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恒杰
1
近年來,由于工作關系,我經常到齊長城沿線去尋訪。我曾站在黃河東岸濟南市長清區孝里鎮廣里村東北的嶺子頭上,望著冬日麥田里的那塊上書“齊長城始點標志”的石碑,想象著齊長城是如何由此一頭扎進群山之中,似一條巨龍,以氣吞山河之勢盤旋于崇山峻嶺間,奔向浩瀚的大海。我曾循著齊長城殘存的痕跡,在人跡罕至的山脊上、深谷間跋涉,聆聽碧綠的春草與散落在城墻下的石頭交談。我曾在青石關上久久地徘徊,日暮時分,終于看見那個落魄的文人從關下踽踽而來,馬蹄敲打著古道,秋風吹拂著荒草。那是一場大雪過后,我登上了錦陽關的關樓。關樓西邊的山嶺上,有迄今保存最為完好的一段城墻。看著白雪皚皚中的齊長城,看著遠處的那些古老的村落,我突然想到,冬去春來,斗轉星移,在齊長城的殘垣廢墟里,埋藏著多少鮮為人知的故事?那湮沒的荒草古道,曾經有多少人走過?那白雪覆蓋著的石頭房子里,曾經發生過多少故事……
年少時的我,曾讀到明代詩人黃衷的詩《答子章弟》,其中有一句,“縱跡初逢墨妙堂,殘碑曾識舊文章”,沒有想到,若干年后,我也在齊長城沿線那些殘碑斷碣之中,讀到了許多舊時文章,拾到了許多遺落的故事。
2
2016年初春,冬雪化盡,春寒料峭。一天上午,我再次來到錦陽關。
位于濟南市萊蕪區雪野街道娘娘廟村北的錦陽關,因地處錦屏山之陽而得名。自古以來,錦陽關既是交通要道,也是軍事要塞。民國《續修萊蕪縣志》中載:“長城嶺……為北面之保障,要塞為錦陽關。南連馬鞍、珍珠諸山。左右千峰森列,何啻天塹。”錦陽關原有關樓,為城樓式建筑,關門上方鑲嵌著陽刻“錦陽關”三個大字的石匾。1938年,錦陽關毀于日寇侵華戰火。新中國成立以后,在萊蕪通往章丘明水的萊明路加寬時,關樓被完全拆除。2004年,經山東省人民政府批準,原地級萊蕪市在錦陽關原址以西50米處重建錦陽關。一座高大巍峨的關樓再次矗立于古齊魯交界處。
那天,時任娘娘廟村黨支部書記的畢研成告訴我,在一戶村民家的北屋門口,有一塊刻有字跡的過門石。我馬上去了那戶人家。那是一座已經沒有人居住的院落,房子的屋頂都已經塌落,只有用石頭壘砌的四壁還矗立在那里。我去附近的人家借來水桶,從村前的小河里提來清水,洗去過門石表面的泥土,隱約看見了一行大字:邑侯譚公去思碑。除了這幾個字,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到。我曾瀏覽過萊蕪及許多地方的縣志,志中載有大量《× ×去思碑》或《× ×德政碑》之類的文章,惜乎沒有看到一塊真正的去思碑。我不禁對這塊去思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一個多月以后,我請鎮領導與那家房子的主人協商,將那塊過門石置換了出來。經長年累月的踩踏,石碑的棱角及表面已經變得十分光滑,只有被門檻遮蔽的下面尚見清晰的字跡。拓印殘存的字跡并查閱縣志得知,碑文中的譚公,名譚惟聰,江西南昌人,明崇禎四年(1631年)以舉人代理萊蕪知縣。那戶人家院落的西北角,是一座泰山奶奶廟。1966年,廟被拆除,石料做了萊明路的橋梁,立于廟內的眾多石碑有的砌進了屋基,有的鋪在了道路上,也有的壘進了地堰。這塊做了過門石的殘碑,是將原來完整的“邑侯譚公去思碑”從中間斷開,被人抬來做了這房屋的過門石。
