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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活

2023-10-04 22:48:08李雨聲
當代小說 2023年9期

李雨聲

1

在接到這個電話之前,蔣在從未覺得外公外婆已經去世那么久了。他只記得兒子死在一片青色的人工湖里,湖心有座無名的沙洲,草木蔥蘢,缺乏打理,一只小木船擱淺在泥沙上,上面落滿了去年秋天的枯葉。

公園里劃船的人不多,船頭推開的水波像柏油路上破碎的啤酒瓶般扎眼。湖邊的蘆葦蕩里穿梭著各式各樣的蜻蜓,有藍白相間的“小鬼兒”,有通體碧綠的“大蜓”,還有尾巴上綴著團扇的“金錢豹”。

晨晨都很想要,可蔣在手中的掃網斷過幾次,桿柄太短,這使他只能抓住一些豆娘,藍的、綠的,花的……一只只裝進晨晨懷中的塑料瓶里。他騙兒子說,這些酷似蜻蜓的小飛蟲是大蜻蜓們的寶寶。

“帶回家慢慢養,總有一天會長大的。”

晨晨點點頭,說:“要養上一百年,養成飛機那么大。”眼睛卻很誠實,盯上了一只落在葦稈上的“小鬼兒”,離岸邊不遠。

蔣在不想讓兒子失望,他決心再賭一次,屏息凝神,偷偷摸過去。

可那玩意兒太鬼道,遠遠地就飛了,圍著一根枯黃的葦稈畫十字,偏不落下來,繞得人心煩。

蔣在憋著火,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到近前,貓下腰,伸直手臂試了試,掃網的邊緣剛好能夠到葦稈。他回頭望了一眼兒子,壓了壓手掌,示意他不要動,自己則又往前挪了挪,蹲在岸邊緩坡的淤泥里,左手抓牢一把柳枝,側著肩膀,盡可能地探出右臂,好讓掃網的網心夠上那根葦稈。他把網口朝上,一動不動地等著。

“小鬼兒”反復試探,慢慢熟悉了蔣在和他的網,將他們視為垂柳的一部分,才終于落穩在葦尖上。

那一刻,蔣在十分佩服自己的耐心,這是他跟妻子打離婚官司時磨出來的本事。蔣在知道,他只有這一次機會,就一次。

可惜,還是失敗了。即便離得那樣近,揮網的速度又那樣快,他幾乎掃中了“小鬼兒”的翅膀,而它也明顯歪了一下,卻還是飛走了。它就像一支響箭,射向湖心的沙洲,驚動了在岸邊徘徊的所有蜻蜓。

蔣在緩緩地站起身,雙腿麻得幾乎不聽使喚,這才注意到雙腳都嵌進淤泥里了。他只好扶著柳樹把腳拔出來,滿懷歉意地望向兒子,本想吐吐舌頭做個鬼臉,可晨晨已經不在那兒了。

湖面很平靜,微風拂來,水面也只是輕輕地蹙蹙眉,緊接著舒展開,連一絲波紋都沒有。劃船的人還在劃船。幾只綠頭鴨遠遠地鳧過來,可能是整個事件唯一的目擊者。如果不是那個正漸漸漂向湖心的裝滿豆娘的塑料瓶,蔣在或許不會意識到兒子已經溺水。他大聲呼喊著蔣晨的名字,大喊著“救命”,瘋了似的沖下去,拼命朝那只承載著生命的塑料瓶撲騰,越撲騰越下沉,原來自己并不會游泳。

正午的陽光像鹽一樣灑下來,刺著他的雙眼,四周白花花一片,他感到湖水發黏發燙,像老鼠般鉆進他的身體。

幾條游船終于朝他駛來,但他拒絕了那些陌生的手。他告訴他們,他要的是他們和他一樣下到水里,幫他找兒子,找他好不容易才爭取到撫養權的兒子。晨晨在他抓蜻蜓時落水了,這不是夢。在湖里撲騰得最激烈時,他回頭看見兒子竟然靜靜地站在岸邊望著他,好像這不過是場惡作劇。他瞪大了眼,想朝岸邊游去,頭卻被激起的水花不停地吞噬,離岸也越來越遠,更糟的是兒子又不見了。多虧一只船槳及時地伸了過來,將他一點點往船邊拉。蔣在總算緩了口氣,卻在即將被拉上船的一剎那,拽住那個朝他伸出援手的小伙子,試圖把人家也拖下來。這使他挨了一腳。船上的姑娘尖叫著報了警。蔣在再次墜入水中。

當救生員終于將他拉向岸邊時,四周非常嘈雜,霧氣沼沼的,圍滿了朦朧的人影。公園管理員正對著喇叭叫喊,一邊疏散看熱鬧的人群,一邊抱怨岸邊明明立了警示牌并拉有警戒線卻還有人冒險。

蔣在吐出幾口綠水,他不能很好地抱住救生員的肩膀,因為手里還緊握著那只嗡嗡響的塑料瓶。有人從岸上拋下繩索,救生員把它一圈一圈地纏到蔣在身上,像在捆一枚嘉興肉粽,箍緊時,其中一段勒住了瓶口。救生員隨手一捋,瓶蓋就開了,輕輕地落在水面上。五顏六色的豆娘勝利大逃亡,有的飛向岸邊,有的竟落到蔣在濕漉漉的腦袋上,仿佛他是座移動的島嶼。快被拉上岸時,他清楚地看見兒子就站在湖心的沙洲上,躲在層疊的灌木叢后癡癡地望著他,卻轉眼就不見了。

有時,他奇怪自己怎么還能活著,單是意識到這一點就已經讓他受不了了。坦白說,他以前想過自殺,可自從和妻子離婚后,他就以為自己再也用不著這么想了。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爭取到兒子的撫養權,人生總算可以重新開始,可到頭來……

“如果,晨晨還活著就好了。”他舉著手機說,搞得電話那頭的人還以為自己打錯了。不過現在,他總算知道了自己活著就是為了那些曾經愛他,并將永遠愛著他的早已死去的親人。否則,他們的安息之所就會被視為“無主之墓”,墓地的管理者會把他們的骨灰盒從墓碑下挖出來,從他們長眠了整整二十年的墓室里刨出來,與那些同樣未繳納管理費的骨灰盒集中堆放在一起,然后讓保安推倒并砸爛他們的墓碑。當然,也可能只是打磨掉碑上的名字、生卒年等能夠識別身份的關鍵信息,再把空出來的墓室重新打掃、裝修一番,好賣給下一家。

至于他們的骨灰——他們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點物質,將會被墓地的管理者處置。比如,像處理過期面粉一樣,把它們倒進垃圾桶;或是像施肥似的,把它們直接撒在墓園的花壇中。稍好一點的,大概會被深埋,當然,深埋的地點不設墓碑,也沒有任何標記。

從此,他們就真的消失了,連灰都不剩。

放下電話,蔣在點開手機銀行,查詢自己的賬戶余額。

“誰打來的?”母親問,“什么事啊?”

蔣在沒回答。他好像忘了自己的手機銀行密碼,試了幾次都不對。“晨晨第一次叫我爸爸,是在哪天?我記得你當時也在。應該就是夏天吧……”他問母親。接著又試了一串數字。

母親把一碗晾涼的綠豆湯端到蔣在面前,蔣在反倒躲了躲。“你每天總是想著同樣的事,想上幾萬遍,人死也不能復生。”母親說著把綠豆湯放回桌上,“再這樣下去,你會瘋掉的。你心疼你兒子,我也心疼我兒子啊。晨晨不會怪你,他愛你,他最后選擇了你,他……”

母親說著也落下淚來。蔣在知道,母親對晨晨的感情只會比他更深,畢竟,晨晨是她老人家一手帶大的。

蔣在看了母親一眼,故作輕松地說:“是外公外婆……他們的墓地到期了,工作人員打電話提醒續費的事。”

“到期了?”母親驚詫地問道,轉身揩了揩眼角,目光被緩緩轉動的風扇切碎,又一點點重聚在窗臺上,“這么快嗎?都二十年了……”

2

玻璃缸里的豆娘全死了。

蔣在為它們精心模擬了湖邊的生存環境,植被、土壤、溫度、濕度等都是按照實驗室標準打造的。此外,他還專門為小區里那些由老年人開辟的菜園義務捕捉蚜蟲,純手捕,不打藥,抓活的。那些碎芝麻大小的蟲子被他一只一只地裝進隨身攜帶的試管里。老人們對此頗感好奇,卻高度贊譽,逢年過節,總會送他一些純天然的蘿卜和甘藍。回到家,蔣在就把搜集到的肥美蚜蟲移到缸里的十字花科植物上圈養,恭請豆娘們進食。

可它們還是死了,沒有一只能長成大蜻蜓。這本是毋庸置疑的結果,但算命的老頭兒說,不一定。

兒子生前,蔣在答應過他會將豆娘養成大蜻蜓。在晨晨的世界里,豆娘就是蜻蜓寶寶,早晚都會長成大蜻蜓。直到他離開的那一刻,都對此深信不疑。

“要知道,很多事是科學解釋不了的。只要你能把豆娘養成蜻蜓那么大,哪怕只有一只,你兒子也能……”算命的老頭說著,瞇了眼,似笑非笑地捋起了胡子。

“能怎樣?”蔣在問。

老頭兒吞吞吐吐,神色恍惚,指尖微顫。蔣在塞給他一張紅票子。錢剛給出,戴著紅袖章的公園管理員就追了過來。老頭兒拿起小馬扎一瘸一拐地跑了,只留下一句:“天機不可泄露。”

那段時間,蔣在經常待在公園里。運氣好的話,能在湖心的沙洲上看見兒子,雖然每次都只是匆匆一瞥,但也聊以自慰。后來,又添了去公園捕捉豆娘的任務,他每捉到一只,從蘆葦蕩里抬起頭時,沙洲上的兒子的身影便會清晰一點。

他知道這是幻覺,但那又如何?

