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一珂 胡孫林 張海蓉 孫霄 祝廣欽 張亞鵬 馬淑然
“脾主運化”是中醫“藏象”理論的核心,是指脾具有運化水谷生成精微,滋養五臟六腑形體官竅的功能[1]。脾可轉輸精微,滋養形體,化生氣血,在維持人體生命活動過程中起著決定性作用,這與有序性原理中強調的“生命以負熵為食糧”(薛定諤)的觀點具有一致性。傳統中醫學中關于“脾主運化”的現代探討,多局限于運用分子技術等微觀生物學方法進行闡釋,較少結合現代系統化理論對脾的功能特點進行研究,因此,本文擬結合有序性原理中熵變化的機制,運用動態的思路探討“脾主運化”的理論內涵。
有序性原理是中醫系統論七大原理之一,旨在揭示人體以有序為核心的深度復雜特性。古往今來,許多醫家用“平衡”來描述機體的健康狀態,而系統論的有序性原理則指出健康包括復雜的內容,“平衡”只是其中的一種類型,如機體陰陽兩虛時,陰陽可處于平衡狀態,但機體卻處于非健康狀態,因此,尚不能完全將平衡和健康對等。
在此基礎上,有學者將系統論中“有序”的概念引入中醫學中,形成了中醫學特有的有序性原理,其具體內容可表述為:人的健康不僅是穩定,更是有序,是有序穩定。有序性原理強調機體的有序化特質是“生命”的本質所在,只有在特定有序度上的穩定才是健康的本質[2]。通俗來講,機體的健康與否,不僅要看其整體特性和狀態是否穩定,還要看其穩定的性質和水平,即有序還是無序。
有序性原理提出:機體在與自然界進行交換的過程中,物質和能量不僅在形態上發生著改變,更重要的是在有序化程度上發生了改變,生命生長發育的過程就是不斷走向有序化或提高有序度的過程。為了更加明確的論述這一觀點,系統論引入了熱力學中“熵”這一概念用以描述機體從任意狀態過渡到與環境相平衡的狀態時系統中不可使用的能量,它可以衡量系統有序或無序的程度[3]。
德國物理學家魯道夫·克勞修斯提出的熱力學第二定律強調,宇宙萬物自誕生之日起,總是發生著不可逆的熵增過程[4]。機體在新陳代謝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增加系統熵,但同又需要保證系統熵在整體水平上不增加時以滿足生長發育的有序進行的需要,為了維持熵不變,機體要向外排出高熵并從環境中吸取負熵,以提高系統的有序穩定,這是生命最為本質的特征。
李東垣《脾胃論·天地陰陽生殺之理在升降浮沉之間論》曰:“萬物之中,人一也,呼吸升降,效象天地,準繩陰陽。”人作為自然萬物的一部分,與自然共同構成一個復雜的整體,人體不僅可以利用自然環境中的清氣、水谷等精微物質營養自身,還可通過與自然之間的氣機交換不斷維持機體有序化發展。劉完素更是指出機體與外界交換的通路在于玄府,《素問玄機原病式》云“玄府者,無物不有……人之眼、耳、鼻、舌、身、意、神識,能為用者,皆由升降出入之通利也”,提出玄府聯通內外,不僅是氣、血、津、液等物質升降出入的門戶,亦是意識、神志等信息交換的通道[5]。后世醫家在此基礎上將玄府的功能歸于脾胃,提出“夫竅不利者,皆脾胃不足之證”。因此,脾氣健運、玄府暢達是體內外物質、信息交換的前提。
《素問·經脈別論篇》云:“飲入于胃,游溢精氣,上輸于脾……水精四布,五經并行,合于四時五臟陰陽,揆度以為常也。”高度概括了“脾主運化”功能在機體吸入負熵過程中發揮的重要作用。在與自然界進行物質、能量交換的過程中,機體通過呼吸、飲食從自然界吸收的物質,首先“上輸于脾”,經過脾運化功能后得到的精微物質被輸送至全身,營養五臟六腑,維持機體各臟腑有序穩定,無序的糟粕則“下輸膀胱”,通過腸道、腎等排出體外。脾通過“上輸精微”和“下排糟粕”,將高有序度物質和低有序度物質之間的“差”留在體內,即從環境吸取負熵。