何為“去思碑”?明代萊蕪進士亓詩教在其《胡公去思碑》(清康熙《新修萊蕪縣志》)中這樣寫道:“碑曰去思,志不忘也。何以不忘?謂蒞茲土者有功德及人,于其既去而思之。思之不得見,則以其功德勒諸一片石,永垂不朽耳。”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古代的官員特別是身為父母官的縣官,似乎更為注重自己為官的名聲,特別是對自己離任后當地老百姓的評價更是十分在乎。于是,在許多古代典籍特別是各地的縣志里,我們就常能看到一些“去思碑”“德政碑”一類的文字。將這些文字刻之于石,或立于大道兩旁,或立于廟宇寺院,以便讓更多的人知道他的事跡。
作為一縣百姓之父母官的縣令,在任之時,勤政愛民,讓老百姓得到實實在在的恩惠,老百姓自然會感恩戴德,離任之時,會簞食壺漿送其遠行,離任之后,也會產生思念之情。恩惠越大,思念越深,以至于非得樹碑立傳才能表達出這種感情。我們不懷疑這些碑文有溢美之詞,甚至有刻意為之或獻媚的嫌疑,但是,作為一名地方官,廉潔勤政,切實為老百姓辦些實事好事,以便走后留下一個好的名聲,并以此來激勵自己,還是有積極意義的。當然,也有的父母官不顧百姓死活,一心只想搜刮百姓,全然不顧自己的名聲和百姓的唾罵,以致有的離任之時,老百姓會送他一塊“天高三尺”的木匾。何謂“天高三尺”?搜刮老百姓太狠了,連地皮也刮下去了三尺,地皮刮下去了三尺,那天自然就高了三尺。
這位譚知縣譚惟聰在任之時,為嬴牟大地上的老百姓做了哪些好事,留下了哪些政績,從殘碑上看不到,典籍里也未查到任何記載。反正在他離開萊蕪三十多年以后,一位叫葉方恒的萊蕪知縣在其編纂的《新修萊蕪縣志》中,沒有記下他的任何事跡,縣志也沒有收入這塊石碑上的文字——那時,這塊邑侯譚公去思碑應該還不至于湮沒于荒草之中吧?
那天,我們圍坐在邑侯譚公去思碑旁,聊起了那位叫葉方恒的知縣。
清康熙十一年(1672年)秋天,知縣葉方恒去濟南府出差。去的時候他走的是泰安那一路。繞道泰安雖說遠一點,但畢竟是較為平坦的大道。回來時,他打算出濟南城往東到章丘,然后從章丘向南走錦陽關長城嶺一路。蒞萊三年了,葉方恒雖說幾乎踏遍了萊蕪的山山水水,也曾多次去濟南府,但錦陽關長城嶺一帶他還未曾去過。位于萊蕪章丘兩縣交界處的長城嶺上,曾經有一處驛站,名為“通遠驛”,但“永樂十八年(1420年)革”(明嘉靖《萊蕪縣志》)。他曾經聽說,錦陽關長城嶺一帶本來就地處偏僻,人煙稀少,官驛廢除了,又加上明清易代,社會動蕩,關南關北二十余里的地方,便成了一個兩不管的地帶,多年來劫匪橫行,行人至此無不心中惶惶。葉方恒帶著隨從,一大早就走出濟南府,一路東行,然后折而往南。這條路,曾經是萊蕪通往省城的必由之路,但是,一路上葉方恒卻沒有看到幾個行人。傍晚時分,他終于來到了錦陽關前。在關前他佇立良久,看到雄關衰落,四處荒無人煙,便決定“招募流民,移居長城嶺”,重整長城嶺錦陽關一帶的秩序。第二天,一回到縣衙,葉方恒便擬好招民告示派人四處張貼,還派人把招民告示貼進了濟南府。招民告示寫得明明白白:前來定居者,荒田任由開墾耕種,不繳賦稅;建房費用縣衙給予一半補助。令這位知縣大人沒有想到的是,告示貼出去不到一個月,就有人前來報到了。最先來的是濟南歷城高家莊一個叫高炳的,接著是錦陽關以南三十里處本縣東抬頭村一個叫張琨的。過了不久,又有三戶人家前來。于是,在錦陽關關口東側的山嶺上,高炳與張琨等四五戶人家便組成了一個新的村子。