救生員把晨晨撈上來時,他還穿著印有奧特曼的短袖T恤和亞麻布料的闊腿褲,看上去好好的,皮膚比之前白皙,小臉蛋肥嘟嘟的,小頭發濕漉漉的,眼睛從容地閉著,像是睡著了。

120的大夫扒開晨晨的嘴巴,從里面摳出許多泥沙和褐綠色的水草,隨即拼命按壓晨晨的胸腔。湖水從他的鼻孔和嘴巴涌出的剎那間,蔣在甚至笑出了聲,以為兒子沒事了。可大夫的手剛抬起來,晨晨的頭就歪了下去,人工呼吸都沒用。大夫把他翻過來調過去地擺弄了半天,就像在和一個綿軟的舊布娃娃過家家。最后,大夫第N次翻開晨晨的眼皮,又合上,瞥了蔣在一眼,慢騰騰地把孩子抬上了救護車。

沙洲上的兒子從不對他笑,只是偷偷地看著他。兒子還穿著溺水時的那身衣服,衣服看起來寬松了很多。“兒子瘦了。”蔣在上次跟那個算命的老頭兒提過這事。老頭兒皺了皺眉,問他:“近期有沒有夢見過孩子?”蔣在搖頭。的確,自從兒子去世后,他一次也沒有夢見過兒子。

老頭兒的話提醒了蔣在,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他經常能夢見外公外婆,每次在夢中,他都是站在戰備樓一樓的窗根兒底下,有時從外面往屋里看,有時是從屋里往窗外看。窗臺上外婆侍弄的那盆吊蘭永遠青翠欲滴,永遠開著白色的小花,永遠能把夏日里酷烈的陽光晾涼。他喜歡戰備樓,那是他的天堂,是外公外婆帶大他的地方。他們去世后不久,這片60年代建成的筒子樓就被拆了。剛結婚的那會兒,他還帶著妻子故地重游了一次。外婆家的窗根兒奄奄一息,幾乎碎成一片廢墟,蓋著墨綠色的防塵網。

那次,他哭得很厲害,妻子心疼地給他抹著眼淚,親吻他,擁抱他。那時,紫涵還很愛他。那時,她已經懷孕了。

“不是你兒子瘦了,那是令子的中陰之身。”算命的老頭兒告訴蔣在,三界六道的眾生一旦死亡都要經過中陰階段。拿人類來講,就是人死之后,到轉世投胎之前的這段時期,共有七七四十九天。此時亡者的靈體就叫做“中陰”,其狀若童子,矮小枯干,卻輕盈異常,光照而無影。“你想想這是不是跟你在沙洲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蔣在抬頭看了眼湖心的沙洲,兒子一閃而過,宛若靈貓、飛鳥,徒留樹影婆娑,果然不錯。蔣在點了點頭,老頭兒卻一臉嚴肅,從皺紋堆疊的額上擠出一粒汗珠,扁著嘴問:“令子往生多久了?”

“五年了。”蔣在說。

“五年!”老頭兒驚詫,嘬著牙花子,反復揉搓大腿。他的右腿有點跛,坐在馬扎上時故意向內收著,腳脖子往里拐,宛若無骨。“本來四十九天就該投胎,令子竟苦苦撐了五年。他出事前,你是不是對他說過什么,或是答應過他什么?”

蔣在用小鑷子將死掉的豆娘從玻璃缸里取出來,一只只嵌在紗窗上,分開閉合的翅膀,比照大小,尋找更接近于蜻蜓的勝出者。

陽光照射下來,它們鮮艷的尸體呈現出金屬般的質感和光澤,尤其是頭部兩側的復眼,像極了一對對精致的小啞鈴,近看是透明的,附著朦朧的色彩;又像數顆迷你星球,孕育著生命,絲毫也看不出死亡的黯淡。盯著那些優雅而神秘的眼睛,蔣在良久不動,偶爾能從中看到兒子落水時的畫面。

后來,蔣在又在公園里碰見了那個算命的瘸老頭兒,而且是在湖邊,便連忙跑過去探問。誰知,老頭兒見他過來掉頭就跑,肩膀跑得忽高忽低。其實,蔣在并不迷信,作為自動化工程師的他崇尚科學。算卦純屬無法之法,類似于醫學上說的“安慰劑效應”,他壓根兒就不信什么“中陰”之說,只是喜歡刨根問底,尤其是在兒子死后。老頭兒這一逃,反倒令他猶豫了,仿佛畢生所學被一把火全燒了。

果然是天機。

蔣在現在覺得,科學與天機并非二元對立,恰似理性與信仰并非不可調和。

在養殖豆娘的過程中,蔣在網購了一臺制氧機器,用于提高玻璃缸中的含氧量。這個辦法屬科學一路。之前,他給兒子講科普繪本時讀到過,早在恐龍之前,地球上就有龐大的物種存在,它們就是生活在三億年前石炭紀的巨型節肢動物,其中最獨特的當屬巨脈蜻蜓,翼展近75厘米,是地球上有史以來最大的飛蟲。科學家們認為,蜻蜓之所以能長到那么大,與遠古地球大氣中超高的含氧量有關。

蔣在把那些兩三厘米長的豆娘從紗窗上取了下去,只留下一個差不多四厘米的靛青色豆娘。它很美,也很優雅,翅膀是巧克力色的,翅根是酒紅色的,啞鈴般的眼睛介于藍綠之間,籠罩著一層顆粒感很強的霧氣。蔣在又用鋼尺將它重新測量了一遍,大概是三點八厘米。雖然,它的體長還不足普通綠蜻蜓的一半,但這無疑已是一項全新的紀錄。

蔣在把“冠軍”悉心收好,用標本圖釘把它釘在臥室中專門開辟的展示墻上。那里還有一只三點七厘米的熒綠色豆娘,算是第二名。

蔣在定下的目標是八厘米,一只普通綠蜻蜓的長度。

能養到八厘米就算成功。雖然,他也不知道成功了又能怎樣,但正是這個“不知道”讓他踏實、篤定,這大概就是天機的妙處。

透過靛青色豆娘的眼睛,蔣在仿佛又看見了那個算命老頭兒逃跑時一瘸一拐的窘態。這只豆娘正是那天抓到的,它一定也看見了老頭兒的狼狽相。這讓蔣在想起了父親,父親的右腿比左腿短一點,走起路來也是一瘸一拐的。蔣在差不多已經有二十年沒見過他了。幾乎就在外公外婆離世后不久,母親說:“你爸死了。”

可蔣在知道他并沒有死,他只是選擇了離開這個家。

從那時起,蔣在發誓將來要做個好父親,永遠陪伴在妻兒身邊,不離不棄。

蔣在的哭聲引來了母親,她抱著兒子,溫柔地拍打著他的脊背,問他怎么了。他告訴母親,自己沒用,連外公外婆未來二十年的墓地管理費都交不起,戶頭上連兩萬塊的存款都沒有了。母親笑著說:“還以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這怕什么呢?咱們接他們回家。”

3

蔣在把外公外婆的骨灰盒請回家,是在太陽落山之后,整個過程,沒有附加任何儀式,連鞭炮都沒放一掛,伴隨他的只有夏夜的蛙鳴。

他本想白天就去的,打電話預約時,墓園的工作人員說:“您還是晚上過來吧,來早了,不合規矩。”

蔣在不明白,所謂的規矩指的是什么,誰定的;他只知道,通往郊區的公交車每趟都要等很長時間。

當墓地的工作人員看見蔣在時,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個不可理喻的人。言談間,蔣在察覺到他們認為他根本不會來,但他還是來了,而且并不是他們想象中那種舉止奇葩或是沉默寡言的怪人——如此,他們反倒覺得合情合理。在蔣在用標準的普通話又重申了一遍來意后,一位看上去工作沒多久的年輕姑娘勸蔣在別這么做。

她說:“就算到期不續費,現在也有很多新型環保的殯葬方式可以安置骨灰,價格不貴,有些基本是免費的,可向政府申請享受節地生態安葬補貼,真正實現零元殯葬,比如,公益花壇葬、樹葬、海葬、壁葬等等。”姑娘說著,指了指身后系著一圈金絲帶的像白花盆一樣的東西,告訴蔣在:“這就是花壇葬會用到的可降解骨灰壇。沒有煙熏火燎、哭哭啼啼的場景,一年后骨灰可全部降解化作泥土,安安靜靜地在花草樹木的陪伴下,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生命源于自然,又回歸自然。”

“就是說,不存在了,就像從未存在過?”蔣在癡癡地盯著那個“白花盆”。他的影子映在上面,像是虛焦或曝光過度的照片。

“也不能這么講。”姑娘尷尬地笑了笑說,“其實只要還有人記得他們,愛他們,就不能算不存在……”

“那要是,連愛他們的人也死了呢?”

