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檣

訪談者:您曾發文指出:“文明對話的主要目標,在于通過概念、信仰體系的溝通,避免實質沖突,通向一個更為融通的思想體系和價值系統;另一個更核心的目標,在于消除文明之間已有的實質沖突,或至少獲得合理的解決方案。”山東自2010年尼山世界文明論壇起,每隔一至兩年便舉辦一次這樣的文明交流對話大會。您所期待的尼山世界文明論壇“對話”應當怎樣進行?
成中英:我從一開始就參加了尼山世界文明論壇,后來因為每年參加的會議眾多,就不是每年都能參加尼山世界文明論壇了,但我一直支持論壇的宗旨和精神。它是在中國文明的基礎上,與世界主流文明進行溝通,貢獻甚大,成就良多。文明對話是一個好的文明溝通方法,但它的潛力,必須是以實質內容來進行概念命題和信仰溝通。我在此更加強調另一個重點,那就是誠懇和投入。如果一個對話者不能誠懇地去面對問題,說出自己的心聲,則對話就會失掉它真誠的價值。因此這個對話必須要以誠為本,正如《易傳》所說,君子“修辭立其誠”。
我認為對話應該是持續進行,而且經過仔細的計劃和安排,才能夠達到有效溝通的目標。對話不應是一次或兩次,而應是一個可以持續發展的開放過程,尤其是要通過對發展中的問題和情況以及具體事件進行多方面的探討,才能最終理解對方的真實想法。也由于此,在人數上,文明對話也不一定限于兩人,完全可以擴大成為多人,甚至形成一個論壇。
我們必須強調的是對話的真誠性和溝通的有效性以及共同理解的目標性,為了避免空洞和空疏,對話所傳遞的知識和價值必須經得起實踐行為的考驗。也就是說,要充分考慮到,對話是否具有實踐性,是否能夠建立可以實現溝通的具體實踐,是否能夠化解存在于兩者之間的矛盾和沖突,從這個意義上講,對話也可以是創造性的。總而言之,對話應該是一個整體理解的實踐過程,它的目標就是反映真實、追求真理、充分展現對不同價值的認識,并爭取建立共同價值。如此,對話就成了在人際之間、群體之間甚至國家之間解決矛盾、展開磋商、尋求終極合作方案的一種思想方法。最重要的是,通過對話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沖突和矛盾,甚至戰爭。
我還認為,今后文明對話要探索應用領域,使文明對話能夠真正發揮促進人類文明彼此溝通、消除沖突矛盾、建立和平和諧世界的作用。這也是我對尼山世界文明論壇的一個期待。也就是說,一方面,我們要把論壇當作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彼此溝通、建立深刻理解的一個重要平臺;另一方面,更要借鑒論壇的形式,把“對話”發展成一套適用于解決人類群體矛盾和國家利益沖突的有效方法,這將對人類和平發展與繁榮產生重大意義。
訪談者:中國提出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致力于推進馬克思主義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自中國實行改革開放政策以來,中國人也一直試圖嘗試馬克思主義、中國傳統文化、西方現代文化三種不同文化的融合。您認為,“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應當由什么構成?或者說,應當怎樣去對它進行更具體一些的描述?
成中英:自五四運動以來,我們秉持一種既可以弘揚中國傳統文化價值觀,而又能夠應對西方霸權的哲學主張。馬克思主義主張人類經濟的發展是走向人類地位的平等和經濟利益的共享,反對貧富不均,反對剝削和霸權。從這個意義上看,馬克思主義是和中國傳統儒學的平等生命觀相通的,也是和傳統儒學強調的群體利益上下溝通、左右合作的社會精神相通的。因此,馬克思主義之所以能夠成為中華民族建立新型國家的一種指導思想,是和中國傳統自主利他的價值觀一致的。再者,馬克思主義還有兩個功能:一是接受西方科學的成就,以之為人類共同的成就,而不是以科學來抵制他者;二是追求世界大同的理想,對貧富不均、經濟霸權、利己的資本主義進行批判,并尋求改革重建,因此可以發揮一種中西平衡的作用。
我在很早以前就提出“中”“西”“馬”三結合的問題,“中”“西”“馬”三方面應共同參與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或者說,“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應是“中西馬”的合體。但此處我說的“西”,實際上是指西方的科學傳統,而不是西方文化的全體,尤其不是霸權的西方所代表的現實集團的利益。因此,“中西馬”也就是“中科馬”——“中”代表中國的文化,特別是生生不已的精神和追求自由平等的價值觀;“西”代表基于西方發展的科學與工業技術,以及其在社會發展中的應用;“馬”則代表對現實社會進行深度觀察和適度調整,以維持發展方向的正確性,尤其是在面對西方霸權時要更重視人民的利益和世界的利益。“中”“西”“馬”因此構成一個整體思考的三個層次,強調本源的創造性和基礎性,再強調科學知識的發展性和工業技術的應用性,最后再強調長遠發展的整體規劃性和對現實問題的解決。
因此,“中西馬”不只是價值觀的融合,也是方法論的建設。從根源到結構,再到解決現實問題都包含在內。我這個看法是很實際的,也是很實用的。但我沒有和其他學者的看法相比較,我也并不熟知其他更好的辦法。如果有,我是可以與之進行比較的。我們這么做的最終目的,是達到中華文化本源的復興和儒學價值觀的現代化,以及對人類未來發展的關照和相關政策的實施。在這一過程中,我們必須要做到本、體、用三者的大結合。中國傳統哲學因此強調本體之用,也強調體用不二,把本、體、用三者結合起來,就成為一體三用、一本三體、一用三本的靈活思維,這對解決任何發展中華文化的問題都具有無限轉化與提升的潛力。
訪談者:中國提出以“和平、發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為核心的全人類共同價值。可否談一談您對“全人類共同價值”的理解?