新村既成,知縣葉方恒欣然命筆,撰《長城嶺新村記》(清康熙《新修萊蕪縣志》)一文并刻碑以示紀念:
萊蕪處萬山之中,而直北有長城嶺者,城基猶隱隱可見,意即古者齊魯之界歟?又曰長春嶺,相傳以花木蓊郁得名,今惟荒煙蔓草而已。其地與章丘連壤,為入省者必由之路。然山高徑險,地極苦寒,兼之石麓,無田耕種,而欲求升斗之水,必取之于數里之外,以是村落稀疏,人煙絕少。且經災荒、地震之后,嶺半僅存一古廟,竟無居人。往來行旅,是不止有盜賊之虞,更多虎狼之患。守茲土者心切慮焉,因為招集,始得應募來棲者四五家。加意扶綏,使成樂土,則源源而至安知不斯什斯百耶!居民請立碑以書歲月,是為記。
這篇情文并茂的碑文,至今讀來仍令人動容。正如碑文中所說,“源源而至安知不斯什斯百”,新村建成后不久,又有八個姓氏的人家成了新的村民,共計十姓。因建房費用由縣衙補貼一半,村名又一度被稱為“十姓官莊”。后村內建了一座廟,供奉泰山碧霞元君,因泰山碧霞元君又被稱為泰山老奶奶或泰山娘娘,該廟又被稱為“娘娘廟”。娘娘廟名聲越來越大,香火越來越旺,以至讓“娘娘廟”代替了原來的村名。從那以后,錦陽關長城嶺上蔓草不再,虎狼遠遁,劫寇匿跡,商旅和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第二年秋天,知縣葉方恒再次來到錦陽關長城嶺。即將離開萊蕪去外地赴任了,他想看看那里的情況,順便與村民話別。那天,他站在長城嶺上,看到嶺上的初秋景象,欣然寫下《長城嶺》一詩:
來往長城道,巉岏策馬疲。
楓青秋未老,山白雨來時。
果熟隨風落,花明倚露垂。
當年齊魯界,無復一丸泥。
畢研成告訴我,葉方恒的那塊《長城嶺新村記》石碑,可能存放于章丘區某處。我曾多方搜尋,無果。其實,今天這個被列入中國傳統村落名錄的娘娘廟村,不就是葉方恒刻立在錦陽關前的一塊新的石碑嗎?這個富裕美麗的娘娘廟村,不就是一篇新的《長城嶺新村記》嗎?
3
再次見到失而復得的“郭公碑”,已經是十多年后的2019年夏天了。
齊長城由泰安境內進入濟南市萊蕪區,在連綿起伏的群山之中,有一道重要關口——天門關。過了天門關,沿香山腳下一路往南,有一個叫陡崖的村子。十多年前,我從陡崖村村口路過時,見村口立有一塊石碑。石碑不大,呈方形,雖風剝雨蝕,字跡漫漶,但拂去塵土,尚能讀出上面的文字。字豎向陰刻,每豎四字,共四句:
巍巍豸史,矮矮小檐。
寒風野棲,為此蒼黔。
那天,就在我辨認石碑上的字跡時,一位長者走過來,說:“此碑不知何年所立,早已從中間斷為兩半,另一半不知去向,現僅存右邊的一半。村民世代相傳,此碑叫‘郭公碑’。”我問長者“郭公”為何人,長者搖了搖頭。
長者是陡崖村人,那年80歲。
斷碑上的四句話不難解讀。豸(音zhì),獬豸,是我國古代傳說中的一種神獸,后常用來象征“正大光明”“清平公正”,把獬豸當成了執法公正的化身。豸史,刑官名,后引申為御史,是掌管刑法、執法、監察的官員。小檐,低矮的屋檐,指狹小簡陋的房子。蒼黔,指黎民百姓。知道了這幾個詞的意思,上述四句詩就不難理解了。
如果老人說得不錯,那這四句話就是贊美那位郭公的。那么,郭公到底叫什么名字呢?他是哪朝哪代的官員?因為做了什么事人們要為他樹碑立碣呢?