姑娘的同事們苦笑著朝她遞了個眼色,一副“我就說過吧”的表情。女孩兒抿著嘴,欲言又止。

“其實,每個活人都是一座移動的墳墓,心里埋著那些深愛著的卻又偏偏死去的人。”蔣在癡癡地說。

他不明白為什么要這么說,他只是不得不說。他猜到自己在夜幕深沉的墓園里突然來上這么一句,八成會嚇壞在場的工作人員。果然,他們中好多人的臉都白了,好像蔣在比死人還要可怕。不過,那姑娘似乎并沒有怕,她很受觸動,仿佛還保留著一絲學生的稚氣,憐憫地望著蔣在,溫柔地問:“既然他們本就在你心里,又何必一定要接回家呢?”

蔣在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感覺自己所持的理念與此刻的行為的確有些矛盾。

“你家里還有老人嗎?”姑娘問。

“有,我媽。”蔣在說。

姑娘點了點頭:“那樣的話,你帶回去怕是對老人家不好。我倒不是迷信什么陰氣重之類的,其實是有科學依據的。你想想,有些東西不見還好,在心里想想,思念一下也就算了。要是天天都能見到,對老人的情緒會有潛移默化的影響,怪壓抑的。時間久了,多半不利于老人的健康。你說呢?”姑娘說著,從抽屜里挑出一張單子遞給蔣在,“這是新型殯葬補貼申請表,我可以幫你填,你看是不是……”

蔣在望著女孩,有些出神,直到姑娘把申請表推向他,他才反應過來,拿起表格看了看,又放下了,淡淡地說:“就是我媽要接的。”

骨灰盒用黑布裹著放進書包里,比他想象得要沉。他坐在公交車上,抱著外公外婆的骨灰盒。郊區的夜晚,路燈很少,似夜空中稀疏的星星,四周混沌一片,只有不斷掠過的黑影,分不清是大型卡車還是龐大的樹冠。車窗緊閉,車里開著空調,蔣在覺得有點冷。他靜靜地望著窗外,恍惚間,仿佛望著另一個世界,那里不是夏天,而是永恒的冬夜。

蔣在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飄雪的清晨。汽車的馬達聲由遠及近,他和親戚們跪在地上,望著一輛黑色的殯儀車從醫院后門的太平間緩緩地開出來,車上纏著黑紗,一朵盛開的“黑牡丹”嵌在車前蓋上,車頭掛著白底黑字的“奠”字花圈。那“奠”字在蔣在的視線中黑白分明,莊嚴肅穆,隨著距離的不斷拉近,張牙舞爪地膨脹起來。

車終于停住了,高亢的吆喝聲穿透了干冷的空氣,在蔣在的耳畔結出尖尖的冰碴。大家磕頭,哭泣,鞭炮隨之炸響,紅通通的炮皮子和黑黃的積雪混在一起,迎風飛濺,冰冷而萎縮的空間頓時就被豁開了一道口子,流出看不見的血。空氣中翻涌著嗆人的硫黃味,附近的麻雀在光禿禿的樹枝上起起落落,極度不安。

親戚們在嘈雜的鞭炮聲中,在彼此搖頭晃腦的指揮下,亂哄哄地鉆進了幾輛頂著花圈的白色面包車里。蔣在剛坐進車里,就聽見有人叫他。

“出來,你跟我坐那輛!”母親拍著車窗,聲音和此刻的夏夜一樣沉悶。

蔣在趕忙下車,跟母親神秘兮兮地上了那輛黑色的殯儀車。他很激動,無處安放的目光迅速填滿了每個角落。“外婆呢?”蔣在問。

母親指了指腳下:“雙層的。”

蔣在立時欠起屁股,緊跟著又坐了下去,但不是痛痛快快地坐了下去,而是一點一點地,雖然至多也不過幾厘米的距離。

這種本能的恐懼,讓蔣在郁悶良久。所以此刻,他更緊緊地抱住外公外婆的骨灰盒,好像在洗刷二十年前那片刻的恐懼帶給他的恥辱。

曾經引以為傲的愛竟如此輕易地癱軟了,他的腳底板滲出冷汗。

“交給你個任務。”母親說著,從座位底下掏出兩個塑料袋攤在腿上。大的裝滿了菊花瓣,小的裝滿了硬幣。硬幣有兩分、五分的,也有一毛、五毛的,花瓣則是黃白相間的菊花。

蔣在輕輕地搖開了車窗。機靈的雪花最先飄了進來,接著遲鈍一點的雪花也飄了進來,最后才是沉默的風。在行駛的過程中,蔣在和母親時刻提醒著飄在窗外的外婆的靈魂,讓她跟隨著自己的軀體,也跟隨著蔣在的召喚。“外婆外婆,過橋了!”他撒下硬幣和花瓣,“外婆外婆,過十字路口了!”。

因為車里開了暖風,司機已經連續幾次提醒蔣在把車窗關上,但蔣在好像沒聽見。

一路上,冷風陣陣,汽車帶著他遠離了嘈雜的市區,開往一片陌生的天地。那里是郊區,是肅殺的殯儀館、火葬場,是莊嚴的墓園和永恒的寧靜,是外婆最終安眠的地方。

當時,沒人料到,一年后的冬天,外公也來到了這里。同樣的流程,不得不再走一遍。

蔣在抱緊了書包。

飄在空中的花瓣和滾在地上的硬幣與雪花觸碰時,發出奇特的竊竊私語聲。道路兩旁建筑稀疏,雜草叢生,有時車子會直接開過一片亂糟糟的干草地。盛夏時這里一定是野花爛漫,綠草如茵。有時,蔣在能看見幾頭牛羊,它們身后是被雪花迷惑的村莊,村莊忽遠忽近。

那些不上學的孩子和看上去像乞丐的守村人,遠遠地跟在車后,拾起那些滾落在地上的硬幣和花瓣,或揣進口袋,或攢到一定數量又拋向空中。孩子們隨著蔣在的呼喊而呼喊,守村人則張著嘴巴傻笑,露出漆黑的牙根,吞入瑩白的雪花。死者報之以無形的微笑,毫不嗔怪他們偷拿了自己的東西。外公外婆只要聽見硬幣落地的聲響,看見花瓣紛飛的姿態,就足以辨別方向,更何況還有蔣在的呼喊。

快到墓園時,蔣在把頭探出窗外,將手里僅剩的硬幣和花瓣高高地拋入空中,吞咽著風雪,大喊道:“外婆外公,我們到了,到了!”

母親早已等在公交站牌下,車剛停,她就迎了過來,幫蔣在卸下書包,反復摩挲著,淚流滿面。司機困惑地看了蔣在一眼,重重地按上車門,卻沒急著開走,而是走到后車廂,緊緊地關上了那扇窗。

4

那晚,蔣在第一次夢見了兒子。或許這個夢是蔣在對這個世界最初的印象。在夢里,晨晨代替了蔣在,享受著蔣在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光。

后來,在母親記錄柴米油鹽的小本子上,蔣在寫下了那段夢境:

我無法記起比這更早的世界,我所能記得的世界是這樣開始的。

在那個冬日的清晨,我飛快地沖進外婆家,還沒等腦瓜頂兒的雪融化,就哧溜一聲鉆進了外婆的被窩。“外婆外婆,外公來啦,別告訴他我在這!”

