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倩
(江漢大學美術學院)
《人民畫報》評論說:“中國工業版畫是伴隨著新中國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歷程而成長起來的特殊畫種”。在社會主義建設初期,作為群體藝術的代表之一,武漢工業版畫自誕生起,經歷了由興盛期到邊緣化再到重新回歸大眾視野的過程,并走向更廣泛的平臺。縱觀整個歷史脈絡,武漢工業版畫的發展就是武漢工業發展的一個歷史注腳。
自1953年起,中國開始實施“一五”計劃,在經濟大生產的背景下,集中力量進行工業化改革,素有“九省通衝”之稱的湖北武漢,由于水路交通便利,周圍礦產資源豐富的優渥條件,傾力響應國家號召,提出“基建第一”的口號,建設了一大批重點項目——以武漢鋼鐵公司為代表的武漢本地企業。這使武漢迅速成長為國內重要的工業城市,同時也使‘工業’成為武漢城市文化的重要底色。
1958年,一批專業藝術家開始投身到工礦和建設基地并指導他們進行藝術創作,工人成為了版畫的創作群體并引出了截然不同的藝術氣息,他們用刻刀記錄了工業生產建設中的武漢,使工業版畫成為了武漢現代版畫的代名詞。工人這一文化身份本身就帶有階級與情感屬性,他們質樸、熱忱、對生活和美有著天真的追求向往,因此此時的武漢工業版畫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
1959年,由宋恩厚在湖北武鋼發起成立了全國第一個工業版畫的創作群體——總公司業余版畫組(后為-冶工人版畫組),成為中國開展工人業余工業版畫創作活動最早的群體。工人版畫家的文化身份屬性帶給了其作品鮮明的時代特征,使得像武漢“中國第一冶金公司”“武漢鋼鐵公司”“東方汽車公司”“葛洲壩集團公司”“江漢油田”“荊門石化”“寶山鋼鐵公司”“青島職工版畫會”“中國鐵道建筑總公司”“長嶺煉化公司”“洪都航空集團有限責任公司”等這類國有大型企業有著很強的工業版畫創作力量和深厚的群眾基礎。宋恩厚自五十年代起,就開始了藝術創作,其作品生動自然,極富有感染力。他擅長用簡潔明快的刀法來組成畫面,無論是宏大的工業場景還是局部特寫,都充分展示了木刻版畫特殊的形式語言。創作于1959年的《又是一爐優質鋼》作為其代表作,以寫實的表現手法生動描繪了一位年輕的爐長正在察看煉爐內冶煉的情況,這位年輕的煉鋼工人鎮定而自信的面部表情,給觀者以觀感:這又是一爐優質鋼。整幅作品以平口刀刻制而成,刀法簡潔有力,畫面將熱火朝天的工業場景與寫實風格的人物特寫結合在一起,雖然畫面本身尺幅不大,但以小見大的藝術表現手法卻足以表發出藝術形象的內在精神。
隨著時代的變遷,生產方式的變革深入影響到了社會的方方面面,藝術創作的形式也開始改變。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改革開放對于經濟政策和產業結構的調整,使得傳統工業在經濟發展中的優勢地位開始瓦解。群體版畫來源于生活,“工業現場”的缺失注定了依附于工業發展而發展的工人版畫創作這一特殊群體,或因工廠倒閉面臨著發展的危機,或因描繪內容刻板單一,再加上工業版畫題材本身的受眾群體開始減少,工人版畫組紛紛解體,只有少部分藝術家還在堅守這一崗位,使得武漢工業版畫的發展逐漸式微。
工業發展經過蒸汽機時代、電氣化時代、信息化時代后最終來到智能化時代。1991年中國工業版畫研究院在武漢成立,標志著武漢工業版畫創作隊伍由業余美術創作身份開始向學術型轉移,而在后續的發展中,中國工業版畫中的群體版畫與學院版畫有了更多交融的空間,越來越多的學院派版畫教師與學生開始參與到了工業題材版畫的創作之中,而直至2012年湖北美術館展出的“中國工業版畫三年展”,武漢工業版畫才重新回到大眾的視野,并以越來越蓬勃發展之勢開始輻射全國。
