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
多年前我當班主任,開學第一天,有一新生臨近中午了才來報到,正是吃飯時間。我說,你先別辦理繳費手續了,趕緊拿著“朋”去食堂吃飯去吧。學生先是一愣,待了一會兒,還是怯生生地問我,老師,你讓我拿什么?“朋”啊!我答。什么——“朋”?學生依然一頭霧水。我說,“朋”——就是吃飯的飯“朋”。我朝他比劃了一個吃飯的動作。他那邊恍然大悟,哦,是飯盆啊,老師!
嗯,是“朋”——盆!學生打飯去了,留下我,尷尬在那里。
我是在張家口的偏僻農村讀的小學。那個年代,小學老師都是村里的代課教師,上課用的是清一色的方言俚語。倒是彼此并無違和感,無論說什么,講的人聽的人都明白。我直到上了高中之后,才知道我的讀音有問題。那一次,是上課回答問題,講到階級敵人的可恨,我說《白毛女》里邊就有一個壞蛋,是個地主,他的名字叫“杭四仍”。課上,老師和同學們對我的這個回答,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唯獨一個女生,下課后,她笑著走向我說,你呀,壞蛋的名字,三個字,你一個字也沒讀對。那三個字,讀黃世仁,不是杭四仍。
說完,女同學就蹦蹦跳跳地走了,而我僵在教室的角落里,滿心里疙疙瘩瘩。后來,我才知道女生的父母來自北京,是下鄉的知青。女生一說話,就像播音員似的,聽得人滿耳朵都泉水叮咚的。
我還記得,上初中的時候,某一個晚上,我被一個老師叫到他的宿舍。他把我從教室里喊出來的時候,我努力地回憶著上課的畫面,想自己在哪里犯了什么錯誤。正當我在腦海里一幕幕過電影的時候,他的宿舍就到了,那是個僅有一張床的宿舍。挨著他的床邊,有一張桌子,緊貼著桌子的,是一把木頭椅子。老師拉出椅子,一屁股坐在上面,然后,扭頭跟我說:你別緊張,我想寫個論文,是關于方言調查的。
就在那一天,我才知道,我說的話,叫方言。而我說的方言,是適合被調查的。
剛上班時,在一個小小的單位。單位里,有個小小的食堂。食堂里,有兩個師傅,他倆配合,做的最好吃的菜就是豆腐燉肉了,每天還不到飯點,就搞得香味誘人,惹得大家都無心思辦公。他倆,一個姓宋,一個姓孫,但都不愛搭理我。
原因很簡單,因為我管他倆都叫松師傅。有一次,我到食堂,我本來要喊宋師傅,結果孫師傅答應的,我說不是喊你,我叫的是宋師傅。另一次,正好相反,我要跟孫師傅說句話,結果宋師傅過來,我說對不起,我要跟孫師傅說句話。至此以后,兩個松師傅就誰也不搭理我了。盡管,我把嗓門扯得高高的,喊:松師傅——結果,這兩個可愛的人,充耳不聞,甚至連眼皮都懶得抬。真是苦煞我也。心里嘀咕一句:趕緊去練普通話吧,不然,沒人緣不說,豆腐燉肉也吃不上了。
來冀中平原這座小城,快三十年了。小城的人,也說方言,但聽起來十分普通話。尤其是孩子們,讀起課文來,個個字正腔圓。我在其中耳濡目染,自覺功力提升不少。但偶爾打個車,跟司機大哥攀談起來,我在普通話中故意帶著點本地方言。對方聽不了幾句,說,你不是本地人吧。我強撐,說,我就是本地人啊。對方再看我一眼,搖搖頭,說,不像,你的話口音很重。我在心底里“啊”一聲,仿佛偷了點東西自覺藏得很深,卻被人一眼瞥見。我趕緊似解釋非解釋地來一句:是這樣,我來咱們這個地方,已經三十年了。
鄉音是一個人一輩子的烙印,完全“抹去”這烙印幾乎是不可能的。話一出口,帶著點“口音”其實挺好的,始終知道自己是誰,從哪里來的,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編輯/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