外婆趴在被窩里,不緊不慢地卷著老煙葉,微笑著朝我點了點頭,吧嗒吧嗒嘴,兀自念起一段歌謠。她的聲音沙啞卻特別溫暖,就像一節正在緩緩燃燒的老樹枝,任我依偎著烤火:“人老貓腰把頭低,樹老焦梢葉兒稀。倭瓜老了甜如蜜,葫蘆老了吃不得……”

念罷,外婆揚起被煙油熏得焦黃的手指,壓了壓蒙住我腦袋的被角,用發光的手掌拍了拍我高高撅起的屁股。

我趕緊把屁股放平,胸口緊緊地貼在暖烘烘的褥子上。我不敢放松,就像只蓄勢待發的青蛙,瞪大了眼睛觀察著被窩里跳動的黑暗和被角處顫抖的光明。黑暗從未如此有趣、神秘和溫暖,帶著外婆身上那股濃烈的煙草味。外婆總是說:“這味道百毒不侵,連長蟲、蜈蚣見了也得繞著走。”所以,我努力而緩慢地吸了兩口,感覺自己更加耳聰目明。

淡綠色木門外傳來了柔和而沉穩的腳步聲,緊接著是歌聲:“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有我可愛的故鄉,桃樹倒映在明凈的水面,桃李環抱著秀麗的村莊,啊啊……”

我知道一定是外公哼著歌為我取來了鮮奶,我甚至聞見了奶香,但這多半只是心理作用,因為冬天的奶袋不同于其他季節,那是一塊肥胖的冰坨子,要放在爐子上的小奶鍋里慢慢地熬。熬到它融化了,冒泡了,表面皺起一層芳香而柔嫩的奶皮時,外婆就會用筷子高高地將奶皮挑起,輕輕地吹著氣,緩緩地放進我迫不及待的嘴巴里。

香,真香……

冰涼的口水落在手背上,我的小肚子突然咕咕地叫了幾聲,這讓我有些緊張。我感應到外公不斷靠近的親切氣息,聽見大門被他輕易地推開,門縫里的黃銅轉子發出我熟悉的咯嗒聲,清脆悅耳。

“老太婆,奶放桌上了。在在怎么還沒來啊?我去迎迎他。啊,故鄉,生我養我的地方,無論我在哪里放哨站崗,總是把你深情地……”

“快去快回,讓我外孫子多穿點兒,別凍著了。”

那一刻,我捂住嘴巴在被窩里咯咯地笑個不停。當我又聽見門縫里那顆光滑的黃銅轉子發出清脆的咯嗒聲時,便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撒歡似的披著被子跳起來,激動地大喊:“俺老孫在此!”

五行山在我的想象中崩塌,荷花金魚圖案的棉被仿佛鋪天蓋地的斗篷,繞在我的肩膀上飛揚,好不威風。突然,我感覺腦殼似乎頂到了什么。外公立時瞪大雙眼,來不及將腳下的積雪蹭到墩布上,便抿著嘴,貓著腰,朝我飛奔而來。冷氣緊緊地跟在他身后,使他看上去就像在騰云駕霧,引得我拍手稱快。外婆見狀連忙把煙叼在嘴角,直起腰,揚起左手抱住我,右手則一把扶住被我撞歪的壁燈。

我瞥了眼壁燈水晶球似的燈罩,上面竟映出晨晨燦爛的笑臉……

蔣在就是這時被驚醒的,他頓了頓,又大笑不止,最后喜極而泣。窗外很黑,料想還不到四點。蔣在沒有開燈,也沒看手機,他不想看到任何發光的東西,因為那樣,會削弱他對這個夢的記憶。

母親聞聲過來,問他怎么了。他說夢見外公外婆了,夢見自己這輩子最初的記憶了。在夢里,他只有三四歲,到外婆家時,外婆還沒起,在被窩里抽煙。他向母親求證是不是如此。母親點點頭,說那時正趕上他們居住的胡同拆遷,蔣在的身體又弱,就晚上了一年幼兒園。

“關鍵是,我還夢見了晨晨,他就藏在外婆的被窩里,跟外公躲貓貓。很開心,就像我小時候一樣……”

話音未落,母親就默默地離開了蔣在的房間。

不多時,蔣在聞見一股淡淡的香火味,繚繞的香煙在黑暗中沉淪,好似加在咖啡里的牛奶,柔和地旋轉著。蔣在循著香煙來到客廳,借著月光,他看見母親正站在供桌前,雙掌合十,輕輕地抵著前額,嘴里念叨著什么。三粒猩紅的香火頭好似夜幕中的不明飛行物,幽幽地懸在香爐上方。貢品有一碟蘋果、一盒八件點心和一只盛滿飯菜的碗,一雙細細的筷子橫在上面,長度剛好能擔住碗口。

神龕里之前供的是觀音,那是晨晨去世后,母親一直在拜的神仙。如今,已經換成了外公外婆的骨灰盒。母親告訴蔣在,她提出要把二老的骨灰接回家的那一刻,福至心靈,觀世音菩薩伏在她耳邊親口說自己該讓位了。

正所謂“在家敬父母,何必遠燒香”。所以,不算大不敬。

蔣在走過去,學著母親的樣子拜了拜。他想起夢醒后的笑,就又拜了拜。自從兒子去世后,他從未笑得那樣開心。

“你外婆外公,在那邊保佑著晨晨呢。”母親滿意地說,“看來咱們做對了,早就該接你外公外婆回家。誰愿意住在墓地里呢,那里太冷清了。活人每逢清明才去一次,燒點紙,這又算得了什么呢?遠遠地將死人埋了,無非是活人的主意。其實,一切葬禮也都是為活人舉行的。活人祈求死者保佑,祈求死人能遠遠地照應著。要照應,卻還得遠遠地。呵,活人活得太自私了,寒了死人的心。”母親說著,終于睜開了眼,“現在好了,外公外婆也給你捎信兒了。他們會在那邊好好地照顧晨晨,小時候怎樣愛你疼你,現在就怎樣疼愛晨晨……”

蔣在再也忍不住了,一邊磕頭一邊痛哭,哭聲在黑夜中傳出很遠,聽起來有點毛骨悚然。小區里亮起了幾盞燈,不知是否與此有關。他從未哭得這樣舒服,這樣甜蜜。他甚至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感覺,有多痛苦,就有多幸福。

那一刻,蔣在想起自從兒子降生后,他常常感慨,子欲孝而親不在,最疼他的外公外婆都沒了,不然他們見到小四輩兒該有多開心。母親常說外公外婆仁義,只栽樹不乘涼,但有時也說他們沒福氣。

“現在好了,他們終于見面了,再也沒有遺憾了。有外公外婆的照顧,晨晨在那邊就不會孤獨了……”蔣在說著,抹了抹眼淚。

在他心里,死亡的概念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不再是陰陽兩隔的痛苦分離,而是親密無間的幸福歡聚。

“不如把晨晨也接回來吧。”母親說著,雙掌落回胸前,又緩緩地閉上了眼,虔誠地拜了拜,“這樣,咱們一家就團聚了。”

5

蔣在前往墓園之前,先去了趟公園。他站在湖畔發呆,靜靜地望著湖面上的漣漪,時不時會抬頭望望湖心的沙洲,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因為越是在他不經意的時候,兒子越是會出現。可那天,他沒看見兒子,也沒看見那個跛腳的算命先生,心底便蕩起一絲不安。他想要坐船過去,登上沙洲一探究竟,但猶豫了很久都不敢邁出步子。這倒不是因為幻覺,也不是因為沙洲上立著的那塊“禁止靠岸”的牌子和四周拉起的一圈紅黃相間的浮球;而是因為自從兒子出事后,他就開始怕水,連喝水都會感到不安,好像這世上所有的水都曾浸泡過晨晨的尸體,都釀成了那場悲劇。

有時,他痛恨自己的懦弱,偏要上船一試,便興沖沖跑到租船的窗口前排隊,每次快要排到的時候,卻又默默離開。好像若是不走,自己就真的要瘋了。

不過,他明白怕水是一種創傷后的心理障礙,是合理的應激反應;明白沙洲上的兒子不過是幻影,因過度思念所致;明白自己來公園的目的,以及那個虛妄卻能讓自己好受一些的天機。他能理解這些,他沒有瘋,他有自知力。

他臨走的時候還不忘抓走幾只活蹦亂跳的豆娘,繼續他的野心勃勃的試驗。至于蜻蜓,他看都不想看一眼。他將其歸為比蟑螂還要惡心萬倍的“害人蟲”,尤其是那些盤旋在蘆葦叢中的藍白相間的“小鬼兒”,更讓他厭惡至極。他常把怒氣撒在這種精靈般的飛蟲身上,朝它們丟石子,吐口水。

有一次,他甚至帶著一瓶殺蟲劑來到公園,一口氣噴死了湖邊的許多蜻蜓。看著它們像蚊香廣告中的蚊子似的從半空中墜落,手持掃網的孩子們被嚇得大哭。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光望著他,家長們把孩子拉到自己的身后。

之前,他覺得自己被耍了,很不幸,如果不是那只該死的“小鬼兒”,他是絕不會離兒子那么遠的。但那一刻,他受到了極大的觸動。他突然感到后怕,甚至覺得自己是幸運的,至少,兒子從未見過他做出此等荒誕而殘忍的事,也從沒用那種異樣的眼神看他。