海德格爾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提出了“世界成為圖像和人成為主體這兩大進程決定了現代之本質”。認知方式的變化意味著西方思想史從形而上學認識論向結構主義語言學的轉向。這一轉向不僅對哲學、語言學影響深遠,在藝術領域同樣引起強烈的沖擊。技術性觀看視角給人們帶來新的視覺經驗,也給藝術創作提供了新的表現內容和技術手段。由于以文字符號印刷為表征的文化接受模式被圖像時代更為景觀化的視覺接受模式所取代,與現代圖像生產方式具有同樣技術要求的版畫藝術也開始將媒體圖像納入到自己的語言系統。在“西方后現代”藝術思潮的沖擊下,新時代武漢工業版畫的藝術形態有了許多新的展示形態。自2012年湖北美術館啟動中國工業版畫三年展,通過越來越多的作品可以看到,多版種,多技術,多層次的不同版畫作品開始走入大眾的視野,在其中,以數字版畫最為突出。數字印刷是隨著科學發展而產生的一種新興技術,藝術微噴技術、激光打印技術、超高清復制技術等都使當代版畫創作擁有了更多藝術表達的條件。信息時代的高速更迭打破了傳統“一元化”格局,而呈現出“多元化格局”。在追求“新風格”“新形式”“新思想”的繪畫表現手法上,多元、復合的藝術樣式不斷涌現,拓寬了新時代武漢工業版畫新的敘事潛能。
數字圖像技術將物理版畫的“版”轉化成為了虛擬的“版”,將印痕的美學特征融合成了計算機加工的圖像美學特征。在以視覺為中心的圖像時代,傳統的文化交流傳播方式,受到了以電視、電影、動漫等新媒體影像傳播方式的巨大沖擊,大量的圖像信息使得人類個體的感知機制對每一個影像無法進行充分分析,只能接受視覺的引導,以最直觀的方式完成對于圖像的解讀。通過攝影與感光制版、手繪等技術手段創作作品,建立起一種影像與現實生活之間的關聯性。
隨著跨媒介藝術的深度介入,版畫創作的生態領域也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各個版種之下,版畫家們也快速接受了技術所帶來的新的創作語境。可是,數字媒體技術對于版畫的既成觀念影響有限,它所遵從模擬的依舊是千百年來傳統版畫所形成的美學觀念。如今,越來越多的專業院校開始開設關于數字媒體的版畫教學,除了與其他版種的深度融合,自身也在不斷實驗與成長之中。藝術史是一種內在演化,藝術的當代史就是在前所未有的生產結構中所產生新藝術的歷史,跨媒介藝術與中國工業版畫的融合本身就意味著一種新的學術推進,在版畫固有的美學屬性上,有學者認為或許有一天,數字圖像技術有可能會消解版畫原有的生命形態,消除版畫的藝術環境,消解版畫的思想傳遞,可在筆者認為,技術始終作為一種手段,其掌握還是在人類手中,它所形成的圖像美學也依然為創作者所服務。數字圖像技術是版畫創作勢必不可發展的趨勢,運用現有的知識概念去延展既定的美學理念,深入學習工具媒體手段去營造與時代相符合的語境,這些都需要創作者對于后工業社會有一定的深入理解和哲學思考,從政治、經濟、歷史、心理等不同角度進入圖像本身獲得最為真切的感性認識,再用更加清醒的理性認知,保持對技術的審視。新時代文化視野下的武漢工業版畫與科學技術的結合將為當代版畫藝術創作實踐提供新的學術探索的可能性。
工業時代所孕育的規模化、標準化、機械化的流水線生產模式,以及被媒體革命所裹挾的后工業時代美學培育出了更為多元的而文化、符號、價值觀等已經以前所未有的廣度和深度,滲透進入社會的方方面面,科學技術在給予現代生活帶來了極大便利和快捷之后,也擴寬了我們的精神領域。后工業時代在充分尊重世界文化多樣性、獨特性以及人類群體和個體的各種外在、內在(精神、情感、道德、倫理及價值觀等)需求方面作出的發展,然而科技,就像一把雙刃劍,過度泛濫的圖像影像,蔚然生成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圖像景觀。各種觀念藝術、虛擬藝術、影像藝術不斷涌現,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的邊界線日漸模糊,失去了對現實世界邊界線的界定,圖像邏輯使圖像本身產生了異化,它已越過了現實。我們的生活比以往任何歷史時代都更具有戲劇性。圖像的異化,使版畫的創作觀念也發生了偏移。制版過程從傳統手工版畫一草圖一制作者—人工印制到寫生一畫家一記錄一機械印制,變成數碼合成一攝影一打印,創作者不再像過去那樣深入到現實世界中尋求靈感,轉而投入虛擬圖像世界,從即成的圖像中抽取素材,圖像主導了創作,影像被過分依賴。所以,我們應當注意到:在媒體技術迅速發展的今天,版畫家們如何把握好當代版畫創作的立足點是十分重要的問題。