具體而言,生物體的生長涉及物質狀態從非結構化飲食物或光合物轉變為生物體中高度組織的物質的過程[6]。因而中醫系統論認為飲食物包含多種層次的熵值,包括其本身非結構化所攜帶的絕對熵ST與消化吸收過程中產生的代謝熵SN[7]。飲食物的空間構成與機體空間結構存在差異,通常難以被機體直接吸收,必須經過脾的運化作用打破其原有結構,將其分解成適應人體高度組織的物質后方能被利用,在上述分解過程中產生的熵被稱為SN。《醫參》云:“脾之所以消磨水谷者……食物之精得以盡留,至其有質無氣,乃縱之使去,幽門開而糟粕棄矣。”表明脾作為五臟系統的核心,其主運化功能可涉及現代醫學中吸收、分布、轉化、排泄等多個環節[8]。水谷經脾的“消磨”作用后主要呈現為兩種狀態,第一種是被稱為“食物之精”的低熵分子(葡萄糖、DNA、蛋白質等);第二種則是高熵狀態的“能量貨幣”(ATP、ADP等)。低熵分子作為維持細胞活力的基礎物質,在“能量貨幣”的協助下轉化為CO2等高熵物質,與飲食物中未被消化的部分一同稱為“糟粕”排出體外,故稱“生命以負熵為食”。
由此可見,“脾主運化”功能的實質在于,脾可促進機體從環境吸入負熵,一方面通過調節玄府,控制機體從環境攝取高有序度的物質,另一方面將機體從環境中攝取的物質轉化為低熵分子,維持細胞活力,增加機體有序度,使之從無序走向有序。
機體的有序穩態具有可調性。生理狀態下,當與機體進行交換的環境發生變化時,可引起機體短暫性“失穩”,但“失穩”并不意味著“失序”,在此狀態下,機體吸收負熵的能力仍屬正常,有序程度尚未發生改變,可通過調節負熵化水平和速率,恢復其穩定性。
中醫學依據環境變換規律將一年分為五季,各季存在不同的有序態和熵水平,輸送給人體的熵量也存在差異。系統遠離熱力學平衡是耗散結構形成的必要條件,中醫學強調的“天人相應”是人與環境間持續的物質能量交換實現的有序態。但從宇宙層面來講,我們所處的環境也是一種耗散結構,它與更高層次的系統之間發生著物質能量交換。而五季能夠無限輪回的根本性原因在于中醫學所認識的“天”與更高層次的系統處于不斷熵交換中。
《素靈微蘊·飧泄解》云:“土者,如車之輪,如戶之樞,四象皆賴以為推遷,……五運流轉,故有輪樞之象焉”,提出脾在機體運化過程中具有始動作用,為系統中醫學從自然界熵變進程認識脾的功能本質提供了理論依據。脾作為人體與環境物質、能量交換的媒介,可以首先感知季節變化引起的能量波動,通過增強或減弱其主運化的能力控制代謝產物的能量態,調節機體負熵化程度和水平。因而,“脾主運化”功能季節性變化的根本在于機體負熵化水平和速率隨自然季節變化而產生的適應性波動。
歷來關于脾與時臟關系的研究眾說紛紜,目前多推崇“脾應長夏”理論[9]。“脾應長夏”理論首見于《素問·藏氣法時論篇》“脾主長夏,足太陰陽明主治”,認為“脾主運化”功能的季節性變化突出表現于長夏,是中醫學時臟一體觀的重要體現[10]。“長夏”是我國先賢在長期醫療實踐中所形成的醫學用語[11]。該時間段氣候濕熱,雨水較多,最易影響脾胃功能,引起機體代謝改變。因此有學者將“脾應長夏”解釋為:長夏季節,脾處于五臟主導地位,脾胃系統共同調控自身及其他臟腑共同適應外界環境變化;而在其他季節,脾處于從屬地位,協助其他臟腑功能以維持機體應時而變的自穩調控模式[12]。