如果有的話,哪怕只是不經意的一瞥……蔣在無法繼續想下去了。他下意識地扭頭望了眼湖心的沙洲,恍惚間,看到一抹黑影轉瞬即逝,不確定是“晨晨”,還是某種寄居在島上的生物。這令他驚恐萬分。也正是在那一天,他第一次在公園里遇見了那個算命的瘸老頭兒。

到達墓園時,已是正午。

蔣在背著一個很大的雙肩包,就是裝外公外婆骨灰盒的那個。

清明已過,前來祭掃的人很少。蔣在每次給兒子掃墓都會選擇兒子忌日那天,而不選擇清明,為的就是跟前妻錯開。

他只在清明時來過一次。那次,他穿著與自己平日里風格迥異的衣服,戴著帽子和墨鏡,遠遠地跟著前妻,就像一個神出鬼沒的私家偵探。墓園中人山人海,停車場也已經沒了空余的車位,長長的車隊從大門口一直排著過紅綠燈,幾乎占據了整條馬路。人群可以掩護他,他感到安全,不過維持秩序的警察和保安也相應增加了不少,這使他不由得謹慎起來,立起了風衣的領子,好像自己真是一個通緝犯。這種心理頗為古怪,類似于一個無辜者在面對無上權威時的恐懼與自我懷疑,雖然他只是想知道兒子被埋在哪里了。

蔣在加快了腳步,隨前妻來到了祭掃區。祭掃區的大門邊立有兩座鐵籠,各養著一群孔雀,左邊是藍孔雀,右邊是白孔雀。它們閑庭信步,卻都不曾開屏,只是懨懨地啾鳴著,不時拍拍翅膀,傲視來往的人群。走過雕刻著二十四孝的石柱,繞過石柱盡頭的花壇和松柏,右拐,便進入到“月區”。

蔣在撓了撓頭,記得兒子就在“月區”,但具體是幾排幾號卻記不住了。他有些自責。五年了,他來過不止一次,每次都下定決心要記住,卻又偏偏忘記。就跟外公外婆的忌日一樣,他把它們記在小本本上,背過無數次,卻總不入腦子,仿佛在故意抗拒那串數字。這使他一度懷疑自己情感的純潔性,覺得自己是個混蛋。

蔣在走得很慢,一排排查找,目光除了在一尊尊黑色的大理石墓碑間穿梭,還得時刻提防著周圍的人,尤其是前妻。雖然,他很清楚清明已過,就算是清明,她也未必會來。

聽說前妻已經懷孕,又生了個兒子。蔣在冷笑了幾聲,搖了搖頭,覺得還是自己對晨晨的愛更經得住時間的考驗。他為此而自豪,就像贏得了一枚勛章,勛章上雕著兒子的金質頭像,用以表彰蔣在此生只有晨晨一個兒子,永遠都只有晨晨一個兒子。

月區,九排,十一號。

看到兒子的墓碑時,蔣在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下了,但心里不是滋味。晨晨的墓前沒有花團錦簇,沒有豐盈貢品,也沒有燃盡的香灰,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層厚厚的塵土和從左鄰右舍的墓碑前飄來的早已枯萎的菊花、碳化的元寶和冥幣。前妻果然沒來。蔣在冷笑了聲,又發了會兒呆。他不希望晨晨知道真相,知道早已有另一個小弟弟取代了他在母親心中的位置。

蔣在用混著淚水的毛巾擦凈了浮土和蛛網,還用塑料花和香燭將墓碑裝飾了一番。塑料的青葫蘆與牡丹花從碑頂垂下,繞在碑前的一對石獅子上。蔣在花了很長時間才把它們擺正,好讓左右兩側的花卉和果實一一對應。兒子生前玩積木,也總是喜歡把積木都拼得對稱。

巧克力、面包、綠豆餅、西瓜、葡萄,還有母親最拿手的腐乳燒肉,都是晨晨愛吃的。蔣在最后點燃了兩支香燭,這才告訴兒子:“這次,爸爸之所以早來,是要接你回家的。”墓碑上晨晨的照片突然亮了,大概是頭頂的云散了,陽光照射在墓碑上的緣故。盯著照片,蔣在第一次覺得兒子的笑容不那么刺眼。

墓園的工作人員面面相覷。一個留著小胡子的中年男人提醒蔣在:“根據合同,五年前支付的公墓款中已經包含了為期二十年的管理費,如果一定要把蔣晨的骨灰遷走,錢是不退的。”小胡子說著,指了指合同上的附加條款——一排密密麻麻的小黑點,要用放大鏡才看得清。

“不需要退。”蔣在說。

小胡子的額頭向前探了下,好像坐在急剎的車子里,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捏著合同又仔細斟酌了一遍,上下打量著蔣在。

“麻煩你們把骨灰盒取出來,我今天就要帶晨晨走。”蔣在說著,舔了舔嘴唇。小胡子起身給他接了杯水,蔣在接過紙杯又放到一旁。

“那……麻煩您給楊紫涵打個電話,合同是她簽的。”小胡子說。

“她是我妻子,我說過的。不用這么麻煩……”

蔣在話音未落,小胡子就拿起了座機聽筒,對著合同上的號碼按了起來,邊按邊說:“我們打也行,簡單確認一下,走流程……”

蔣在一把壓下電話的掛斷按鍵,低著頭囁嚅道:“前妻。”

小胡子眨了眨眼,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撂下電話,微笑著說:“那您還是跟她商量好了再來比較合適。不然,萬一出了問題……”

蔣在瞥了小胡子一眼,轉身離開了永安寢園的服務大廳。

“何必呢?死了還爭。”

蔣在聞聲站定,扭頭瞪了一眼,身后卻空無一人。大廳外的池塘邊,一對低飛的蜻蜓正在交尾。

6

蔣在到家時,是下午三點。天正熱,屋外的知了像是跟太陽較上了勁,吱吱地鬧嚷撒潑。

母親端過一碗加了糖的冰鎮綠豆湯,輕輕放到桌上,什么都沒問就走了。蔣在知道自己臉色難看,徑直回了臥室,仰面倒在床上,望著墻上靛青色的豆娘標本,這才想起了什么,猛地坐起身,翻開書包,把去墓園前在公園里抓到的一罐豆娘掏出來。一共四只,有三只已經死了,身體蜷曲成蝦狀,只剩一只還在勉強掙扎,估計捱不過今晚。

它只有兩厘米長,軀干是藍黑條紋的,尾巴暗紅,一動不動地伏在罐壁上,隨著蔣在的移動而顫抖。水藍色的眼睛深邃異常,宛若兩眼湍急的漩渦,傾訴著星辰大海的悲傷。這讓蔣在產生了輕微的溺水感。他知道豆娘這種昆蟲就算是死了,眼睛里的光也不會馬上褪去,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把它捏了出來,放進客廳的玻璃缸里。

蔣在看見它稍微緩了緩,就飛到一株蘿卜花上啃食一坨青翠的蚜蟲。不知為何,這令他特別感動,竟喝光了綠豆湯,感覺舒服了些。

“在在。”

蔣在扭過頭,以為是母親在叫他,身后卻一個人都沒有。正當他以為是幻聽時,那聲音又來了。“在在,在在。”

這次,他聽得格外清晰,不是母親的聲音,甚至不只是一個人的聲音。蔣在顫抖了幾下,看見那只水藍色眼睛的豆娘正歪著腦袋望著他,翕動著它的咀嚼式口器。

“在在,在在……”

蔣在眉頭緊皺,把臉貼近缸壁。

“你怎么了?”母親問,手里端著他喝完湯的空碗。

蔣在搖了搖頭,站起身,走到沙發邊坐下,癡癡地望著神龕。母親刷碗的聲音從廚房里傳來,她向來不會把水龍頭擰得很大,因為蔣在不喜歡流水的聲音,但這次,水流聲似乎有些刺耳。蔣在痛苦地堵住耳朵,直到母親刷完了碗,才走到神龕前,給外公外婆上了一炷香。

“剛才我聽見,聽見外公外婆叫我的聲音。”蔣在對母親說。

“這沒什么,我也常能聽見他倆的聲音,有時還能看見呢。”母親若無其事地說著,取下供桌上的蘋果遞給蔣在,又給果盤換上外公生前最愛吃的西瓜,“就在昨天晚上。怕你害怕,沒敢跟你說。”

蔣在不再望著神龕,而是望向窗簾上跟隨樹影跳來跳去的陽光,說:“我怕什么,外婆外公對我那么好。你看見他們在干嗎?”