作為支撐版畫藝術語言表達的必需條件和藝術思想的客觀載體,技術是版畫作品中的一個重要審美因素。沒有技術條件的支撐,版畫的藝術語言就無法呈現,創作者的思想也受到局限,但忽略人文立場的作品,把技術作為主要的審美對象,作品的文化內涵就會開始走向消亡。如果藝術家將圖像技巧視為超越日常經驗的視覺體驗,只注重產生視覺圖像景觀,淪陷在不斷變化的形式語言的浪潮中,缺失了版畫的繪畫性,只能將版畫變為復制畫。后現代化的特征在工業化國家的影響已經日益凸顯,各種新技術和新的實踐沖擊著當代版畫的藝術生態環境,而當圖像的屬性開始凌駕于藝術的個性之上,當技術被提升到同藝術同等的位置,當藝術的哲理性被犧牲,版畫的精神也隨之喪失。
版畫的“疆界”,自它誕生之日開始,就一再被拓展。在“版畫”概念還沒有形成的史前社會,人們就已經學會在泥版、陶版、石板等這些天然材料上刻繪,以傳達文明與思想,經過了與印刷術的結合,版的傳播性與復數性開始凸顯。從藝術屬性來看,早期的版畫史也被視為印刷史,并不在繪畫藝術的范疇之內,版畫被視為視覺藝術的歷史其實非常短暫。以中國的古代版畫為例,一幅版畫的制作需要經過畫師、雕刻師、印刷師、出版商、書商等多重身份的傳遞最后才展示在世人面前。十九世紀的工業革命帶來了印刷業的升級,照相制版技術讓圖像的抽取變得簡單快捷,傳統的手工印刷被淘汰,轉而成為藝術精神與人文思想的表現主體,由此誕生了新的藝術形式——版畫。由魯迅先生所引導的“新興木刻”運動,將西方的版畫精神帶到了中國,在這之前中國版畫并未成為一門獨立的藝術門類。木刻版畫的黑白語言與表現形式與當時的社會形勢一經結合就迅速成為了革命青年們表達自己精神的最佳載體。版畫藝術也由此在中國進一步得到了發展。武漢的工業版畫自上襲承“新興木刻”的歷史文脈,自下立足于本國國情,是中國現代版畫里面的一股重要力量,它的發展也正如版畫在中國的發展,雖然是一種“非直線”的發展模式,但始終保持了前進的步伐。早期的創作者們從現實生活中尋找創作的靈感,用真實、理想、信念、榮耀感作為了創作的基石,作品充分展現了版畫作品的刀法、肌理、構圖、結構、黑白、色彩等元素所產生的美感。雖經歷過沉寂期,但仍有一直堅守的力量。這種信念在后現代語境下的今天顯得難能可貴,武漢工業版畫也如中國當代版畫一樣,不斷擴展著自己的邊界。在多元文化交織的后現代社會,我們應該從版畫原本的精神再出發,提高文化自信,用技術服務于創作,這樣才能在藝術之路上走得更遠。
在新的文化視野下再度審視武漢工業版畫的發展與轉型過程,借助于格爾茨科學文化現象學深描民族志方法來加以闡釋和描述,既有交融也有滲透。從宏觀視角上來看,產業更迭是人類歷史上的發展趨勢,在中國工業化發展的進程里,從第一個五年計劃時期到“十三五”時期的工業技術變遷,受歷史、經濟、行政、商業、外來西方思想等多種因素所形成的文化思想對于武漢工業版畫意識形態的形成起到了決定性作用,這也注定了武漢工業版畫將成為中國工業化的歷史注腳。從微觀視角上看,后工業時代下的武漢工業版畫,在許多版展的作品之中,以木板、銅板、絲網版、石版、綜合材料版畫和數碼版畫等不同的版種拓寬了傳統版畫的形式語言,在保留傳統刻印技術的同時,通過不同的手法綜合不同的材料,在保留印痕感的同時最大程度去拓展藝術的表現力。“工業”作為其永恒的主題,在經歷過八五新潮之后依舊能重回到大眾視野,武漢工業版畫所展現出的是藝術家們對于后現代社會下科技與生活的真切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