查閱清康熙《新修萊蕪縣志》,該志“大事記”中有這樣一段話:“崇禎十二年(1639年)己卯,土匪蜂起……群盜聚于縣西北之香山,巡按郭× ×單騎入山,開誠撫慰賊。眾賊感激流涕,愿為良民。因立一碣于山間。”明崇禎十二年,萊蕪境內出現了很多土匪強盜,這些土匪強盜聚集在香山。巡按郭公一個人前往深山去安撫,“群盜”感激落淚,紛紛表示愿下山復為良民。“群盜”還于山間道旁立了一塊石碑,在石碑上刻下了上面的那四句話,來表達對郭公的感激之情。遺憾的是,志中卻將“巡按郭”后面的兩個字用黑墨涂去了。
比清康熙《新修萊蕪縣志》晚二十余年的清康熙《濟南府志·宦跡傳一》中,有這樣一段記載:“郭景昌,字仙巖,河南洛陽人,進士。崇禎己卯,巡按山東,監紀軍事。兼程至官,掩遺骼,祭孤魂,施粥救民,蠲金恤士,復捐俸大修廢,親征萊蕪土寇。”至此,我們才知道,這位郭公,名字叫郭景昌。這段文字里說到了郭景昌“親征萊蕪土寇”一事,但這句話前面的文字又是什么意思呢?其實,這里說到了濟南歷史上曾經發生的一個重大事件,這個重大事件就是崇禎十一年(1638年)以及崇禎十二年(1639年)初的“濟南保衛戰”。那是濟南有史以來最慘烈的一次守城之戰。
崇禎十一年冬,十萬清兵大舉南侵,兵臨濟南城下時,正值臘月二十三小年夜。此時,山東巡撫顏繼祖已奉命領兵移防德州,城內只有鄉兵五百和萊州援兵七百。盡管雙方兵力懸殊,山東巡按御史宋學朱、左布政使張秉文、濟南知府茍好善和歷城知縣韓承宣等駐城文官,還是領導濟南城內士民上演了一場可歌可泣的濟南保衛戰。但終因寡不敵眾,孤立無援,在堅守了九個晝夜后,第二年正月初二被清兵攻破城池。“天曉,眾嘩,大兵自西北云梯上矣。公(宋學朱)躍馬而西,手格殺數人,刃中面被執;不屈,懸城樓竿上殺之……同時死難者,歷城知縣韓公。”(清王培荀《鄉園憶舊錄》)。因此次戰役發生在戊寅己卯(1638年為農歷戊寅年,次年為農歷己卯年)歲末年初之際,史稱“戊寅之變”或“己卯之變”。濟南城破,清兵殺人越貨而去,“崇禎十二年春正月……命云南道御史郭景昌巡按山東,兼核城陷之故。景昌至,瘞濟南城中積尸十三萬余,悉發倉粟賑貧民。”(《崇禎實錄·卷之十二》)。接到朝廷命令,郭景昌不敢怠慢,星夜來到山東,與濟南士民一起,“掩遺骼,祭孤魂”,還“施粥救民,蠲金恤士,復捐俸大修廢”。濟南城這邊還沒有完全安頓下來,“監紀軍事”的巡按郭景昌,又接到了去萊蕪剿匪的命令,便帶領軍隊“親征萊蕪土寇”。
從濟南出發前,郭景昌便傳令泰安州及萊蕪縣各起兵馬向香山進發。可是,待三路兵馬聚于山下,郭景昌卻命令按兵不動。他自己則換上便裝,背著干糧,一個人騎馬向山上走去。他知道,那些“土匪”其實就是些被逼無奈的窮苦百姓,他想去勸說他們下山,“復為良民”。自古官逼民反,而明朝末年尤甚。郭景昌不帶一兵一卒深入“匪”窩,作為一介文人的他,想來是何等的大勇!他本來完全可以帶領訓練有素的官兵進山攻打,而那些“烏合之眾”也一定會在朝廷軍隊的鐵騎面前不堪一擊,頃刻化為齏粉。即使郭景昌想來個先禮后兵,也可先派一名能辯之士去做說客。郭景昌到底是怎樣憑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動了“群盜”,以致“群盜”感激流涕,愿為良民,碑文上沒有寫,康熙年間的縣志上也只有“開誠”兩個字,我也沒有從其他史書上查到記載。其實,也不用去查史書上的記載,那只有十六個字的碑文就說明了一切,因為那些都記在了“群盜”的心里,也都記在了“群盜”繁衍生息綿延不絕的后輩們心中。郭景昌不費吹灰之力,不但繳了“群盜”的械,還讓他們立碑以記,這又是何等的大智!而這大智大勇的背后,卻是他那一顆拳拳的愛民之心。