母親抽出紙巾擦了擦手,也走到沙發上坐下:“沒干什么,就是找我說說話,好像是想見見‘小四輩兒’。”

蔣在愣了一下,頭皮發緊,整個人都涼了下去,仿佛被關進了一臺大冰箱里。“可,可他們不是已經見到晨晨了嗎……”

母親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只能拿出晨晨的照片給他們看。”母親說著,眼淚掉了下來。

窗外的知了聲似乎消失了,陽光依舊跳著酷烈的戰舞,宣示著自己的勝利。他明白,母親多半跟他一樣,也是出現了幻覺。自從孫子意外離世后,她就把放在客廳抽屜里的那本晨晨的相冊拿回了自己的臥室。蔣在找她要過好幾次,都被她拒絕了,說是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不想讓他想太多。其實,她是不想讓兒子過多地自責。可蔣在知道,母親對晨晨的感情,正如外公外婆對他的感情一樣難以割舍。

有好幾次,蔣在起夜,走過母親的房間時,從主臥的門縫里看見燈還亮著。翻動相冊的聲音伴著陣陣和緩的過堂風傳入他的耳中。

接下來的日子,蔣在每天都回家很晚,有時晚到連母親都睡著了。坐在漆黑而岑寂的屋子里,他能聽到外公外婆的呼喚。他已經習慣了,并不害怕,反倒倍感溫馨。他嘗試著與他們對話,問了很多問題,希望他們能回答,而不只是叫自己的名字,結果卻不盡如人意。蔣在覺得,他們好像在故意回避自己的問題,但他們的呼喚中又分明帶著一種強烈的渴望與暗示,類似于某種謎語,不便言明。有時,他甚至會撫摸著外公外婆的骨灰盒,就像阿拉丁撫摸著他的神燈,期盼與母親一樣,能親眼看見他們,就像不經意間在湖心的沙洲上看見兒子一樣。那是一種更強烈的幻覺,抑或是另一種真實。

一個晚歸的深夜,外公外婆終于出現了。那天,他又坐在從墓園返回市里的末班車上,凝望著漆黑的窗外。蔣在知道,那個煩人的司機正從后視鏡中窺視著他,好像他時刻都準備著打開窗戶,放走車內的冷氣。進入市區的時候,窗外的景色漸漸明亮,車子在一個繁華的十字路口右拐。蔣在注意到昨天還畫著紅圈寫著“拆”字的胡同此刻已然淪為一片廢墟。兩個農民工正掄著大錘砸向僅存的幾面外墻,其中一個像是閃了腰,丟下鐵錘,扶著斷壁殘垣緩緩地坐在了橫七豎八的磚頭上。車子拐彎時,蔣在剛好能夠俯視他的正臉。那人竟也配合地抬起了頭,就在他那雙渾濁的、被皺紋包裹的、溢滿了警惕和滄桑的大眼睛里,蔣在似乎看見了外公外婆在窗根兒前徘徊的身影。

小時候,每次離開外婆家,他們都會站在窗根兒前,透過紗窗朝自己揮手。他走出很遠很遠,回過頭,他們還站在那兒。

車子很快就拐過了那個彎,外公外婆在農民工困惑而無辜的瞳孔中漸行漸遠。那一刻,蔣在就像一只樹蛙,恨不能把手腳都貼在玻璃上,好讓視線偏轉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7

蔣在坐在車里,反復回憶那個不可思議的瞬間,就像在破解一段古老的密碼。終于,他想起了婚后不久的那次故地重游。

夏日黃昏,蔣在帶紫涵回到故鄉,選擇了小時候去戰備樓最常走的那條路。穿過十字路口時,他對紫涵說,自己曾在這兒被一輛出租車撞飛過,如果不是命大,恐怕她現在就是別人的老婆了。紫涵笑了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一路上,蔣在很少說話,大多數的時間都用來壓抑自己的情感。這條路上的一草一木似乎都沒什么變化,有些建筑還在,有些人也面熟,讓他有恍如隔世的錯覺,好像自己正大搖大擺地走去外婆家吃飯,就像過去一樣。幾乎每個經過他身邊的老人都能成功地勾起他對外公外婆的回憶,甚至讓他痛哭流涕。妻子心疼地給他抹眼淚,親吻他,擁抱他,低聲開導他。蔣在知道,很多事再也回不來了。

可理智并不能維持多久,就在下一秒,他拉著紫涵加快了腳步,并十分確信,外公外婆此刻一定正在戰備樓里等著他們吃飯,尤其是在等待紫涵。“你是他們一直都很想見到的那個人。”蔣在突然轉過臉對妻子說,溫柔地撫摸著她隆起的小腹。

幾分鐘后,他們終于來到了戰備樓,紫涵望著眼前的一片廢墟,尷尬地朝蔣在笑了笑。那時,外公外婆居住的一樓雖然還在,但窗戶卻早被卸掉了,窗框里嚴絲合縫地壘滿了磚頭。一樓以上全被推倒,碎石瓦礫連成一片,上面蓋著層層疊疊的防塵網和鼠灰色的油氈。這讓外婆家的窗根兒看上去很像一列破舊的火車頭,后面拖著一節節高低起伏的車廂,自東向西靜靜地行駛著,綿延至街角的盡頭。

蔣在感覺自己正和外公外婆一起乘著這輛專列,滿載著逝去的時光,穿過戰備樓破碎的墻體,駛入無路之路,回到那個完整的世界。

所以,他每次夢見他們的地點都是戰備樓。

那時,雖值盛夏,廢墟卻靜得令人心悸,與周圍燈紅酒綠的KTV、嘈雜喧囂的大排檔對比鮮明,仿佛是兩個時代、兩種世界。

列車緩緩開動,汽笛聲從外婆家早已被封死的煙道中轟隆隆地傳出來。一群群在落日余暉中盤旋上升的瘧蚊,把紫涵嚇得胡亂揮手,拉著蔣在步步后退。

“咱們走吧。”紫涵皺著眉說。

蔣在卻掏出手機,想拍下這段緩緩落幕的記憶。他偏執地認為,當這里被徹底夷為平地,當戰備樓的名字被從路標中抹去,當嶄新的高樓大廈從這里拔地而起的時候,他還能指著照片上的廢墟,告訴他未來的孩子,這里曾有一棟名叫“戰備樓”的建筑,你的父親和他摯愛的親人們曾在這里度過了許多幸福的時光。紫涵很不耐煩,可蔣在還是移動著腳步,變換著角度,不停地拍照。突然,紫涵用胳膊肘抵了抵他。蔣在這才注意到,窗根兒下有兩個民工模樣的青年,正微低著腦袋,收著下巴,愣生生地盯著他,目光中充滿了警惕和敵意。

他們一蹲一立,都光著膀子,褲腿高高地卷在小腿上,腳脖子上滿是泥巴,腦袋隨著蔣在的移動而偏轉。站著的人手里杵著根鐵锨;蹲著的人手里握著一條淡黃色的膠皮管,用不知從哪里引來的水正嘩啦嘩啦地沖洗泥跡斑斑的臉頰。他們的目光使蔣在很不自在,他本想理直氣壯地告訴他們,我之前就住在這,這里曾是我的樂園。但眼前的廢墟卻令蔣在失去了勇氣,反倒灰溜溜地離開了。后來,他在查看照片時才發現,那兩個黝黑的青年幾乎全部入鏡,就在戰備樓廢墟一角的陰涼里莫名其妙地瞪著他這個外來者。

蔣在點開手機相冊,想要再看看那些照片。這時,他才猛然意識到,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手機也早已不是原來那部了。

那天,他到家的時間比平時略早。母親正在客廳里收看一部重播的知青題材電視劇。蔣在小時候也看過這部劇,但并不喜歡,因為劇里到處都是眼含熱淚的人,每集都有人哭泣,仿佛在參加一場永不落幕的葬禮。蔣在回到自己的房間,連忙打開電腦,查看之前的手機備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那些照片。他把照片放到最大,試圖從那兩名農民工的瞳孔中找出外公外婆的影子,但他們的眼里什么都沒有,連自己的影子都沒有。

蔣在關掉電腦。客廳里傳出熟悉的片尾曲,那是某種蕩氣回腸又蒼涼悲壯的旋律。他起身來到客廳時,母親正好關掉了電視。

“吃飯了嗎?最近怎么這么晚回家?”母親問。

蔣在搖了搖頭,母親便沒再問什么。以前像這種情況,她一定會刨根問底。那時,蔣在和紫涵的婚姻出現了裂隙,一切正朝著不可挽回的方向發展。那段日子,母親察言觀色,一有時間,就苦口婆心地勸解他和紫涵:“就算看在孩子的份上……”但最后他們還是分了。

母親從供桌上撤下一些貢品,其實就是當天的晚飯,給蔣在熱好,端上桌。對此,蔣在并不忌諱。這是母親的好意,這些飯菜已經不是簡單的食品,而是“福根兒”了,吃了,外公外婆會保佑他。

“你最近又看見他們了嗎?”蔣在狼吞虎咽,真有些餓了。

母親不置可否,默默地走回臥室,出來時,手里捧著那本相冊,靜靜地坐在沙發上,從中選了一張晨晨的照片,又望了望神龕里外公外婆留下的最后一張合影。她問蔣在能否把他們“P”在一起。