受此啟發,中醫系統論從有序的角度入手,認為“脾應長夏”的關鍵在于:長夏季節溫濕度高,自然界正熵通過熱能的形式傳遞給人體,使機體正熵增加,在這種情況下,為了維持機體有序度,脾必須增強其運化能力,通過調節玄府開闔、增強消化道合成與分解代謝等方式減少體內正熵堆積,維持機體負熵狀態,因而在長夏季節,脾主運化功能顯著提升,居于五臟的主導地位。而在其他季節,自然界傳遞給人體正熵減少,機體有序度波動較小,脾主運化功能居于五臟的從屬地位。
《靈樞·五癃津液別》云“五藏六府,心為之主……,脾為之衛”,提出脾具有捍衛機體、抵抗外邪方面的作用,在解剖層面,脾主肌肉而筑藩籬[13],可作為體內外熵交換的第一道關口,故稱“脾為之衛”。李東垣則從病理方面論述了脾虛與外感病之間的關系,《內傷外感辨惑論》云“脾胃之氣下流,使谷氣不得升浮,是生長之令不行,則無陽以護其榮衛,不任風寒,乃生寒熱,皆脾胃之氣不足所致也”的論述,在功能上,脾可運化精微而生營衛之氣,通過衛氣“肥腠理,司開闔”的功能調節玄府啟閉,為熵交換提供通道,若脾虛衛外不固,熵交換異常,易形成外感病。
機體通過從自然環境中吸取負熵來維持健康,但自然環境中除了有序穩定的能量體外,還存在大量混亂無序的致病因子(即六淫、癘氣等外感病邪),這些致病因子常夾雜在高穩定態的氣體、食物中,借助熵交換的通道進入機體。若脾失健運,肌肉失養,衛氣生化乏源,腠理疏松,玄府不通,熵交換通道異常,大量混亂無序的致病源進入機體,蓄積于衛表,致使皮膚肌肉等局部熵增加,趨向無序,產生發熱、頭身疼痛、排汗不暢等外感病的癥狀。
清代沈金鰲提出“脾統四臟”觀點,在《雜病源流犀燭》中云:“脾氣充,四臟皆賴煦育,脾氣絕,四臟安能不病。……凡治四臟者,安可不養脾哉。”強調“脾主運化”功能在臟腑生理病理中的主導地位。李東垣則在《脾胃論》中強調“百病皆由脾胃衰而生也”,表明脾胃功能異常可變生諸病,這是疾病發生發展的源頭。脾胃功能異常不僅表現為“水谷不化,下痢不息”等消化系統失序,還會影響周身氣機,出現“清氣不升,九竊為之不利”等氣機失序等癥狀。
中醫學認為脾的功能易受勞倦、憂思、飲食等因素的影響,形成內傷雜病。《素問·厥論篇》中“數醉若飽以入房,氣聚于脾中不得散,酒氣與谷氣相搏,熱盛于中,故熱遍于身,內熱而溺赤也”詳細描述了飲食失宜會造成脾虛進而引起熵增的現象。現代醫學普遍認為,生理狀態下,脾運化產生低熵分子的速率高于該過程中熵增加的速率,機體整體上仍維持在負熵狀態。若“數醉若飽以入房”,一方面引起能量代謝過盛,機體產熱增多,超出自身調節范圍,造成“熱盛于中”的病理反應,另一方面“氣聚于脾中不得散”造成脾功能受損,轉換負熵的能力減弱,機體難以對抗熵增加的趨勢[14-15],造成體內水液、精微物質、甚至各臟腑關系處于無序狀態,故《素問·厥論篇》曰:“熱遍于身,內熱而溺赤也。”
有序性原理認為脾失健運的本質在于機體有序度的下降,因此在疾病治療時,應以恢復其有序度為第一要務。針對內熵積滯的病,提出“因勢利導”,中藥作為一種高度有序的物質,當積熵程度較輕時,采用補益中藥激發脾陽,調動機體正氣促進自我恢復;而面對較為“頑固”的積熵時,一方面補益正氣、暢通玄府,促進機體吸納負熵流,另一方面可采用吐瀉之法打破積熵內部的穩態[16],通過發汗、排便等方式使其逐漸消散,恢復有序性,達到祛邪治病的目的。
人與天地之氣相參,機體與環境之間相互影響、相互協調,而“脾主運化”功能作為協調內外的重要環節,其發揮作用的過程與有序性原理中熵的變化機制具有高度一致性。脾通過其運化過程從自然界吸取負熵,促進機體向有序化發展,這是“脾主運化”功能的實質。而脾失健運則會造成熵交換異常和熵增減失衡,因此,消除積熵,促進機體吸納負熵流式是恢復脾功能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