2019年五一節期間,我再次去香山陡崖村,想再看一下那塊石碑。可惜,石碑已經不知去向,問詢多位村民,均不知其下落。向大王莊鎮領導說及此事,鎮領導隨即安排尋找。一個月后,鎮領導打電話說,郭公碑已找到。我立即驅車前去。石碑存放在陡崖村村委大院南邊的一間倉庫里。我把棄置在石碑上的雜物拿去,輕輕地擦拭掉上面的泥污,那熟悉的字跡又顯現出來。我像見到了一位久違的朋友,心情十分激動。我默念著上面的文字:“巍巍豸史,矮矮小檐。寒風野棲,為此蒼黔。”此次尋找回來的石碑,左上角已經殘缺,“為此”兩個字沒有了。
關于萊蕪區西北的香山,最早的記載見于清康熙《新修萊蕪縣志·山川》:“香山,縣西北六十里,高二十里,山形如旗,產香草,雨后朝霽,香氣襲人。”清光緒《萊蕪縣志·山》中也寫道:香山“在縣西北七十里,形如旗,西北境山之最高者,產香草,風前雨后香氣襲人”。香山之巔有民國七年(1918年)的碑文亦稱:“芳草盡馥,且多香菌。香山之名,殆以是歟。”山因“芳草盡馥”“香氣襲人”而稱作“香山”。而380多年前,曾發生在窮鄉僻壤亂山石崗中的那一段故事,故事里的那個“巍巍豸史”,其人其德,又安得不“香”乎,安得不流芳后世乎?
4
折戟沉沙,硝煙散盡,地處萊蕪(古屬魯)淄博(古屬齊)之間的青石關,成了南北商貿往來的必經之路。關下兩邊山峰陡峭,道路狹窄,被稱為“關溝”,又被稱為“甕口道”。因最窄處僅能由一輛獨輪車通過,據當地老人說,當年南來北往的小推車排成長隊,若是“鬧了關溝”,小推車填滿谷底,擠擠撞撞,一等就是好幾天。
雜草叢生,灌木當道,雨水沖刷,山石滑落,難免使這條“京省通衢,官商達道要路”毀壞堵塞。為了不致堵塞,就要經常對此路加以整修,甚至指定專人加以維護。可是,查閱典籍,惜乎未見官府的整修記載,倒是民間踴躍捐資維修有碑為證。
順著青石關石階北下,在關溝東側的山崖上有一洞穴,人們叫它“陳摶洞”。洞內有一石碑,碑文為《重修要路碑記》。碑文中的要路,就是這條“甕口道”。此碑立于明萬歷三十五年(1607年),碑文記載了那年青石關下道路被暴雨沖毀,地方民眾自發重修一事。碑青石材質,高168厘米,寬82厘米,圓額,邊有花紋,額題“修路碑記”四字。碑文中詳細記載了修路的緣由、過程:“顏神鎮迤南,青石關以下,角土門店約二十里許,乃京省通衢,官商達道要路也……是夜暴雨傾布,河水泛漲,此時人畜貨鋪,一時沖溺者過半,致使行路巉巖屹峽,怪石橫塞,峻屹陡陷,徒步者靡不艱難,挑載者率多頹溺。目擊茲弊,疇不愿修而為之所也。乃協青石關店主郇三思、馬棚店地主孫贊暨、看廟道人解守道等,約會一方,共成善事……于二月十三日興工,至四月二十六日落成。蓋以蠲力艱難,工費頗劇故也。其中輔工輔價,輔飯輔糧,雖多寡不齊,而原其與人為善之心,則一而已矣……”撰文者孫弘烈,青州府顏神鎮樂灘莊(今博山區山頭鎮樂疃)人,萊蕪大名鼎鼎的進士張四教張道一的岳父。既為“重修”,看來之前不止一次修過。
我不說老百姓之所以捐錢出工整修要道的動機有多么高尚,我也不懷疑他們可能是出于自己養家糊口的需要而收些“過路錢”——那些南來北往的客商,來到青石關下,肯定需要人幫忙,或要人幫忙來挑貨物,或要人幫忙把小推車拉上關頂;而那些客商有時也要歇一歇腳,吃口飯,喝碗水,有的還要住下來。如果道路堵塞,客商都不從此走了,僅有的這點收入也就沒有了。可是,這卻極大地方便了那些客商,不走青石關,就要繞很遠很遠的路,那成本會更大。這需要走過多少獨輪車需要多少年才能形成?沒有人計算過。我想,如果不是老百姓不斷地整修這條交通要道,如果不是善良的民風代代相傳,青石關下的關溝早已經被歷史的塵埃填沒了。