成中英:中國面向世界提出“全人類共同價值”是很有眼光的,而且這些共同價值也具有非常現實的應用性。因為這是從當前全人類的需要來看待問題,所以,作為人類生存的基本價值,“和平、發展”成為全人類共同價值。這個認識是一個洞見,哪一個國家不需要和平?哪一個國家不需要發展?如果一個國家的政策以戰爭為目標,以制造封閉來制裁他國,并以此作為鞏固強權的手段,那么這必然是一個不可持續的方案。任何一個國家都必須在和平的基礎上推動社會各方面的發展,以實現國家造福人民的目標。在這樣一個和平發展的氛圍中,社會所需要的就是“公平、正義”。如果一個國家不能夠公平地進行分配,也不能正義地進行司法裁決,這個國家必然會產生混亂,其政府必然為人民所不滿。因為人民的生活需要得到公平的待遇和正義的社會安排,只有這樣,人民才能安心努力工作,為自己也為國家創造利益。至于如何實現這個為自己也為國家創造利益的方式,毫無疑問,需要“民主、自由”這樣的共同價值。倡導“民主、自由”的原因在于人民必須參與經濟的分配和政府權力的執行,以一種能夠改變和控制權威的方法來獲取自身正當權益。為什么必須要“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里”,因為權力可以無限擴大,因此必須要加以限制。民主則是限制權力無限擴充的基本手段。但所謂民主,可以是多種方式的。人們可以透過觀察,透過意見表達和實際參政,來實施一個以民為主的政治決策。這一過程的多樣性是值得探索的,因為每一種文化傳統都有其特定的方式,而每一個特定的方式也都有值得借鑒之處。事實上,對于一個有組織的政府來說,監督政府的機制不可或缺。這種機制也是政府自身維護公正權力的重要手段。如此來看,自由也就在民主的實施當中得到了實現,自由不是任意的,而是有社會意義的。它的目標不是破壞社會和諧、強調個人特權,而是試圖催生出一種維持社會平衡的力量——也就是人和人之間的平等,以及人和群體之間的相互溝通和相互責任感。
總結來說,“和平、發展”可以看成是實現現代化所必需的價值,“公平、正義”則是基于對中國儒家哲學的理解而提出來的共同價值,思想的“民主、自由”則涉及到西方傳統文化精華部分,代表西方文化的基本價值。“全人類共同價值”顯示出對古今中外人類思想精華的整合,這也成為人類當下及未來可以追求的基本方向。
訪談者:我們既反對文化虛無主義,也不贊同文化復古主義。在全球化的今天,我們該如何在保護、傳承好本民族文化的同時,不斷增強文化自信、歷史自信,以正確的姿態擁抱世界,做好“地球村村民”?