蔣在點了點頭,扒光了碗里的飯。

8

月區,九排,十一號。

這次,蔣在記得很清楚。他躺在前后兩排墓碑之間,望著在云霧中若隱若現的一彎銀鉤,似乎并不急于動手,驀然間想起泊在沙洲邊的那條木船已經許久不見了。

九點,腳步聲準時響起,從不遠處的“日區”傳來。“日區”是這片永安寢園“日”“月”“星”“辰”四區之首,那里的墓碑材質最好,間距最寬,平時祭掃的人也最多。蔣在知道,那個獨眼的老保安又發現了合口的下酒菜,半只燒雞、一盤油燜大蝦、一瓶五糧液,或是幾根“中華”。

還好,他昨天巡視過“月區”,帶走了幾個蘋果和一袋豬頭肉,根據規律,今天應該不會再來。為保險起見,蔣在還是決定等他離開“日區”前往更遠一點的“辰區”時再動手。

風穿過墓碑間的縫隙,尖叫著刺進黑夜,也刺進蔣在單薄的衣褲中,舔走他的熱量。墓地里果然是沒有夏天的,蔣在感慨道。他緊緊地抱著鼓鼓囊囊的書包,蜷縮起來,朝手心哈了口氣,后悔沒多穿件衣服。可又怕穿多了太顯眼,再說,包里也已經沒有了多余的空間。

風漸漸小了,黑夜就像一條潺潺流淌的小河。

蔣在望著墓碑上晨晨的遺照。遺照在月光下反出白生生的光,他幾乎什么也看不清,卻感到溫暖,就像等在幼兒園門口,接兒子放學。

再睜開眼時,蔣在才發現自己竟然睡了過去,看了眼手機,已經十一點了。四周一片岑寂,偶爾傳來遠方的犬吠。前些天,蔣在失眠嚴重,從沒睡得像今天這樣踏實。他伸了個懶腰,卻越發覺得可疑,努力回想在過去的兩個小時里,腦海中到底發生了什么。這似乎很重要。近來,他常做夢,夢里總是亂糟糟的。有時,他只記得自己做了夢,卻記不起夢的內容。那種感覺很痛苦,仿佛成了一個失憶的人,忘了自己是誰。

但這次,他沒有了那種感覺。

蔣在定了定神,知道時機已到,便從包里掏出扁鏟和撬棍。

風貼著地皮吹過來,被墓碑間的縫隙削尖了,又冷又急,扎得蔣在直哆嗦。他猶豫了,用臟兮兮的指甲反復刮擦著光滑的鏟柄,發出老鼠磨牙的嚓嚓聲。這讓他想起了前妻有摳指甲的習慣。如果紫涵知道了這件事,會是怎樣的反應呢?她一定會慶幸自己離開了他,并將他描述成一個愚蠢的瘋子,一個幼稚的敗類。恰似五年前,他雖然贏得了兒子的撫養權,卻被前妻剝奪了舉辦晨晨葬禮的權利。

“早知如此,還不如跟我。”紫涵摳著指甲說。蔣在面如金紙,轉身離開。那是他們最后一次對話。

那時,蔣在拒絕承認兒子已經死了,幾乎每天都跑到公園,望著湖心的沙洲發呆。工作人員認出了他,以為他要輕生,派專人盯著,一度還驚動了公安局。直到母親因為傷心過度病倒,他才把每天必去公園,減少為一周去兩次。那時,他已經無法再勝任任何工作,單位領導委婉地勸退了他,還多發了他三個月的工資,算是仁至義盡。

后來,蔣在從朋友那里聽聞,在兒子的葬禮上,紫涵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那句話又重復了一遍:“早知如此,還不如跟我。”

此刻,這句話就像惡毒的咒語在蔣在的耳畔響起。他曾想過,如果兒子真能活回來,跟誰又有什么關系呢?但現在,他搖了搖頭,決心再次把兒子搶走。

蔣在把手心的冷汗往衣服上蹭了蹭,握緊扁鏟,心一橫,戳向棺蓋與墓室間那層密封的玻璃膠。扁鏟的鋒刃反射著慘白的月光,黑暗中隱約傳來金屬與大理石板相互嚙咬的聲音,仿佛有一片長長的指甲不停地刮擦著棺蓋的內壁,咯咯,吱吱,咯咯……

蔣在割得很慢,所以咯咯吱吱的聲音也很緩慢。他努著太陽穴,用力猛推,隨著刺耳的刮擦聲,石板與墓室錯開一條細縫。蔣在繼續用力,額上的汗不斷滴落,眼中布滿紅血絲。隨著一聲悶響,沉重的青石板終于歪斜著翹起來,又沉入泥土中,連帶出各種植物蒼白雜亂的根系,在墨綠色的草坪上壓倒一片生命體。蔣在不明白這些植物是如何爬進密封的墓室里的。他剛想把手伸進去摸兒子的骨灰盒,突然,有個什么東西從石板倒下的地方拱起一抔泥土,細看,它正瞪著圓滾滾的眼珠,拼命蹬著大腿,一點點掙脫束縛……

蔣在倒吸了一口涼氣,抓起撬棍正要砸下去,那東西卻破土而出,詐尸般一躍而起,跳入墓室,只聽撲通一聲,宛若石頭被丟進池塘發出的聲響。蔣在立時哆嗦了幾下,心尖兒上仿佛墜了塊秤砣,一屁股坐在地上。

緊跟著,那東西又跳了出來,轉了轉沾滿泥土的眼珠,鼓了鼓腮幫子,懶洋洋地撲騰了兩下,又混入泥土中,最后了無蹤跡。蔣在這才意識到那是一只蟾蜍,耳中還回蕩著令他心驚肉跳的水聲。墓室里怎么會有水呢?蔣在的眼睛紅了,猛地站起身,撲過去,動作和五年前跳入湖中時一模一樣。

蔣在終于從積水中抱起了兒子的骨灰盒,擦拭著,嗚咽著,緊緊地摟在懷里:“別怕,爸爸來救你了,來救你了……”

9

供桌上擺著“P”好的照片。晨晨坐在二老中間,笑容燦爛,很像蔣在童年時拍過的一張照片。不過,蔣在小時候不像兒子那樣會笑,他不喜歡拍照,每次照相都笑得很尷尬。

蔣在是第二天一早離開墓園的。他坐上車后,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晨晨就要到家了。母親激動得說不出話。蔣在告訴她不用準備太多東西,可母親撂下電話就忙碌起來,不僅把屋子打掃了一遍,還做了一桌子的好菜。

蔣在見圓桌上一共擺了五副碗筷,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他叫母親一起吃飯,母親卻說還差幾個菜——其實桌上都快擺不下了。家里很久沒有這樣熱鬧的煙火氣了,廚房里煎炒烹炸的聲音不斷,蔣在反倒有些不適應。母親上菜時問他是不是餓了,他搖搖頭,百無聊賴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最后停在玻璃缸前,俯身查看豆娘的長勢。好像它們不是一只只昆蟲,倒像是一茬茬莊稼。

還那樣,大小沒什么變化。

正當蔣在直起腰打算到廚房給母親打打下手時,他突然注意到幾天前新來的那只水藍色眼睛的豆娘竟還活著。它暗紅的尾巴細細的,藍黑條紋的肚子鼓鼓的,顯然剛剛飽餐了一頓,此刻,正落在一片芥藍上休息。細長的兩對翅膀竟不像其他豆娘那樣緊密地合攏在背部,而是平直地在身體兩側展開,就像蜻蜓一樣。

母親從廚房探出頭來,告訴他飯菜馬上就好。蔣在望著滿桌佳肴,這才回過了神,想起家里沒酒,便跑了趟超市,給自己買了打折的扎啤,給母親買了幾罐飲料。再到家時,桌上卻擺著一瓶五糧液。

蔣在知道那是外公生前最愛喝的白酒。母親也給蔣在倒了一盅,讓他陪外公喝一盅。外婆和晨晨的杯子里倒的是蔣在剛買來的飲料。母親最后給自己倒了一杯啤酒,激動地舉起酒杯致辭,慶祝全家團聚。蔣在也舉杯碰了一圈。碰杯的聲音實實在在,清脆悅耳。他一飲而盡。

“喝慢酒,慢酒……”外公說著,拍了拍蔣在的手。

蔣在抬起頭,知道這是幻覺,自己可能真的喝得太急了。他笑了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又是一飲而盡。

外婆開始嗔怪外公:“非要喝什么白酒,喝啤酒不是很好嘛,大夏天的,小心腦淤血。”外婆說完,讓母親給外公拿了條毛巾——外公愛出汗,尤其是在喝酒的時候。外公夾一口菜,咂一口酒,聊一會兒天,感覺舒服極了。