清康熙九年(1670年)中秋節這天上午,青石關下新修不久的“甕口道”上,傳來了一陣陣細碎的馬蹄聲。馬背上坐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讀書人,此人號柳泉居士,名字叫蒲松齡。
蒲松齡是淄川蒲家莊人,19歲時以縣府道三個第一考中秀才,以后卻連續兩次鄉試不第。十多年間,困于場屋,仕途踜蹭,二十五六歲時,兄弟析箸。一家五口人蝸居場屋三間,四壁蕭然,過著“數卷殘書,半窗寒燭,冷落荒齋里”的清苦生活。因為“家貧不足自給”,而立之年的他這次遠行,是經外甥趙金人從中撮合,應在江蘇寶應(今江蘇揚州)做知縣的同邑友人孫蕙之邀,幫辦文牘。
蒲松齡告別妻兒老母,騎著馬兒走出蒲家莊,向西南走了差不多三十里路,便走進了淄博與萊蕪搭界的群山之中。沿著一條羊腸小道,他走上了青石關下那條被當地人稱為“甕口道”的小路。這條夾在群山峽谷之間的小路,兩側懸崖險峻陡峭,走在路上感覺如入甕口。蒲松齡牽著馬兒,邊走邊看,近午時分,終于走上了關口,那便是齊長城的青石關。站在關口,蒲松齡回望來路,觸景生情,不覺隨口吟道:
身在甕盎中,仰看飛鳥度。
南山北山云,千株萬株樹。
但見山中人,不見山中路。
樵者指以柯,捫蘿自茲去。
句曲上層霄,馬蹄無穩步。
忽然聞犬吠,煙火數家聚。
挽轡眺來處,茫茫積翠霧。
吟罷,蒲松齡便走下關來,騎上馬兒向南走去。他迎著颯颯秋風,穿行在群山之中,馬蹄在青石板上發出的細碎的嘚嘚聲,在山谷中回蕩。馬背上的背影漸行漸遠,細碎的馬蹄聲也漸漸消失在了萬山叢中。
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秋,已過甲子之年的蒲松齡再一次沿著“甕口道”登上了青石關。這次他到萊蕪是搜集奇聞軼事。他的《聊齋志異》經王士禎眉批,早已刊行問世并四處流傳,但是,他還在不斷地補充和完善,盡管他依舊熱衷科舉,甚至連續兩次因犯規被黜,但是,使他的“聊齋”更加完美才是他一生最大的心愿。畢竟,“千古文章勝一官”。
蒲松齡沒有因那次從高郵回來路過青石關時,青石關人家“苦辭不能留客宿”而耿耿于懷,這次他在青石關內石板路邊的一個叫“梁家店”的旅舍住了下來。正是農閑時節,通過青石關做買賣的商販和走親看友以及外出觀光的游客絡繹不絕,準備下關和剛從關下上來的人總會在關內停一會兒。準備下關的人要挨號,剛從關下上來的人要休息一會兒。蒲松齡在粱家店門前擺上茶桌,茶桌上放上幾個粗瓷大碗,茶桌周邊放幾個小木墩,免費為過往行人提供茶水服務。傍晚時分,蒲松齡就與村民及住在店里的客人坐在老槐樹下拉呱,他總是能從行人和村民口中聽到一些有趣的故事,他會把這些故事記下來,并把其中的許多寫進了他的書里。
蒲松齡曾有聯云:“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此聯慷慨激昂,催人奮起。蒲松齡去世了,但是,六郎不死,嬰寧不死,蓮香不死,云蘿公主不死,公孫九娘不死……生不能封萬戶侯的蒲松齡,卻在文學上矗立起了一座高峰。數百年來,他高擎著他的《聊齋志異》,站在巍峨的青石關上,似一座巨碑,似一座燈塔,高高地立著。
上得青石關來,青石板街道的東邊便是蒲松齡住過的梁家店。老屋猶存,物是人非。街道兩邊各有一棵古槐,村民說,這兩棵樹已經有一千多年了。古樹滄桑,今天依然枝繁葉茂。夏秋的夜晚,青石關村民總喜歡坐在老槐樹下,說起前朝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