成中英:如何傳承中國文化并建立文化自信、歷史自信,至少需要經過三個階段的努力:首先要真正接觸文本,認識文本的語言以及語言所包含的意義與邏輯;再進一步認識它之所指,以及作者所臆想的概念;第三個階段是能進行全面性、整體性的解釋和詮釋。這樣,文化自信才能建立起來。當然,這既是一個求學的必然過程,也是一個不可逾越的認知過程。一個人如果能夠真正掌握古典文本的書面含義,并能認知及推算此一含義的現代所指與意義所在,才算能夠傳承這一本經典,通過這樣的傳承才能夠正確地傳播出去。所謂傳播,也就是要實事求是地掌握經典的含義,以及經典所彰顯的道理和價值,確保其能夠直接影響人的行為和理想。這也是保存中國傳統文化精華的一個最好方式。還有更進一步的,那就是把中國的古典哲學與西方其他傳統進行比較,以此來體現中國文化的特殊價值。這樣才能使我們作出對自身文化復興和世界文化發展的貢獻。
在當前的中國文化復興過程中,即使中國文化必然作出對世界文化的貢獻,那我們也不必以作為“地球村村民”為目標或引以為傲。因為這個世界的真正一體化需要很長的時間,我們更需要關注自身的發展,克服自身的惰力以及外在的種種影響。我并不反對“世界公民”或“世界村民”這一說法,但我們也不能過分理想主義化,而應秉持實事求是的態度,扎扎實實地對自己的國家和文化作出復興創新的貢獻。這才是我們的基本要務。

訪談者:您曾指出,面向未來,我們要自覺增強中國文化自我更新的能力,能不能具體談一談,何為“自我更新”?或者說,中國文化該怎樣“自我更新”?
成中英:所謂自我更新,當然是要建立一個充滿活力的自我,不但能使個人有所自覺,而且能推動社會整體的自覺。一個最根本的自覺,就是一方面能夠認識自己文化的出發點和文化創新的源頭;另一方面,也要能夠確保堅韌不拔、生生不息地發展下去。
人們必須要實際去從事中國先秦經典的深度閱讀和理解,并觀察中國文化如何傳承至今,這就不能不涉及到學而思、思而學的實踐過程。尤其是在認識古典文獻的過程中,不但要掌握它的歷史意義,也要能夠認識它的哲學普遍性含義,把歷史的認知轉化成為哲學的智慧和詮釋,再把哲學的詮釋轉化成為對實際真理的體現和實踐。這里所謂詮釋,就是一個文化推陳出新的手段,就是針對問題建立正確的理解,并賦予它一個具體的新義。對于我們對未來做出的合理決策和對理想的規劃,可以說已經進入本體詮釋和本體實踐的范圍,不為片面的偏見所左右,把歷史和哲學、過去和未來、理解和判斷、表述和詮釋充分地結合在一起,使我們能夠對各種復雜的問題進行客觀的把握,做出合理的整體評價。如此,我們才能建立一個對于中國文化更新的基本模型與方案,同時也能夠認識到中國文化和世界其他文化的互動互補以及相互轉化融合的關系。如此,才能推動中國文化的復興。
[訪談者系尼山世界儒學中心(中國孔子基金會秘書處)文獻期刊部副部長、副研究員]
編輯/魏偉
Chung-Ying Cheng:“Humanity’s Shared Values” Embody Essence of Human Thought
Before the holding of the Ninth Nishan Forum on World Civilizations, commissioned by this magazine, Chang Qiang, an associate fellow and deputy head of the Literature Periodicals Department of the Nishan World Center for Confucian Studies, had an exclusive interview with Prof. Chung-Ying Cheng, a renowned scholar and professor at the University of Hawaii. Focusing on such topics as exchanges and dialogues among civilizations, modern civilization of the Chinese nation, humanity’s shared values, cultural confidence, and cultural renewal, Chung-Ying Cheng expounded his rational observations and deep thoughts.
Cheng said that the Nishan Forum made the greatest contribution to and achieved much in communicating with the world’s mainstream civilizations on the basis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The dialogue among civilizations is a good communication approach for civilizations, but in terms of its potential, conceptual propositions and belief communication must have substance.
In Cheng’s view, humanity’s shared values with “peace, development, fairness, justice, democracy and freedom” at the core have realistic applicability. “Peace and development” can be considered as necessary values for achieving modernization; “fairness and justice” are shared values proposed based on an understanding of Chinese Confucian philosophy; ideological “democracy and freedom” involve the essence of traditional Western culture, and represent the basic values of Western culture. “Humanity’s shared values” have shown the integration of the essence of ancient and modern human thoughts from home and abroad, and become the fundamental direction that people can pursue at present and in the future.
In Cheng’s opinion, the inheritance of the Chinese culture and the building of cultural and historical confidence require efforts in three stages at least: first, having real contact with a text, understanding its language and the meaning and logic contained therein; second, further understanding its implication and the author’s ideal concept; third, being able to give a comprehensive and holistic interpretation.