥,乃有玉芝,產于瑩域。擢本數十,爛然叢倚……聞君世家積善余慶,果生孝子,且有奇應,以振淳風……乃為贊曰:
英英玉芝,生彼丘墳。交柯離婁,揚葩敷紛。神之應斯,其意訰訰。愷悌君子,煢然泗濱。孝心潔白,孝德升聞。撫翼亨衢,振衣衡門。勖增爾虔,以永后昆。(61)徐鉉撰,李振中校注:《徐鉉集校注》卷二十四“玉芝贊”,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709-710頁。
該贊全文只有五十六字,贊前交代了易延慶的家世,及其廬墓產芝的情景。從贊的內容來看,一則是稱贊易延慶孝行卓著,二則是鼓勵后世學習易延慶為父盡孝的行為。其后易延慶喪母廬墓,所種二栗樹連理,又有“蘇易簡、朱臺符為贊美之”(62)《宋史》卷四百五十六“易延慶”,第13393頁。,足可見宋代廬墓異象在士大夫群體中引起了積極反響。此外,廬墓異象也會在鄉村社會中產生熱烈反響。徐積廬墓,“每歲甘露降于墳域必逾月,郡縣吏民無長少,日至東郭焚香致恭,競獻粟帛、藥劑,悉無受。鄰邑之人,環廬擁道,移市就之,踰月乃止。”甚至“有爭訟者必造之,先生以義裁決,皆悅服而去,不敢復造有司。”(63)《節孝集》卷三十二“左朝散郎徽猷閣待制提舉杭州洞霄宮賜紫金魚袋王資深撰行狀”,第979-980頁。可見徐積因廬墓產生異象后在當地的影響之大。支漸廬墓,“諸祥屢至,變其里俗”,“其居鄰勾氏子,自娶妻即棄其親不養,觀漸至行,因夫婦感慟,即日迎其親還舍,朝夕視膳不少懈。”(64)《長編》卷三百三十五,元豐六年五月癸卯條,第8073頁。從徐積到支漸,在廬墓異象的影響下,當地的社會風氣明顯改善,而這也正是宋代君主期盼出現的景象。正是有了士大夫和普通民眾給予的積極反應,丁憂廬墓才得以在宋代“流行”,廬墓異象的文字才得以流傳后世。
就個人層面而言,縱然宋代廬墓者的初心只是不忍父母亡去,但隨著異象的出現,給廬墓者帶來的個人利益也顯而易見。前揭受旌表的廬墓者可免差役,而在宋以前,如皮日休所言利用廬墓逃避差役的情況時有發生。《文苑英華》就曾編錄“紫芝白兔判”一則,判詞內容如下:“懷州申:衛士楊建德被差,鎮敕到之后母亡,遂廬墓側。哀毀,乃有紫芝生、白兔來馴,州司請加旌表。廉察以為避鎮科罪。”(65)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卷五百三十八“紫芝白兔判”,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第2747-2748頁。除免差役外,宋代廬墓異象的出現,還會讓廬墓者聲名鵲起,進而獲得入仕或升遷的機會,這些機會主要有四種。其一,直接任官,如羅居通廬墓,甘露降、芝草生,“詔以居通為延長主簿”(66)《宋史》卷四百五十六“羅居通傳”,第13388頁。。其二,在取士之時,由地方官向中央推薦,如仰忻廬墓,慈烏、白竹皆現,“郡以忻應詔”(67)《宋史》卷四百五十六“仰忻傳”,第13410頁。。其三,直接改官,如徐積廬墓期間甘露降、杏枝合,“乃以揚州司戶參軍為楚州教授”(68)《宋史》卷四百五十九“徐積傳”,第13474頁。。其四,致仕后重新任官,如張根廬墓,群鶴畢集墓上,“特落致仕,召對”(69)《經義考新校》卷二十二“張氏(根)吳園易解”,第391頁。。盡管廬墓者本人并不一定都在乎這種機會,但無疑給宋朝臣民放出了一種信號,即廬墓有異象者能獲得入仕或升遷的機會。正是由于這種信號的出現,導致宋人對廬墓十分向往,因而這類文字才得以保存并流傳下來。
綜上可知,宋代自朝廷至于民間,整個社會都認為廬墓異象值得旌賞與傳揚。從朝廷旌表、社會流行到個人向往,宋代廬墓異象誠然有著孝行感召而來的基本原因,但這種記載之所以能夠廣泛流傳,更深層的原因應該是朝廷、社會與個人對這種現象的普遍接受與倡導。可以說,宋代廬墓異象是應國家、社會和個人的所需而出現。
自漢代董仲舒提出“天人感應”說至宋代,出于對天的神化,這一學說對古人的影響根深蒂固。上至天子,下至平民,每當異象出現,他們都將之視為某種感應所致。除去君主的仁德之外,人子的孝行往往也成為感動天地的原因,廬墓異象便是因此而出現。唐宋時期,孝子廬墓異象的記載大量出現,但兩個王朝對于廬墓行為的評價卻有所不同。與唐代士大夫對廬墓行為持有異議不同,宋代士大夫對孝子廬墓行為多持贊揚,這也是宋代廬墓異象大量出現的輿論優勢。在宋代文獻記載中,廬墓異象往往以廬墓者孝行在前、異象在后的形式出現,前者可謂是今人能從材料上看到宋代廬墓異象出現的直接原因。實際上,宋代廬墓異象的記載之所以大量流傳至今,其根本原因在于宋代官方與民間對于這一現象的肯定與宣揚。今人從社會評價的角度研究旌表制度時就曾提出:“旌表是國家的權威評價活動,體現著國家的意志和意見,但旌表同時在現實形式上也是一種民眾評價活動,表達著人民的心聲,是民眾恪守德行期望獲得的最高的、最榮耀的獎賞”(70)李豐春:《社會評價論視野中的旌表制度》,《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正是這種心聲與期待,使得廬墓異象的記載大量出現。當然,并非所有廬墓者都會帶來異象,但這種異象正是在民間廬墓盛行的大背景下才得以普遍出現。就正禮而言,廬墓屬于越禮之舉,但由于廬墓行為在宋代民間漸成風俗,所起的作用也與正禮殊途同歸,因而廬墓異象最終被宋人接受并廣為傳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