外婆給外公擦了擦額上的汗,又忙著給晨晨夾菜,摸晨晨軟軟的頭發,親晨晨胖胖的臉蛋。外公笑著用筷子尖蘸了點五糧液,遞到晨晨油汪汪的小嘴邊,晨晨剛舔了一口,筷子就被外婆輕輕擋開了。

外婆嗔怪外公喝多了,沒正形。其實外公連一盅酒都沒喝完。

蔣在想起小時候,外公也用筷子尖蘸白酒讓自己舔過,一股暖意涌上心頭,便提起酒杯。

外公又拍了拍他的手:“喝慢酒,慢……”

蔣在傻笑著放下杯子。晨晨則學著外曾祖父的樣子,也拍了拍蔣在的手,表現出老成持重的氣度,還故意扁了扁嘴,模仿外曾祖父缺失兩顆門牙的樣子,逗得一桌人哈哈大笑。晨晨洋洋得意地咂摸著舌尖,小臉蛋滿滿的膠原蛋白,紅撲撲的,像是也喝了酒,胳膊大腿又白又細,涼粉兒似的。

外婆說:“晨晨跟蔣在小時候一樣,夏天摟在懷里,都不用開風扇;到了冬天,又成了懷里的小暖爐。”

蔣在想起抱著兒子睡覺時的情景,心都要化了。他拉起晨晨的手。晨晨的手軟軟的,有骨有肉,有形狀,有顏色,有溫度。蔣在揉了揉眼睛,不確定眼前的一切是幻覺,還是夢境。他打了自己一巴掌,疼是疼,但眼前的一切并沒有消失。

兒子正仰著笑臉朝他吐舌頭,嘴上掛著一圈油,齒縫中還塞著肉絲,吃的是母親做的腐乳燒肉。兒子生前最好這口。蔣在確定這一切絕非夢境,猜想應該是酒精作用下的幻覺。無所謂,能有這樣的幻覺是福氣。他又喝了一杯。

母親拍了拍他的肩膀,問他要不要上床睡會兒。他嚇了一跳,沒想到自己竟如此不勝酒力,趕緊從桌上掙扎起來,這才發現一桌人還在。外公外婆開心地望著他笑;兒子正跟奶奶討價還價,想再喝杯可樂。晨晨活著的時候,母親向來不許孫子多喝可樂,說喝碳酸飲料不長個兒,沒想到晨晨死后也一樣。蔣在覺得母親太過苛刻,就拿起可樂又給兒子倒了一杯。母親搖了搖頭,晨晨用吸管吹出許多泡泡,泡泡漸漸溢出了杯子。外公外婆分外寬容,望著小四輩兒憨笑。

蔣在給外公斟滿了酒,提議他唱首歌。外公生前最愛唱歌。外公點了點頭,問蔣在想聽什么。蔣在說:“只要是您唱的,什么都行。”說著,又掏出一支煙遞給外婆。外婆愛抽煙,但礙于晨晨在此,一直推辭。蔣在說:“沒事,今天高興。”外婆接過煙卷,卻緩緩撕開,剝出細細的煙絲。蔣在的眼圈頓時紅了,記起了外婆的習慣。老太太不愛抽過濾嘴,好抽手卷的老煙葉。蔣在看了母親一眼。母親會意,回臥室找出了壓箱底的一沓卷煙紙——還是外婆生前留下的。外公站起身,唱起了《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標準的美聲唱法,不比蔣大為差。唱到高潮之處,晨晨連連叫好,故意吹出很大的可樂泡泡,用咕嚕咕嚕的聲音給曾外祖父伴奏。母親則淚流滿面,輕輕地打著拍子,大概也想起了過去的時光。外婆溫柔地望著外公,吐出的煙霧好似舞臺上繚繞的仙氣,為外公的演出增色不少。

一曲終了,大家熱烈鼓掌。

10

第二天上午,警察敲響了蔣在家的門。

蔣在的鄰居以為自己的投訴終于得到了社區片警的高度重視,告訴他們屋里指定有人,從昨天中午開始,一直到凌晨三點半,鬧了一宿,現在大概睡著了。

兩名警察不再敲門,安撫了一下這位鄰居的情緒,捎帶也了解了一些情況。他們來這并不是為了處理什么擾民投訴,而是調查一起案子。防盜門沒鎖,開鎖的師傅隨便找了把鑰匙就把里邊的木門捅開了。憤怒的鄰居卻還不肯回避,大概是想跟警察一道進去理論一番,好發泄一下昨晚的怨氣。高個兒的警察把他勸回屋里,保證此后幾天隔壁會很安靜,隨即掏出警官證,一邊說著話,一邊往里走。矮個兒的警察舉著執法記錄儀緊隨其后。

屋里亂七八糟,化不開的酒氣,能把人熏個跟頭。圓桌上杯盤狼藉,地上倒著好幾罐啤酒瓶。高個兒的警察試了試蔣在的呼吸,又翻了翻他的眼皮,確認沒事后,也不急著叫醒他,任他趴在桌上。

兩個人在屋里轉來轉去,很快就發現了供桌上的神龕。祭品大概是昨天新換的,菜品和圓桌上的大同小異,水果也很新鮮。

“嘖,怎么有四個?”高個兒說著挪開照片,望著神龕里高高摞起的骨灰盒,嘬了嘬牙花子,“到底是哪個啊?”

矮個兒連忙跟過去,拍了個大全景,淡淡地說:“小孩兒的骨灰肯定少,輕的就是唄。”

高個兒連連稱是,依次抓起來掂量,骨灰盒里發出硬物相互碰撞的聲音,像是瓦片。“掂不出來,都差不多。”

“也是,在火葬場,多少都是撿一盒。要不都帶回去,省得再跑一趟;不然,就等他醒了再說。”矮個兒說。

高個兒四處搜尋著什么,從地上撿起蔣在的書包,在里邊發現了扁鏟和撬棍,說:“來來來,拍一個,人贓并獲。”

矮個兒趕緊湊近,給了幾個大特寫,這才關掉執法記錄儀。

高個兒又轉了轉,在主臥發現了那本晨晨的相冊,相冊正靜靜地攤在床上。他簡單翻了兩頁,嘆了口氣,又奔向廚房,出來時,手里拎著一只大號的超市塑料袋,回到客廳,把四個骨灰盒都裝了進去。

“哎,你看這養的什么?”矮個兒說著,拍了拍玄關處的玻璃缸。

“蜻蜓吧,這么小,小蜻蜓。”高個兒笑笑說。

“什么啊,這叫豆娘,和蜻蜓不是一個品種,打死也長不成蜻蜓。”矮個兒說著,掀開了玻璃缸上面亞克力材質的透氣蓋。

“干什么呢你?”高個兒晃了晃腦袋說。

“沒事兒,小時候我沒少抓這玩意兒,可都養不活,基本過不了夜,他還真行。”矮個兒說著,任一只豆娘落在手背上,研究起來,“你別說這只還真不小,頭一次見,喂什么吃的,長這么大個兒……”

“沒準就是蜻蜓。”高個兒說著,去次臥轉了一圈。

“不是,眼睛、翅膀都不一樣,再說你見過這么漂亮的蜻蜓嗎?”矮個兒說著,望著豆娘水藍色的眼睛發呆,像被迷住了。

高個兒從次臥出來,又回到客廳,看到矮個兒氣就不打一處來:“沒完了你,用我給你放首羅大佑的《童年》嗎?”他說著又推了推蔣在,“過來搭把手,把他弄局里醒酒去。”

矮個兒瞥了高個兒一眼:“急什么啊你,這可是六樓,又沒電梯,大熱天兒的多費勁,等他醒了再說唄。那四個骨灰盒,你也不用都帶回去,到時候一問就清楚了。”

“別,誰知道他是不是慣犯,這里邊的骨灰還不一定是誰的呢。”高個兒說著,又推了下蔣在,“等他醒了?醒了更不好伺候。這種人,跟一屋子死人快樂生活,你見過嗎?他腦子就不正常,再發了瘋……”

矮個兒厭煩地哼了哼鼻子,輕輕地甩掉了手背上的豆娘,幫高個兒架起蔣在,拎著證物和骨灰盒,晃晃悠悠地到了樓下。

高個兒鉆進駕駛室。矮個兒把蔣在推進車里,自己也跟著坐在后排。

車內好似蒸籠,矮個兒搖下車窗,剛往后靠了靠,突然,什么東西撲騰了起來,在車里橫沖直撞,嗡嗡著掠過蔣在的鼻子,沖出窗外。蔣在稀里糊涂地睜了睜眼,又稀里糊涂地把眼閉上了,眼前是茫無邊際的一片水藍,好像蓋了一條水做的被子,感覺特別舒服。他貓在被子里不愿出來,即使聽見有人輕輕地喚自己的小名:“在在,在在……”

豆娘追著警車飛了一會兒,越飛越高,忽地轉向公園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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